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燈泡03
第12章 燈泡03
李好好一直豎着手指頭開燈累了,我們停在最開始的“根莖類”牌子面前,她屈起手指關燈,把腦袋枕在我胸口。
“沒有方向。”她說。
進來時,我們面朝着牌子,按理說,只要讓牌子在自己的視野中,不斷倒退,不斷倒退,就總會撞到牆,或者撞到門,但我們嘗試着走了走。
不管有沒有燈光,離開一定範圍內,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倒退着也走不到盡頭,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否是直線了,腳下的路無限延伸,走不到盡頭。
我在自己的哨所內迷路,這說出來會遭人恥笑,站在原地想了想,李好好揉着舉得酸痛的胳膊靠着我站了會兒,誰也沒發出聲音。
屋子裏開始有模糊的聲音傳出來:
“一……二……三……一……二……三……”
像是唱歌似的,聲音格外愉快,伴随着沙沙的聲響,像是鞋底踩着沙子路面。
“一……二……三……”
聲音越來越近了,李好好舉起右手,我按住她的手指。
這裏是污染區域,李好好的進來讓我們迷路了。
但我是哨所內的工作人員。
深吸一口氣,我喊了一聲:“後勤員。”
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一……二……”
聲音斷了,李好好擡手,燈泡一亮,在我們身側飄蕩着血紅的影子,在燈亮的瞬間忽然閃到一側去了。
李好好伸手一探,沒抓到什麽東西,皺起眉頭就跳了起來,踩在了培育架上蹲下,頂着她的燈泡蹲在那裏,皺着眉頭四處看。
“什麽東西?”我問。
“看不到了,剛剛,好像要過來,抓住我。”
我想起趙辛衍的工作日志,在我翻看時流出血,在李好好經過之後就徹底毀掉了現場,工作日志被毀了個幹幹淨淨。
她要當着我的面露出自己的怪異嗎?
我擡着頭看,她只是蹲在顫顫巍巍的架子上左右環顧,又跳下來:“跑了。”
“剛剛是什麽樣的?”
“紅色的人。”
“是人形嗎?”後勤員還在這裏?
“像人,但不是。”
我沉默片刻。
我決定把李好好帶到這裏,确實是因為我想要啓用一下溫室。這也是我後來第一次進入,并不知道內部的情況。
逼迫着自己回憶關于溫室的信息。
那個聲音在數到三。
他數着的是什麽呢?
這裏對我來說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恐怖,我留心李好好的動靜,她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恐怖,她和她的燈泡像個無害的機靈鬼,但不意味着,不意味着她會不會在這片空間內釋放她的威能。
她的能力是什麽?她到底是什麽東西?我想知道,又有些不敢窺探。
“他有沒有工作日志?”李好好忽然說。
有燈泡,讓她聰明了不少,我也想了想,确實後勤員也有自己的工作日志,我沒有見過,但大概率會在溫室。
“你認識字嗎?”我說。
“你認識。”她倒沒有因為我擠兌她沒文化而生氣。
回過頭,她又皺起眉頭:“你眼睛裏有東西。”
眼睛裏又長了那種東西?我微微屈膝,剛把自己的臉湊向李好好,忽然看見她身後有一只血紅的手,伸向了她的燈泡。
它握住了燈泡!
李好好一動不動,那只手上滴落着血紅的蟲子,看起來像是在用力。
完全不動。
那只手立即收回,但我已經拔出槍。
砰——
手臂被我打出個洞,撲簌簌地掉下來滿地的血蟲子。
當然也掉在李好好肩膀上,我用袖子把蟲子撣掉,有一些被碾碎了,在衣服上流下斑駁的血痕。
她始終一動不動。
“李好好?”我在她眼前晃了晃神,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要掰着看地上的血痕,另一只手拿着槍準備随時伸出去——
李好好一動不動,仿佛被種在原地了。
“李好好!”我又喊了一聲,她眼珠子轉了轉,像是才回過神似的,拽住我的胳膊。
“腳,不能動了。”
她沒穿鞋?今天穿了的,一如既往是室內拖鞋,我蹲下身去看,她艱難地擡起腳趾,又重重地落了回去。
有血紅的東西長在她腳底,絲絲縷縷,像血管也像蚯蚓。
我忽然想起她剛剛踩過的那個培育架。
微弱的光把它照亮,格子中的血紅蟲子不見了。
“後勤員!”他的名字呼之欲出,就在嗓子眼,但我總也想不起來。
喊了一聲之後,四周又響起沙沙的聲音。
我去摳李好好腳底的血管,但是我碰到的時候李好好聲音微弱:“疼。”
于是我不去拔她,閉着眼走進了黑暗中。
從第一個培育架摸到第二個,還算容易。
那沙沙的聲音緊随着我。
“一……二……”我邊走邊摸,如果不用燈光照亮,我很輕易就摸到了第三個培育架,“三。”
那沙沙的聲音近在眼前。
“何染。”是後勤員的聲音。
我依舊閉着眼,我感覺他就在我眼前,臉貼着臉,蠕蟲從他臉上爬過來,爬到我臉上,奮力地掀開眼皮要鑽進來。
“詹一耕,”我想起來了,後勤員的名字叫詹一耕,“我記得,我把你們,都埋葬了。”
“多浪費啊。”他說。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還沒有把土豆種出來,我不能走。”詹一耕說。
“現在的成果怎樣?”我感覺手在發抖,但還是要假裝拉家常,好像我與詹一耕都像從前一樣,活生生地站在這裏。
“我種不出來……沒有營養……但現在有營養了,我能種了。”他的聲音透出高興,他高興的時候有着樸實的憨直,一把拉起我的手,我感覺手心濕透了,是濕潤的泥土的粗糙感,還有蠕蟲不斷往我手裏鑽。
他拉着我往回走,腳步拖在地上,我記得我們溫室的地面沒有那麽粗糙,但他走起來就是,沙沙,沙沙——
“一……二……三。”他抓着我的手摸過一排排貨架。
“我能種了。”他重複一遍。
“營養從哪裏來?”
“這裏。”那不成樣子的手抓着我的手腕,我幾乎不能掙脫。
然後,我摸到了李好好的臉。
我摸到了她的燈泡。
她閉着眼,任由我的手摸過,也一動都不動。
我開始顫抖,詹一耕很高興:“我能種了,你看,這裏是土豆。”
他的高興感染了我,我想睜眼看看他。
我想起當初的詹一耕,會做很多飯,身材粗短,以前是軍中的炊事員,一張短短的臉,手指也粗大,卻能捏出一口一個的花樣餃子,他是人緣最好的,我們過生日辦活動也是他來張羅,總是喜氣騰騰的。
就算是我們都不看好他種蔬菜,他賭氣跟我們開玩笑,也是樂樂呵呵的。
李好好忽然說:“不要睜眼。”
我四周一冷,詹一耕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有些哀求的語氣說:“你看看我種的土豆。”
李好好就在旁邊,我伸手摸着她的臉,她分明沒有動,嘴唇也沒有張開。
她又像最開始那樣說話了,不張嘴,聲音直接到我腦子裏。
詹一耕看我一直不睜眼,聲音變得非常難過:“何染,連你也不看好我是不是?”
我想解釋我沒有,但李好好又說:“不要睜眼。”
“你的土豆在哪裏?”我仍舊閉眼,詹一耕兩只手都把我拽住,緊緊地貼在我面前,鼻尖碰着我的鼻尖。
“就在這裏,你為什麽不看?”他好像一直在哭,一直有滴滴答答的液體流在我身上,“我好不容易才種出來的。”
兩只手都被鉗住,我說:“我下次再來看。”
詹一耕緊緊地握着我的手,沉默片刻,忽然撒開,笑了下:“好。”
雙手一松,我右手一勾,拽到的不是李好好的胳膊,而是一把葉子?
我又搓了下,确實是葉子。
“那我就繼續種土豆了。”他忽然推着我的胳膊把我扯開,緊急之下我薅下來一把葉子攥在手裏。
詹一耕一手推着我的後背,一手托着我的胳膊,像玩押送犯人的游戲,把我往外推。
咚。
我撞到了牆,不,是門。
詹一耕就站在我身後,那些粘稠的蟲子陸續從我身上爬走,我拉着門走出去。
猛地睜眼回頭。
我看見一個由血紅的長蟲組成的人,手上血管纏繞,猶如蛛網一般彌散開,牽在貨架上,蓋住了“根莖類”的牌子。
腳下,粘稠的血管紮入地底。
他瞪着眼睛,從空洞的眼眶中,掉出來兩顆血紅的土豆。
土豆咕嚕嚕地滾落在我眼前,在門口停下了。
詹一耕血淋淋地走到我跟前,用空空的眼眶看着我,嘴巴裂開,我看見嘴巴裏蠕動的蟲子中長出的嫩葉。
“何染,我種出土豆了,今天給你吃土豆。”
他殷勤地微笑着,蹲下撿起那血紅的土豆要遞過來。
隔着門,門裏蛛網般血管纏繞,我從他肩頭看見李好好,身上長滿了血管。
但燈泡還亮着。
我咬咬牙,接過詹一耕的土豆。
土豆自己翻過身,詹一耕的頭微縮成土豆大小,靜靜地躺在我手裏。
他短頭發,閉着眼,嘴角挂着滿足的微笑。
“詹一耕。”我擡頭看着面前的血人,猶豫着想要拔槍,但他還是高高興興地指着我手裏的土豆解釋:
“土豆切塊,種出來的就是完整的土豆……你看,只要把它切開留下芽——”
我手裏,詹一耕的頭被切成了四塊,血順着指縫滴落。
“只要有土壤和肥料,我們就有源源不斷的土豆……”
他拿走我手裏的土豆,走到培育架前。
“一……二……三……”
分別埋入三個培育架中。
還剩下四分之一,他苦惱地“看着”它,忽然靈機一動,把它塞進了自己的眼眶裏。
門在我眼前徐徐合攏。
我想要把李好好喊出來,手裏抓着她的葉子,該不會她要變成——
回過神,右手拿着的,是她胳膊上的金飾。
我閉上眼往前一步,用肩膀擋住了正在合攏的門。
“詹一耕,給我看看你的工作日志。”
“何染,主任不在嗎?”他問。
只有所長和研究主任有權限要求其他人上交日志。
門緊緊地夾着我的胸口。
我吐出一口氣:“李好好?你能回我一聲嗎?我們該走了。”
詹一耕的臉忽然貼在我的眼前。
“李好好是誰?你被污染了嗎?”
我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和詹一耕說話,好像他只是個普通的後勤員,我只是個普通的研究員。
“是我……”
我想說撿來的,但這不符合工作流程,我獨自一人出去,我撿到了未知物品,我沒有按規定收容樣本……這些不好。
話到了嘴邊,輕輕吞回去了,“親戚家的孩子。”
詹一耕的呼吸猶如蠕蟲,開始往鼻孔中鑽,我捂住口鼻,盡可能保持正常地解釋:“小孩子不懂事,踩到你的……土豆,她還小,不懂事。”
“原來你有親戚嗎?這孩子成年了嗎?也來做研究員了?但是這好像不符合規定吧,有血緣關系不能在同一個單位。”
就像是普通的同事交流。
“她笨手笨腳的,再呆在這裏會弄壞你的土豆。”我說。
詹一耕說:“不會的,她很聽話,她在幫我種土豆,她叫李好好嗎?真是乖孩子。”
他的話音裏帶着笑,我還要說什麽,腦海中,李好好的聲音又出現了。
“我在幫他種土豆。”
靜了靜。
我說:“那我就先出去了,記得讓她下來吃飯。”
我退後一步,門在我眼前合攏了,再睜開眼,從眼睛裏掉落出一些血紅色的蠕蟲,我緊緊捏着李好好的金飾,用鞋尖碾碎那些蟲子。
李好好的金臂環和手鏈嵌套在一起,工藝精巧,樣式古典,像是很多個世紀之前的産物。
揣進兜裏,我退後幾步,坐在門口。
“何染,我很痛,”我聽見李好好的聲音,“他叫我幫他種土豆……他拿我種土豆。”
我站起來拽門,李好好的聲音又出現了:“他在搶我的燈泡,他說光照有助于植物生長……但是他搶不走。”
“我在幫他種土豆,他種了很多,地板下面都是,都沒長好。”
“他是你的同事,我對他很禮貌。”
這句話,她是用嘴巴說出來的。
她推開門走出來,很快又把它關上了,捂着胸口心有餘悸似的對我說:“你的同事真兇,我可不要再進去了,什麽溫室,長不出蔬菜的……我們吃薯條,你說吃薯條的!”
在她開門的一剎,我看見地板全都被翻起來了。
我看見無數個詹一耕的頭,被削掉一半的,腐爛在泥土中的,連接着密密麻麻的血紅色根系,從地板深處挖了起來,張着口。
她拉着我的胳膊,燈泡上有一些裂痕,此時光線暗淡。
“吃薯條!你不會不給我吃吧?”
“吃,但是剛剛……”
“我在幫你同事種土豆,怎麽了嗎?這不正常嗎?”她語速很快,盯着我。
“正常,既然他很兇……下次就不去了。”我意識到自己有點顫抖,把兜裏的臂環遞過去。
她的胳膊都恢複原樣,此時戴上臂環她端詳一下,又翹起腳,鞋子不翼而飛,她光着腳走出來,腳底都是血。
因為我在場,所以她沒能做什麽,但她也向我展示了一些東西。
我問她我眼睛裏有沒有東西了,李好好就側過頭盯着我看,還特意舉起手指照亮:“有眼屎。”
“煩。”我揉揉眼,李好好吐着舌頭做鬼臉。
舌頭完好。
“你說我是親戚家的小孩,是什麽親戚?”
“我編的,他們也不會細問。”
“什麽是親戚?”她問了個我想不到的問題。
“就是,有血緣關系,但是不太熟,我就管他們叫‘親戚’。”
“親戚家的小孩你熟不熟?”
“親戚家的小孩也是親戚。”
“那就是不熟咯?”
還挺聰明的,我看看她:“對。”
她就有點生氣:“我覺得和你很熟了。”
“但你不是親戚家的小孩。”
“那我是什麽?”
我心裏想我并不知道她是什麽,怎麽說才好?又不能細想,細想就孳生恐懼,恐懼使我失控。
只能泛泛地說:“現在有點像同事。”
她倒是知道“同事”,此時此刻認同了:“好吧,那你有別的同事嗎?”
別的同事。
她掰着手指:“你,趙辛衍,詹一耕……九個房間,還有六個,都是誰呢?”
“就因為三樓房間九個,你就覺得有九個人嗎?”
“一樓的公告牌。”
啊,我想起來了。
在一樓,防護服的一側,有一方小小的公告牌貼在牆上。
但所有人的臉與名字都被劃爛了,它現在爛得就像一張破布,我幾乎都留意不到。
之前李好好沒有好奇過這個問題,我屈起手指彈了彈她的燈泡。
上面微弱的裂痕讓我好奇,但我沒有勇氣捏爆它試試看。
李好好坦然無懼地指着它:“剛剛差點就真的變成土豆了。”
我輕輕啊了一聲,不允許自己多想。
“快要死掉,燈泡就裂開了,還好你忽然推開門進來了。”
“我又沒有幫到你什麽。”
“我站在那裏覺得自己變成土豆也很好,你的同事說話很熱情,我也激動了,就有點覺得自己是土豆了。”
“你亂踩人家的植株,所以才會……嗯。”
“是他要搶我的燈泡……我很生氣的,但我不能殺……不能對你的同事不禮貌。”
吞回去的那個字眼我可聽見了。
“他還好嗎?”
“我幫他把土豆都挖出來了,他失敗了,他沒有種出好土豆。”
“下周可不要變成土豆啊。”我警告。
“都說了我沒辦法控制。”她懊喪地拔高聲音,往我胳膊上打了一下表示她的不高興。
“就是說說而已,我今天煮土豆泥給你。”
“好。”她高興,興致卻也不見得多高。
我從地下室拎着一袋冷凍薯條上來時,她撐着臉好像在思考什麽。
在戰前,這個年紀的青少年露出這副表情,對家長來說就有點難搞,你不知道她是失戀,還是學習的不如意,或是其他困擾的難題,她也不太願意和你溝通。
但這是戰後,我把薯條在她面前晃了晃。
李好好眼睛亮亮的,視線追着薯條過來,但還是有點難過的表情。
我只好問:“怎麽了?”
“如果你不進來,我真的會變成土豆。”她咬字很重。
“但你沒有變。”
李好好醞釀了一會兒,最後找到了合适的用詞:“我很後怕。”
“啊。”
“這裏是你的地方,我不能……不能做很多事。”
“你可以做,就像趙辛衍那樣。”
無法遮掩過去,無法語焉不詳彼此裝糊塗,我們開始聊一些有關這個哨所真正的情況。
比如,短暫地承認自己是污染物。
“趙辛衍的本體不在那裏,所以我可以……”她微微錯眼,擡起頭看我,“但是詹一耕就在那裏,那是他最痛苦的地方。”
我沒有說話,李好好思考很久:“我很餓……”
“我來煮薯條。”我開始拆塑料袋。
含糊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