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眼睛
第22章 眼睛
我惦記着李好好,一晚上沒有睡着。睡覺的時候一邊警惕着自己不小心睜開眼睛,一邊掐着胳膊的肉,讓自己腦子裏別長出怪眼睛來。
等待時間過去,是非常折磨人的事情,隔壁又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好像一個大號的鐘表。
我想,李好好沒有真的把趙辛衍怎麽樣,畢竟他的屍體還在,隔壁的異樣又複活了。
我掐着時間算,直到我實在躺不動,我決定把它當做天亮,摸索着從身上撕下一條布蒙在眼睛上,在我弄清楚哨所發生什麽事之前,我不能睜開眼。
這是第一次,李好好身上的東西直觀地污染到我。
直觀,啊,還不能“觀”。我被自己忽然産生的笑話逗笑了,又冷靜了下來。
從床上起來,穿外套,走出房間,閉着眼睛也不會出錯。
門是開着的,李好好退出房間之後我并沒有坐起來鎖門。
順着冰涼的牆壁往前摸着走,摸到第一個門,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盥洗室,然後往左轉。
我的胳膊懸空,在身前像雨刷器一樣刮,要碰到樓梯間的牆壁——是牆壁,但伸出去的腳被攔住了,我踢到了牆。
往左邁,一步,兩步,都是牆,退回原位,往右,一步,兩步,還是牆。
這不可能。
三樓的位置我走了七年,這裏平均分布着九個宿舍一個雜物間和一個盥洗室,都在同一排。
我原地轉身,摸到盥洗室的門,後退,第四個門,第三個,第二個,第一個。
回到最開始了,我擰動門把手,發現它鎖了。但我出來時并沒有鎖門。
我試探着往後又退了兩步,做好了一腳踩到牆的準備——但踏空了。
也就是說剛剛我摸到的,不是我的門。
我停在原地,失去了坐标。
我想要解開眼睛上的帶子看看我到底出于什麽位置的時候,很快意識到這或許是一個陷阱,更不能解開。
坐在原地停了一會兒,我意識到自己的脖子似乎有些異樣,就像勒住脖子的時候會感覺心髒在手裏劇烈地跳動,我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扯着脖子上的帶子。
摸向後腦勺,形狀似乎不太對。
在我摸向它的時候,它不動了。
我意識到它雖然是我長出來的眼睛,但它的動向,我一無所知,現在隔着一層布,它仍然睜開,視線黑暗,但它睜開,或許就不太好。
我用手指按住這只眼睛的眼皮讓它緊閉,沉重地往前走,很快就撞到了牆,反推,摸到了我的門,走進,我的桌子和我的床,還有我的日志。
這一次再摸着往下走,順利走到了樓梯間。
從三樓下去,到二樓。
我停下了去一樓的腳步。
有些人打掃喜歡按照次序一排排整齊地滑下來,漏過任何一節都會因此覺得難受,我猶豫了一下就轉身去了二樓。
在哨所內,我堅持着一件事,哨所內的東西,是沒辦法真正傷害到我的。
一旦默念着這件事,心情就奇異地平靜下來。
二樓是我們的工作區域,要用手依次摸過比較複雜也比較危險,我選擇一個個房間走進去。
還摸到了巨大的玻璃,我又忍不住想睜開,還是忍住了,換了一只手,用左手去捂着後腦勺的眼睛,繼續往前摸索着行走。
二樓,也有很多封閉的房間,其他的,我都能夠忽略,我最常去的不過是檔案室,休息室,通訊室,檢測室,但有一個地方我想,我遲早要打開看看,只不過不是現在。
檔案室,沒有異常。
檢測室,我一打開門,哪怕沒有放任何樣本進去,檢測儀都瘋狂地發出滴滴的警告,我退回去。
在休息室的沙發上坐了坐,我起身去通訊室。
通訊室裏有一部老式電臺,我坐在這裏時會打開我們的頻段接受消息,然後一坐一整天。
因為李好好的緣故,我已經很久沒有走進來。我摸了摸,忽然發現耳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摘了下來,擱在桌子上。
我拿起來,放在耳邊。
“我們就要死了。”
“我們就要死了。”
“我們就要死了。”
我放下耳機,不傾聽這種發瘋的重複,也是保持正常的一部分。
通訊室,算是正常,我離開二樓,繼續往下。
仍然閉着眼睛,一樓卻讓人格外畏懼,我想起李好好,于是折返上樓。
四樓。
打開溫室,摸到牌子,詹一耕似乎不在,我退出。
然後我去檢查循環機。
循環機,如果不用肉眼看,很難看出是否正常。但保持打掃的秩序很重要,即便是走流程也要進去一下。
一進去,在巨大的心跳聲中,忽然有人對我說話:“有人在求救。”
“通訊室的聲音。”我回答,在腦海中回想着這個聲音來自誰。
這個聲音非常輕柔,我想起來這是她:“主任。”
“何染。”她也回應了我,我仍然閉着眼睛往前摸着,然後摸到了一張柔軟的臉,這張臉同樣閉着眼。
我想起來我曾經以為她失蹤了,但是她沒有,以一種神奇的方式出現在哨所最重要的地方。
我在想,這不是什麽聊天的好時機,主任對我說:“哨所裏有污染物進來了。”
“嗯。”
我想,這就是通訊室發出聲音的原因,但是污染物?不是我?那就只能是李好好了。
我想解釋說,李好好是我請來的消防員,一樓的公示牌為證,但話也沒有說出來,主任繼續說:“所長很危險。”
所長早就死了,這件事是很确鑿的,但這時候提起,我一定能想到一些其他的意味。
沉默了一下:“他在一樓嗎?”
“他在監視着污染物。”
“嗯。”
“你也被污染了嗎?”是詢問的語氣。
我忽然有點不确定,好像我還沒有被污染似的,但怎麽可能呢?
頭頂忽然傳來廣播的聲音:“全體人員,全體人員,聽到廣播立即到會議室集合……”
這句話像是一個魔咒,即便閉着眼睛,我也準确地找到了下樓的路,好像我睜開眼睛似的,手心下的眼睛還閉着,但我的腳已經一深一淺地踩過樓梯,越過一樓,直奔地下室。
地下室的牆壁是柔軟的,仿佛有生命,一如既往。
這時候,忽然傳來了所長的聲音:“何染,看着我。”
我睜開眼,面前空無一人。
整個走廊,天花板上,兩側牆壁,腳下的地板,都睜開了一雙雙眼睛注視着我。
“何染,看着我。”
我閉上了眼。
摸到了會議室的門打開。
後腦勺的眼睛驟然消失了,我摸索到一張椅子想要坐下,卻被一只手打開:“這是我的位置。”
是林不秀的聲音,我停下,說了聲抱歉。
林不秀的聲音怪怪的,像是喉嚨掐細了,馬上就要發出尖叫但又克制地忍了下來:“沒事。”
我想起那天開會,我的位置應在……我摸過了每一個椅背,繞着圈,走過了三個椅子,再一拽,椅子是空的。
坐下來。
叮——
“現在,就‘誰是污染物’發出投票,選出你認為被污染的人,票數最多的人……”
是所長的聲音,但這不是那天所長的原話,選出一個污染物和選出一個總統是不同的,他要發言,還要每個人都發言,然後他做出總結,研究主任還說他離譜——
但今天直接是投票環節。
林不秀說:“我認為是何染,剛剛我和趙辛衍開車出去找你們……何染獨自一個人在哨所。霧氣很重,我們兩個出去了一下就回來了,何染就在車前面站着,沒有穿防護服。”
是那天場景的複刻,但也不完全是。
研究主任不在,她沒有說“離譜”,我有點記不清楚她當時坐在哪個位置。
只知道我左右都是坐着的人。
我想起那次投票之後,所長寬慰我,讓我回房間去,在回去的路上,研究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并排走着:“據最新的消息,我們的污染是可逆的,之前所謂的百分之五十的污染程度,不能作數。”
我只是聽着,她說:“有一種新的計量方式,精神值,來衡量戰後的人類。精神值跌落到零之後才會被判斷為污染物,精神值到百分之五十以下就會出現一些反應,但都是可逆的……有藥物治療……跌落到百分之十左右是危險值,但也可以救,只是按照現行系統,這個百分之十相當于我們現在說的,污染程度百分之五十……檢測精度遠遠不夠。”
“嗯。”
“我認為測量精神值的方式是更好的,畢竟在戰前我們也會出現一些精神疾病……說來說去,其實是這樣,何染,我不認為你是污染物,我們或多或少,精神值都在下降,我甚至覺得林不秀比你更危險,但都沒有什麽要緊的,雖然我還沒見過那種藥,但我想你至少不要把這事想得太嚴重,保持做正常的事情有助于精神值不繼續跌落。”
她說的意思大概是,我們現在判斷污染物和評級,都是通過我們那臺一遇到我就會亂叫的檢測儀。污染程度超過百分之五十就能被判斷為污染物了,而百分之五十以下就可以繼續按照正常秩序來走。
但就像一種疾病有了新的應對方式一樣,最新的還沒傳到我們這裏的應對方式是,将我們的污染用精神值來衡量,精神值九十到一百,當然是正常人,到五十以下就有些危險,而當掉落到十的時候,用我們現在的破爛檢測儀,就能檢測出超過五十的污染程度。
精神值0-10,和污染程度超過百分之五十是一個概念,主任認為前者更加精确,并且前者意味着還是有救的,不會被完全打為污染物。
只可惜我們沒有補給,更別說這種精度高的好設備。
她和我說這些,我很感激:“我會做正常的事情。”
“什麽是正常?”明明是她先說讓我保持正常,轉過頭又開始問。我答不上來。
回過神,會議室的投票已經結束。
所長的聲音傳來:“誰是污染物?誰是污染物?何染,何——”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何染,”是李好好的聲音,“睜眼。”
睜開眼,我坐在會議室中。
會議室桌子中央,三臺顯示器組成個三角形,對着四周。
上面久違地出現雪花一樣的斑點,像是很古老很古老的産物。
然後顯示器關閉了。
空蕩蕩的會議室裏,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坐在側前方的李好好,她頭發蓬亂,閉着眼睛,兩只手捂在後腦勺上。
我立即站起來:“李好好。”
“我吃掉了他。”
“後腰上的眼睛怎麽辦呢?”我看她的姿勢,腰上空落落的,被薄薄的T恤遮掩着。
李好好皺着眉頭,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你怎麽不問我怎麽把那個人吃掉的?”
“唔。”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問才好。
“何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
“對不起。”
“嗯?為什麽?”
李好好蜷縮在椅子上,半天不說話,我推推她肩膀,她忽然張開嘴巴:“牙。”
“牙?”
“之前,刷牙,血流進循環機。”
“嗯。”
“循環機對哨所很重要……”
“嗯。”
“我好像正在吃掉哨所。”她有點難過,兩條胳膊夾緊,把腦袋埋進去。
“什麽意思呢?”
“我會吃東西,我總是餓,何染,我總是餓。”
“我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開始吃那裏了。”她閉着的眼睛不斷地顫抖,眼珠在眼皮下瘋狂地轉動。
“沒關系。”
“是我不好。”她說。
“你應該說是何染不好。”我糾正她,她一認錯我就覺得事情不太好。
她只是搖頭。
我還是很擔心她後腰上的眼睛,伸手去掀她衣服下擺,她倉皇地躲開,像貓似的敏捷,跳到桌子上,不停地跺着腳:“別摸我!別摸我!”
“好。”我收回手,李好好氣惱了:“你明不明白?”
“我是污染物,每個污染物都有自己的領地。就像異獸一樣,”我知道李好好想聽到什麽,就解釋給她聽,“哨所是我的領地,你是侵入者。哨所裏的那些污染物,也都是一個個小的領地,但總體上,都是我的領地。但如果殺死了領地的主人,就能占領這片領地。我不知道你的‘吃’是什麽意思,但你的意思是,你正在占領我的領地,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你不明白,”李好好忽然背對我蹲下,“掀開看!”
我掀開她衣服下擺,看見兩只眼睛。
但都被刺瞎了,挖出眼球,流出血來,成了兩個醜陋的凹陷。
“嗯?”
“我不想吃掉你!我說了好多遍!”
“但是你餓,餓了就要吃東西,這是正常的事情……一直以來沒讓你吃飽,很抱歉。”
“何染,你就要死了,他們都在警告你,你為什麽不聽他們的?”
“會議室裏的電腦……我記得好像有一些老電影……”我蹲下去桌子下找操作系統,還是很古老的鍵鼠套裝,重啓電腦,“《戰艦波将金號》按照戰前的标準也比較老了吧……《音樂之聲》不錯。”
“何染,你就要死了。”
“啊,你閉着眼沒辦法看電影,聽聲音吧,我給你講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