第13章 燈泡04
第13章 燈泡04
在戰前,如果我說我給孩子做水煮薯條,大家一定會心疼李好好。
大家回憶起來“媽媽做的飯”,多半飽含感情,家常的,豐盛的,營養豐富的,李好好以後想起我做的飯,不是麥片粥就是各種糊糊煮爛。
這麽想着,水已經把薯條淹沒,我用湯勺壓着薯條,水逐漸變熱,它逐漸軟爛,被湯勺碾碎,我盯着被碾碎的薯條,倏地想起詹一耕眼眶裏的長蟲。
閉上眼,眼睛又癢了起來,稍微定定神就好了。
我是這麽糊弄着活的。
人活着不能太較勁,我是因為太較勁鑽了牛角尖,才變成了污染物。
蒸汽撲上來,我別開眼,李好好不知道什麽時候蹲在我腳邊,左手拿着軟布擦拭她的燈泡,時不時瞥一眼鍋裏的東西。
“吃完飯我幫你擦。”
“擦也沒有辦法,它都裂開了。”
“如果它現在被砸碎了,你是不是也很危險?”
“這是正常。”
我本來只是想試探她一下,沒想到李好好會那麽說。
湯勺攪動着變爛的薯條,我瞥她一下,她說:“我覺得是正常。”
“好。”
李好好很遵從我的規則,在不正常的世界,要做正常的事情去維持理智。
失去理智的人就會像詹一耕一樣存着執念在自己的污染區域中半人不鬼,保留理智的人在吃薯條湯。
我接受李好好用她自己的邏輯去“正常”。
“吃肉嗎?”我建議,李好好當然答應,騰的一下站起來,我把她按在座位上,自己去了地下室。
把之前的午餐肉都拿出來吧。
午餐肉切成碎丁,我熬煮了個醬汁,挖出土豆泥糊糊,将午餐肉醬汁澆上去。
李好好一陣眩暈:“你瘋了。”
“什麽?”
“吃完了,以後是不是都沒肉吃了?”
話是這麽說,但她也沒有半點節省的心思,一勺又一勺鏟得飛快,俨然是不管還有沒有下一頓了。
我想起該怎麽說的時候,她已經端起鍋,用勺子小心地刮着邊緣舔。
“不夠吃嗎?”
“餓。”
她今天的胃口比平時大得多,我說那她可以去煮個麥片粥來吃吃,她倒沒嫌棄,自己起來燒水煮粥,又吃下去一鍋。
吃完飯,我從工具箱中翻出一卷防裂油,抹在絨布上,等李好好洗完鍋,我示意她蹲在我面前。
她順勢趴在我膝頭,燈泡也跟着垂下來,我彎腰用沾了油的布擦拭她的燈泡。
“感覺還好嗎?”
“沒什麽感覺。”
即便是這樣,我也堅持給她的燈泡上了油擦了一遍,裂痕看起來不那麽明顯了,但光還是黯淡了不少。
“順帶掏掏耳朵。”我揪住了她,她歪着腦袋,借着燈泡的光我正好能看到裏面。
我第一次給她掏耳朵,是在她來之後沒多久,我給她洗澡。
她坐在凳子上,我紮起她蓬亂的長發,露出後背沾着水搓洗,她身上有很多錯落的淺淺的疤痕,我用力很輕,她皮膚很柔軟,手腳一點繭子也沒有,像一片花瓣那麽輕柔嬌嫩。
洗過澡之後,她頂着高高的馬尾回頭看我,若有所思,然後指了指耳朵:“水進去了。”
我說我給你擦一擦。
李好好猶豫了一會兒,枕在我膝頭閉眼,發出緩慢均勻的呼吸聲。
我有很多種不同的方式把她的脖子扭斷,那天我确實有些這種想法。
因為初遇時,她在曠野中,在危險的草叢中赤着身,靜靜地躺在那裏。
巨大的城市像廢墟一樣坍塌,消弭于無形。
她起身看向我,我意識到自己被鎖定了,被巨大的恐懼攫取,下一秒血液就會沸騰起來讓我爆炸。我忽然覺得防護服讓人喘不上氣。
于是我蹲下身子,一排一排地解開靴子的扣子,關閉呼吸閥,把防護服從腦袋上扯下來疊放在一旁,把靴子放好,為了避免弄髒襪子,我把它也脫下來塞進靴筒裏。
被恐懼鎖定的感覺消失了,四周出乎意料地寂靜,沒有異獸的動靜,沒有污染,好像這只是一片平平無奇的,長滿了草的地方。
從公路上走下來,赤着腳踩過草葉,逐漸靠近李好好。
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麽要走近,可能因為本能告訴我,也無法退後。
她微張着口,流着血,被玻璃碴劃成兩半的舌頭猶如蛇信似的伸出個尖。她打量我。
“你好,我是那邊哨所的研究員,我叫何染,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她警惕地,慎重地看向我伸出去的手。
然後她面無表情地聽憑我拽住她的胳膊,任由我把她帶到車上,我再費勁地套上防護服。
車一路開回哨所。
回過神,我知道自己是應該找機會把她解決掉的,但——那天李好好枕在我膝頭閉着眼,我放棄了行動,之後我沒有再想過那些事。
她還是孩子呢,很多人類的常識也不懂,雖然頑劣但是大多數時候都是聽話的,照顧她讓我覺得自己正常,哪怕她不正常……叛逆期的小孩子都不太正常,沒關系,這一切都很正常。
“掏完耳朵自己去洗腳,然後把地拖了。”我指着她血淋淋的腳底板說。
李好好哼哼了一聲:“讨厭。”
“別讨價還價。”我拍拍她,她換了個姿勢,我眯着眼去掏另一個耳朵,然後把她拍着去幹活。
她幹活時,我端詳我一直以來忽略的公告牌。
公告牌就藏在滿牆的防護服後,我摘下一套防護服,公告板一整個露了出來。
稻苗A4C2哨所值班表
第一排是兩個并列的被割開的頭像。
所長:??
研究主任:??
第二排是4個研究員的頭像,都是被割開的,包括我自己。
我自己在左邊第一個,塑料紙被鋒利銳器割開,我想去拼一拼,但我摸上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這不是我割開的,是誰來着?我已經不記得了。
第三排是:機械員:??通訊員:??後勤員:??
我找來幾張紙切成小塊,把目前想起來的名字都貼在上面。
研究員:何染
機械員:趙辛衍
後勤員:詹一耕
想了想,我在後勤員末尾多貼了也一張紙片,上面塗鴉了一張卡通的李好好,蓬松的頭發大大的眼睛。
消防員:李好好。
“為什麽是消防員?什麽是消防員?”
“如果起火了,你就負責弄滅掉。”
“但是起火了,循環機自己會滅火。”
“我是說……如果有一天哨所變得不正常,你能幫我把它變得正常一點嗎?”
“什麽?”
“你知道的,一個污染物,在自己的區域內能力很強,更容易造成污染……就像詹一耕不會去地下室污染一樣。哨所,是我的地方,我想如果有那麽一天……你就,把我……像你對趙辛衍那樣……清理掉,然後你就随便去哪裏都好……”
意識有點模糊,回過神,李好好還在擦地,根本沒有過來問我問題,我自己陷入幻想中了。
猛地掐了掐眉心。
李好好擦完地跑過來:“消防員?什麽是消防員?”
“就是幫忙的。”
“哦,就是擦地嘛。”
“差不多,有時候也需要你幫我搬東西。”
“好,”她看看公告牌上其他的空白,不無遺憾,看向我,我也只能抿着嘴示意我無能為力,她也不多問,盯着她的畫像看了會兒,拉住我的胳膊:“貓。”
“貓?”忽然又提起這茬?
翻出那張照片,這是戰前的我留下的東西,李好好指着我和貓,嘴巴鼓了會兒,醞釀着自己的話,最後說:“這個像真的,可你這個像我,又不像。”
“這是照片。”
“我能有照片嗎?”
哨所裏沒有相機,在戰争中,有一些記者勇敢地跑上前線記錄一切的,後來他們就消失了,在炮彈中,在饑餓中,他們消失了。
相機沒有消失,但那在戰前就不算便宜,戰後……
李好好看出我為難,沖我要了紙筆,歪歪扭扭地在白紙上畫了個醜東西。
低馬尾,死魚眼,插着兜,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看着她把這醜東西貼在“研究員何染”上面,忍着沒說話。
她想讓我把趙辛衍和詹一耕也畫了。
詹一耕很好畫,寸頭,龇牙笑。
趙辛衍……他的屍體就在冷庫,我對他的外貌記得很清楚,可是我就是畫不出來。
可能和趙辛衍是我殺的有關系吧。
我閉了閉眼,李好好接過筆,畫了個短頭發醜東西貼在趙辛衍的名字上面。
趙辛衍的頭發比詹一耕略長一點,總是死氣沉沉的,和我關系也不近不遠,只是個普通的同事而已。
我們總共9個人。
有6個人死在同一場污染……或者是5個?我不太記得了。
其餘的2個人是被我殺死的,一個趙辛衍,還有一個是誰來着?我只記得她是個研究員,和我關系也不算很好……她的位置在……
我的手指摸向第三個研究員的空位,敲了敲,苦思冥想。
李好好忽然出聲:“何染。”
“嗯?”
“我好像見過這個人。”她指着我手指的位置。
“你能看清臉?”
“不知道,她胸口也有研究員的标。”
“在哪裏見到的?”
“我的房間。”
她的房間是男更衣室,在那裏……啊,确實是這個人。
李好好飛快地畫畫,邊畫邊說:“有時候,她會出來對我說話。”
“說什麽呢?”
“我一開始來的時候,她不說話,我長耳朵的那周,聽見她說話了。”
“之前怎麽不說?”
“她說得不好。”
一個梳着兩條粗辮子的女孩躍然紙上,李好好畫得一如既往地難看,粗辮子,戴着眼鏡。
這個姑娘是我們哨所除了研究主任之外學歷最高的,夠格做真正的研究員。
我回想着,李好好說:“她說‘小心何染’,我覺得她說得不好,沒有和你說。”
“哦。”我也不知道怎麽應這話。
現在公告板上突兀地出現了五張卡通人臉照,李好好手指頭屈伸,燈泡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斷閃爍着。
她從中琢磨不出其他的信息了,回身朝我笑:“我想去他們的房間看。”
“你今天好奇得有點多。”
李好好指着燈泡:“今天我聰明。”
“不能。”我回絕她,她哀求了一下發現我态度比較堅決,就不堅持了。
但她慣會借勢讨價還價,立即拿出早上的事情說:“溫室那麽危險,你還騙我進去。”
“我也不知道裏面是這樣。”
“那其他房間你也不知道咯?”
“不是很清楚。”
“那我幫你打掃……”
“你的燈都不亮了。”
她摸摸燈泡,慢慢吸了口氣:“我要吃肉。”
“不是剛吃過嗎?”
“我想看書,去地下室,我想去外面……”她把所有要求一股腦地都提出來,但去外面不行,她的燈泡不允許她穿防護服,看書不行,上次看漫畫把燈泡長了出來,如果看其他的,我不确保那麽多字眼裏她會捕捉到什麽長出來。
左右都是不行,李好好震驚于我今天又帶着她去危險地方傷害她,又一點都不願意補償的強硬,張了半天口,最後把臉捧在手心,歪着頭。
“嗯?”
“賣萌,我想吃肉。”她打算加重籌碼,我說她現在沒有貓耳朵不算很萌,李好好徹底失敗,懊喪地鑽進更衣室躺下了。
原來男更衣室也是污染區域嗎?我在門外注視着發脾氣睡覺的李好好,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只好雙手插兜,保持平靜,心無雜念地上樓工作。
打開電臺,想起這從前是通訊員的工作,又關上。
詹一耕讓我開始回想過去的同事們了,我不願意想起來,遺忘是對理智的保護,但它們不可抑制地浮上心頭,我靠在椅子上寫報告。
或許想起他們還能保持正常,也是對我的考驗。
想起趙辛衍是我殺的,居然沒讓我失去理智,這是個好的開頭。
只是之後不能再随意帶李好好進入我檢查過的區域了。
我得依次檢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