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魚03

第21章 魚03

車子在一瞬間就被吞了下去,我們撞入一灘稀泥似的洞穴中。

我打開車燈,粉紅色的肉不斷擠壓,擠入目鏡,壓過車頭。

李好好一擡胳膊就要跑出去,我按住她,讓她握好操作杆,車頂幾乎推不開,我擡腳一頂,掀開一條縫,蚯蚓的軟肉要擠進來,我把□□紮出去,血沫飛濺在我臉上,腔壁猛地蠕動抽搐。

劇烈的晃動讓我幾乎站不穩,跌回車裏,□□脫手,我緊急又探出去抓,被這塊蠕動的肉拽出半個身子,李好好抱住我的腿要把我拖回車裏。

□□深深紮進肉裏,車燈一晃一晃,我們的車像小船似的飄向反方向。

蚯蚓體內泛着異常的腥臭,回過神來我已經被蠕出了車外,李好好閃着車燈像眨眼一樣快,四周忽然收緊,燈也不見了蹤影,我在一片暗淡的漆黑中踩到了什麽東西,滑膩異常,腳下打滑,但我死死往裏捅着□□,仍然沒有紮到底。

我摸着槍,但似乎是因為被水泡了,也或許是因為我晃動得厲害,總也打不開槍套,只能猛地一挺身,蜘蛛一樣倒挂在腔體中。

李好好會平安出去嗎?她面對這種異獸有沒有自保之力?

其實心裏大概是相信她能應付,沒有我,或許她更無顧慮——雖然說她已經越來越沒有顧慮了。

但我仍然患得患失地想着李好好的死,如果她被消化在這裏變成了肥土的蚯蚓糞,我會覺得自己很蠢。

深吸一口氣。

這只蚯蚓好對付的地方是,它沒有影響到我的理智,只是體型與攻擊力增強。

我掉落下來,□□一拔,帶出來一些血淋淋的肉,抓緊機會斜着又刺下去,左手一探,撕開了傷口。

腳底地震一般晃蕩,我抓不穩,被軟肉送着擠壓,骨頭都要被碾碎了,但越是這種時候,我越能被固定住使力氣,拔出槍,沖着我撕開的傷口。

轟——蚯蚓的腔壁被我轟出個洞。

滴滴——

車燈亮了,肉屑飛濺,我眯起眼。

履帶下碾壓着的不是蚯蚓的口器,而是一雙雙男女老少都有的,蒼白的手,這些手莫名其妙地從蚯蚓體內長出來,托舉着車——她不是開過來,而是被托着過來,像一口被敬畏的棺材。

她從車頂探出頭,細弱的手臂上金環閃閃,我握住她的胳膊,被拽上車。

“力氣還挺大的。”我只能說這些,閉着眼,盡可能不去想那些樹杈似的手。

李好好沒說什麽,轟——

眼皮透光,我睜開眼,即将日落的天籠罩着一層金色的塑料紙,蚯蚓的破洞讓它從中斷為兩截,一截粗短,一截長得可怖,長的那節一個翻滾,消失在了草浪之中。

履帶重重地砸在地上,我回頭摸塑料桶,經過擠壓,竟然還好,只是那個爛了的桶現在支離破碎,完全不能用了。

身上也幾乎都是蚯蚓的黏液,車子也髒得厲害。

李好好蹲在爛了一半的公路旁,用手指戳戳蚯蚓的殘骸,扯了一小塊放進嘴裏。

“李好好,不衛生。”

她嗦了嗦手指,回頭可憐地望着我:“餓。”

蚯蚓也算蛋白質吧……我心裏想,我不是沒有吃過蚯蚓,但成為異獸的蚯蚓,我們沒有吃過。

李好好解下那個爛得不能再爛的破桶,用力地拍了拍,讓它看起來至少還像個桶。

然後她走過來,伸手要武器。

割下來一塊一塊巨大的蚯蚓肉擱在桶裏,蓋上蓋。塑料桶形變得厲害,蓋子合不上,她扭動了半天,合上了。

天快要黑了,夜晚不能在外面停留,我記得這條規定,夜晚潛藏着或許沒人能應付得了的危險,或許是污染,或許是異獸,我不知道。

車子開得飛快,即便如此,到達哨所之前,車燈還是詭異地亮起四個,我不出意外地又碾死了一個人,但這些也顧不上在意,我把哨所大門關上,提着桶往裏跑,忽視那些異常,但仍然有些心慌。

蚯蚓肉要封存到冷庫去,我提着桶進哨所,李好好卻站在門口不動。

“進來。”

“看。”李好好忽然指了指天上。

“李好好。”

“你看!”她強調,還沖我擺擺手,我只好走過去。

她指着天上血紅的月亮,月亮四周沒有一顆星星,那血紅的月亮像是在注視着我們,我覺得可怖,但又有些親切,畢竟我很久沒有在夜晚看過天空了。

“風,好舒服。”李好好張開胳膊。

夜風确實惬意,我看看李好好,摸了下她的背心,幾乎已經幹了。

“進來泡水。”

“要在外面。”李好好提出要求有點理直氣壯,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僵持不下,水分蒸幹,李好好嘴唇開始發白,後背的鱗片張開,我攤開手,認定她輸下一局,過去打算把她抱到盆裏去。

李好好卻很堅持地叉着腰推開我。

“外面風把你吹幹了。”

“月亮。”李好好指着頭頂。

然後跑到外面院子中,跺了跺長了蹼的腳:“院子。”

眯起眼睛:“風。”

再指着哨所外面:“草地。”

跑過來,拉着我:“燒烤。”

我就這麽被拽出了院子,面對李好好出的難題手足無措。

去哪裏燒烤?拿什麽燒?在哪裏烤?

而且偏偏是她長魚尾巴很怕沒水的情況下,這樣堅持?我板起臉,李好好裂開嘴巴笑:“何染你好偉大。”

為了擔得起這句偉大,我開始想辦法。

把兩桶水都倒進循環機之前,我用盆接了一點水放在院子正中,讓李好好盤腿盤尾巴坐進去。

一樓沒有關門,嚴重違反規定,不安全,不符合流程,但能透出光在外面,正好是個長方形的光亮區域。

“光會引來黑暗中的東西。”我提醒,李好好張大嘴巴,好像能把一切危險都吃進去似的混不在乎。

我接受這件事,我逐漸接受了李好好怪異的程度比我想象得更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對我的污染,我崇尚正常的秩序,李好好讓我的秩序變成了另一種正常,新的正常。

四周很遠之處傳出異獸咆哮的嗚咽聲,李好好坐在盆裏,指着蚯蚓肉,眼睛亮晶晶的。

我不會讓李好好失望。

在最開始,李好好沉默寡言,充滿警惕。

我問她:“你叫什麽?”

她只是擡頭,露出含蓄的微笑。

那時候,我剛把趙辛衍和林不秀殺死沒多久,哨所只有我一個人。

我熱烈地歡迎李好好,盡管表現出來只是詢問她的姓名,像個嚴厲冷漠的普通研究員一樣,一邊說着你好,一邊又不想問得很清楚。

最後我決定叫她李好,李好很好,就叫李好好。她聽見這三個我自以為是的音節,點點頭,認同了。

我為她取了名字,這個怪物是我在哨所唯一的同伴。

我打開了其他人的房間,取走了他們的鞋子。

鞋子和少量的垃圾,比如塑料袋,紙袋,木屑,我把這些垃圾堆放在院子中。

沒有烤架,我把這幾乎報廢的車的燃料拆出來,灌入大車中,把它開出車庫。

李好好沾水淋濕尾巴尖,看我開出車來。

我從地下拿出一包新的鹽放在手邊,汗和蚯蚓的黏液粘在我身上,我打濕了一條毛巾随便擦了擦。

把鞋子堆放在懸空的鋼鐵挖鬥下面,擦幹淨挖鬥中間。

李好好拍着水:“哇!”

“不要浪費水。”我提醒。

蚯蚓肉倒出來,堆放在防水布上,李好好開始切肉,把蚯蚓肉切成拳頭塊的大小。

沒有太多食用油,要鋪滿挖鬥更是做夢,但我還是抹了一點,把蚯蚓肉扔了進去。

用紙張和木屑引燃,鞋子發出機械的臭氣,火舌吞沒它,鞋底漸漸融化。

長方形的光亮下,李好好拍着手,用□□當肉叉,不停地翻攪着挖鬥裏的蚯蚓肉。

挖鬥很快就熱了起來,我往火中放了兩只鞋。

燒掉鞋子,我慢慢回想那些人,模糊不清,幾乎記不住,但我能想起個大概,我就這樣燒掉我同伴們的鞋子。

他們不會再回來。

嘶嘶,蚯蚓肉發出燒焦的氣味,李好好站在盆裏猛地往前傾,我怕她忍不住用手扶滾燙的挖鬥,回去拿了兩個換衣凳并在一起,端着她擡高了些,讓她方便看肉的成色。

如此大塊的蚯蚓肉翻滾在工程車挖鬥裏,不是牛羊的香氣,而是一股介于臭氣的腥和燒烤油脂的香中間的氣味。

慢慢的,這股味道似乎就變了,變成了一股奇異的葷香,李好好咽着唾沫,看着蚯蚓肉縮小一圈,變成焦黃色。

我抓了一把鹽撒進去,李好好迫不及待地叉起一塊送進嘴裏。

“燙。”

她囫囵地迫不及待地咽進去,眼裏噴發出蓬勃的食欲。

我看着李好好一塊又一塊,到最後索性貓着腰去挖鬥中用手抓着把肉塞進嘴裏,到急切的時候,嘴巴忽然裂開兩個拳頭那麽大,把肉一股腦地填了進去。

尾巴浸在水裏,時不時地抽搐一下,她流着汗,緊迫地,着急地,像是有人與她争搶似的,恨不能掉進挖鬥裏那樣塞進去半桶蚯蚓肉——已經比她的體型都要多了。

但她仍然不知足,在我幫着她把最後一塊肉挑起來方便她取的時候,她猛地扭過頭瞪着我。

眼底漆黑一片,沒有瞳孔,嘴唇裂開,朝着我咬了過來。

我閉上眼,這是我預想已久的畫面。

但回過神,李好好只是咬着我的□□,像是吃烤串一樣惡狠狠地,把肉撕了下來,機械地咀嚼了兩下,迫不及待地帶着肉的碎渣吞進肚子裏。

哈……

她發出怪異的呼氣聲,始終轉着頭看我,仿佛我妨礙了她吃東西。

但似乎,又不像是在看我,倒像是在看我身後——我身後是哨所。

我沒有回頭。

“餓。”

不是從她嗓子裏傳出來的,倒像是從肚子裏發出來的聲音,好像有很多人一起在她肚子裏大喊着餓。

“還有半桶。”我指了指,示意我都會給她吃,然後去清理挖鬥下焦黑的部分。

但李好好等不及,她抓着我的胳膊,肚子裏的聲音朝我不停地哀求:“餓,餓,餓。要吃肉,吃肉,吃肉……”

呲啦——

蚯蚓肉在挖鬥裏被燙熟,我蹲下,就着火光扔進去一兩雙鞋子,嗅着焦油的氣味看着火苗往上爬啊爬,竄啊竄。

“水。”李好好的聲音讓我回過神,我拿了一杯水,順着她的後頸淋下去。

她慢慢地蜷縮起來,我撈起她的頭發攥了攥。

“我不吃了,我們進去吧。”她忽然說。

“已經開始烤了。”

“你吃點嗎?”她的聲音很微弱,手臂亂伸,我淋着她的後背說不吃。

李好好又沉默了一陣,然後說:“今天我不會進你的房間。”

這話她保證幾百回我都不會信的。

“我會想辦法讓你吃飽。”我說。

李好好搖頭,微微閉眼,陡然安靜下來讓我不太适應。

剩下的肉,她吃相斯文了很多,我把火埋了一半,李好好慢條斯理地吃着,我從頭發上撕下幹了的蚯蚓黏液揉成一團丢進火裏。

黑暗中,竟然沒有什麽東西靠近,我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搓着手和肩膀上的粘液,想着過幾天是否要再去取水。

只希望她下一次不要再變成和水有關的東西了。

現在變成魚,魚吃蚯蚓,也很正常,我心裏想。

慢慢地閉上眼,耳邊只有火的聲音和李好好的咀嚼聲。

吃完後,我用土埋住火堆,把工程車開回車庫,用毛巾擦幹淨,帶着濕毛巾扔到地下室的垃圾桶裏。

李好好吃飽了,吃了幾乎兩個她體型那麽多的食物,肚皮仍然平坦,身材依舊纖弱,精神似乎好了點,說出來的話卻恹恹的:“我休息了。”

“記得刷牙。”

她嗯了一聲,我聽見她折騰一會兒,倒回了男更衣室。

回到房間,換掉衣服,我把工作日志從上鎖的抽屜裏取出來,夾了一根頭發在其中一頁,只需要輕輕碰一下它就會掉。

然後我閉上眼睡覺。

半夜我醒來,開燈,沒有任何被窺視的感覺。

工作日志沒有被翻動,我抽走頭發,下樓,走到一半,忽然有什麽東西阻攔了我的腳步。

好像有心跳的聲音。

心跳,咚——咚——

好像從天花板傳過來,也像是從地板傳過來,像牆壁在震顫,好像我就在心髒中間。

我想起一樓的門開了很久,我不知道有沒有什麽東西進來,也或者沒有,我回來的時候記得把它關上了。

我想下一樓一探究竟,但走到二樓時,那不可言說的恐怖忽然籠罩着我。

有一種奇異的直覺,一樓有個我所不能直視的怪東西。

但有風,從一樓灌進來風。

門開了。

閉上眼,我扶着扶梯走下來,心跳聲咚——咚。

“李好好?”我呼喚着,李好好似乎生了病似的:“何染?”

“你沒睡着嗎?”

“嗯,”她回答着,聲音很疲倦,“我吃太多了,何染,我感覺自己不太對勁。”

“要提前長出新的東西了嗎?”

“不是蚯蚓……我吃下去了怪東西……”

“什麽?”

“我們燒烤的時候,有東西在看着我們。”

她停頓了一下:“我把它吃掉了之後才知道,它是哨所裏面的東西。”

閉着眼,我無法判斷李好好現在是什麽樣,又是什麽情形。

“我就說不能出去吃,”我找到扶梯,慢慢上樓,“下回就在廚房裏,我用平底鍋給你煎。”

“我的燈泡壞掉了,出去又用了很多東西……我餓得很厲害……”

她的話有些抽象,但我意外地能聽懂:她消耗太多了。

“吃掉這個東西,我不舒服,它消化不好……很困難。”她竭盡全力地拼湊自己的詞句給我形容她的感受。

因果關系,因為她消耗太多了,所以新吃的這個東西讓她駕馭不住。

“是哨所裏的什麽?”我想,總有我能幫到她的地方。

“你閉着眼。”

“嗯。”

“你摸摸我。”

我擡起手,李好好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我面前。

我随手一按,摸到她的肩膀,鱗片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我兩只手都搭在她肩膀,順着肩膀往上摸,摸到她的脖子。

脖子後面,有頭發之外的毛茸茸的東西,是活物,在動。

手指放輕,我摸到的東西,隔着一層皮肉,有個圓溜溜的東西在動,皮肉下,有一條毛茸茸的縫。

順着腦後往上摸,摸到她的耳朵,再往前是眼睛。

我确定了,後腦勺的那兩個東西,是眼睛。

我停下,李好好捉住我的手腕,手心兩個凸起的活物,我立即想到那是緊閉的兩只眼。

那閉着眼的雙手拉着我,摸向腰後。

“八只眼睛。”

“嗯。”

“好。”我沒有說什麽,只覺得自己或許立即就要崩潰了。

但李好好摟住我的腰,小聲說:“你閉着眼,再不要睜開,我多出來的眼睛幫你,我送你回房間。”

她踏進了我的房間,在我沒有睡覺的時刻。

她坐在我的床上。

我閉着眼,感覺有眼睛逐漸從腦子裏睜開。

李好好迅速退了出去,關上門。

哨所裏的眼睛。

不是趙辛衍,不是詹一耕,不是林不秀,誰和眼睛有關?

“誰是污染物?我們開會表決。”

我站了起來。

在他們死的前一天,衆人開會表決将我關在房間內。

但我意識到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看着我,透過那密不透風的門縫,從每個縫隙裏鑽進來。

是所長。

她吃了所長。

稻苗A4C2哨所所長,吳望。

一瞬間,人在四樓,我卻忽然像是走進了地下室,地下室四周的牆壁徹底活了過來,睜開了密密麻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但我是閉着眼——我身後是冷庫……?

我摸了摸腦後,我摸到一只睜開的眼睛。

我捂住它,重重地跌坐在我自己的床上。

撕開床單,我勒住後腦勺的那只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