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繭
第23章 繭
李好好捂着六只眼睛坐在桌子上,三個屏幕中有一個正對着她,其他兩個播放着同樣的畫面,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聲音,只有光一亮一亮的,我扯了扯李好好讓她坐回椅子上。
李好好最後喃喃地堅持着警告我說:“何染,你就要死了。”
我問是不是現在?這次她猶豫了一下說不是,但是她不知道什麽時候。
我說那就繼續看電影吧。
在戰前,我這樣的心态不能被人推崇,逃避和躲閃,裝作若無其事。可此時此刻也沒有其他的辦法,我也不能反過來吃掉她,開槍打死她,就像對付那只蚯蚓一樣,用我的□□戳進她的喉嚨挑出一個大洞。
說來說去,我所做的事情只是我能做到的,在戰後的世界,維持秩序是很難的事情,無論正常還是不正常,只要還有秩序,那就是正常的。
當李好好說我就要死的時候,我想起詹一耕的動靜,想起林不秀說話,還有主任,她們不約而同地警告我,這個哨所裏有一個危險的東西,就是我親自帶回來的李好好。
但沒有關系,弱肉強食也是一種秩序,這是正常的,與其被異獸吃掉,被李好好吃掉更容易讓我接受,至少這是有益的,對李好好有益。
忽然不知道我按到了哪個鍵,音響變好了,徐徐播送着畫面上的聲音,一位在戰前很有名的美麗的女演員正用着蹩腳的語調來演繹一個粗俗的賣花女(注1)。
李好好啊了一聲:“我聽不懂。”
我就開始對她念着字幕,講解着故事的背景,但似乎因為文化隔閡,她不太明白,但這裏确實也沒有什麽太多其他的電影,她安靜了一會兒,對我說:“我的眼睛總想睜開。”
她的頭枕在我胸口,我的左手繞過她的臉,捂住了前面的眼睛,解說:“他愛上了她,但是他不肯承認。”
李好好咧嘴笑:“像漫畫書一樣。”
她開始給我講之前我三令五申不許多看的漫畫書的劇情:“一個女生住在小的房子裏,她每天吃着面包去一個大房子裏,還有其他的人都坐在那裏,他們都有自己的桌子和椅子,有人會站在上面讓他們做事情。
“這個女生有很多朋友,大家都和她一起做事情,然後,這個大房子裏來了個新的男生,男生很好看,但是男生沒有朋友。女生就主動找他一起玩。
“後來女生去了男生的房子,比最大的房子還要大,還有很多服務員,食物都很好吃,男生請她吃最好的東西,但是女生很生氣地走了,回到自己的小房子裏,後來他們都在大房子裏的時候,男生就不理女生了。
“然後就有一些看不懂的東西,後來女生又去了男生家裏,罵他的爸爸,把男生帶走了,他們一起做事情。後來男生就不來大房子裏做事情了,女生很不高興,但是有一天,男生忽然來了,房子裏忽然就只有他和她。”
從李好好的講解我根本聽不懂她講了個什麽故事,回過神,或許對她來說,我講解的這個電影也只是一廂情願,她也不太聽得懂。
我關掉電影,李好好說餓。
走廊裏的眼睛都緊緊閉着,我摸摸後腦勺,用一只手把它捂住,開了冷庫的門。
之前我不允許李好好下來,是想着如果她看到這些庫存,一定會毫無規劃地當天就把它們都吃完。但現在倒也沒什麽關系,李好好總不會有什麽錯的,她只是餓了,我一直沒能讓她吃飽,她已經很努力地在克制了。
冷庫的門一開,我們撞到了個什麽東西,我松開李好好去摸,意識到是一具屍體,我沒辨別是林不秀還是趙辛衍,推開,再抓住李好好的胳膊。
“好冷!”
“是冷庫。”
“哦——”她就停住了,想要往後退,我堅持抓着,李好好說:“我知道的地方越多,吃掉哨所就越容易。”
“那你站在這裏等着。”
“好。”
我進去拿了牛肉,方便面,番茄,肉醬罐頭,還好它們形狀都不同,我能方便地摸出來,但東西太多,一只手拿不下,我轉身去拿桶。
有一個桶,我記得沒有塞什麽垃圾,終于摸到了,手往裏探了探,摸到一張臉,明顯比開門的那個要小一點。
哦,我知道了,開門遇到的是趙辛衍,桶裏的是林不秀。
抽回手去摸另一個,終于找到一個空桶,把罐頭和肉塊一起填了進去。
給桶封好蓋子,因為裝的東西太多,我只能手扶肩推的把它推出門去,李好好摸到了,砰一聲,它橫躺在地。
咚一聲,好像是李好好在踢,然後是桶在地上骨碌碌滾動的聲響,我拉着她往前又走了走,這次我腳尖碰到了桶,我往前踢了下。
骨碌碌骨碌碌。
桶旋轉着往前,碰到樓梯,然後不動了。
李好好是沒辦法幫到我什麽了,我費力地把這個裝滿食物的大桶挪到一樓,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李好好依舊保持着抱頭投降的姿勢,她靠過來,我能感受到她的胳膊肘頂在我的肚子上。
“吃什麽?”
“火鍋。”我說。
在兩個人眼睛都看不見的情況下吃火鍋不太明智,我也并沒有做出真正火鍋的本事,說來說去,只是一鍋亂炖而已。
只有左手在辛苦地工作,摸到番茄,清洗了一下,因為是凍番茄,把不準解凍和切開的力度,要麽是一切就爛成一鍋糊湯,要麽是還切不動。
開罐頭也很費力,我蹲下,把罐頭夾在膝蓋中間。
牛肉相比之下居然是最省力的東西,稍微解凍一下就能很快切開,我把它泡在水裏。
番茄肉醬方便面,麥片粥,番茄牛肉鍋,裏面的牛肉幾乎溢出來,我也看不見,我只能通過放牛肉時濺起的水來判斷牛肉的多少。
蓋上鍋蓋,先吃最省事的方便面,李好好兩只手都捂着,我也看不見她。
我只能用左手找到一個叉子,摸摸索索地攪和了一下肉醬面,不去想桌子上一定會有的狼藉一團,顫巍巍地舉起叉子,李好好張嘴,摸索了好一會兒,才吃到第一口。
“好吃。”她說,然後叼住叉子讓我松手。
我把盤子放在桌子上,李好好低下頭嗅聞,索性像狗似的用嘴去叼。
牛肉很燙,牛肉好了之後,我把它一塊塊叉出來放在盤子裏,我放一塊,李好好往嘴裏摁一塊,一頓飯吃了幾乎一整天。
吃完飯,平時洗碗的李好好也不能洗了,但還是堅持要刷牙。
我摸到她的牙刷,很不靈活地在上面擠牙膏,她把頭枕在我胸口方便我定位,然後我把牙刷塞進去,胡亂地刷了刷,她也很配合地龇牙。
要吐沫子的時候,她就撞我一下,我就把牙刷抽出來。
刷牙之後,李好好張大嘴巴,我伸出手指探進去,沒有戰鬥的國度,沒有潛藏的居民,沒有黏糊糊的屍體和會攻擊我的武器,合格了。
最後漱口一次,她說要回去睡覺了。
我說好,明天我會米飯炒鍋巴給她吃。
“我不想吃掉你。”
“我說的是鍋巴。”
“餓了就睡覺,我會多睡一段時間。”
“睡吧。”
我摸索着把她送回她的男更衣室,掀起被子,她坐下,脫下鞋子歪倒,我摸着毯子往她身上蓋。
“為什麽,一開始,你不上鎖,允許我進你房間?”
她喃喃地問。
“你承認你老是進我房間了?”
她條件反射地抿住嘴巴,能聽見很清楚的唔一聲。
過了會兒承認了:“嗯。”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沒有穿防護服,在野外孤零零地躺着。”
李好好:“你有好多詞,我聽了,覺得很難過。”
“那時候,我已經不打算回到哨所裏了,因為大家都死了,但是……那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明知道你很危險,還是走過去了。”
說這些內心的東西袒露給李好好,讓我覺得矯情,之前分明答應說,彼此不打探的——但,事情的發展總是不随人願,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和李好好這麽近了。
“我餓了,何染,我要睡了。”她忽然打斷了我的講述,似乎翻了個身。
我說好,轉身上樓去。
用繩子勒住我的後腦勺的眼睛躺下,門依舊開着。
四周的牆壁發出古怪的聲音,這一晚上非常聒噪,循環機的聲音不絕于耳,我總是能聽到不知道誰的哭聲和笑鬧聲。
我還仍然和哨所有着聯結,但和之前的感覺不同,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複蘇。
半夜醒來,我發現後腦勺上的眼睛沒有了,我睜眼站到走廊去,所有被我鎖上的門,正在依次打開,循環機超額運轉,所有的燈都點亮了,廣播中傳出呲啦的電流聲,腳步聲,談話聲,不絕于耳。
旁邊的門忽然推開了,趙辛衍的臉一晃而過,然後緊緊關上了。
我走到一樓去,男更衣室的門卻是緊緊關閉着的。
我掃視一樓,洗掉昨夜的餐具,把桌子上一團亂的牛肉和碎面條收起來。
我走到地下室,會議室的門關着,牆壁上的眼睛消失不見,冷庫的垃圾桶裏,趙辛衍和林不秀安靜地頭對腳躺着。
我回到一樓,試着推了推男更衣室的門,意識到并沒有鎖。
我看見一個繭,在毯子下面高高地鼓起。
她變成了繭?我看着繭上的血絲,仿佛能從血絲上摸到心跳。
我退出更衣室,我不知道繭要吃什麽,只能煮了點麥片粥自己吃了起來。
燈一直亮着,我吃完了自己收拾起來。
之前李好好變出奇怪東西的周期是七天,于是我等待了七天,打開門,李好好并沒有頂着新長出來的東西給我第一時間展示。
她還是一個繭。
但還好她還在,我摸着細密如綢緞的繭,血絲變作血管,在繭上如蛛網般排列,指腹能感受到其中的心跳。
七天又七天,繭還活着。
我敲了敲趙辛衍的門,門打開了,但是他非常恐懼地看着我,我想起我殺了他,他怕我是情有可原,我就退回。
林不秀的門開着,但是她人不在,我想起她要麽在男更衣室,要麽就在地下室,我還是不要去動她的好。
但也有一些房間,無論怎麽敲都沒有人回應,正是我之前鎖上的那些。
溫室裏,詹一耕種出了好多土豆,我見到他,他就捧着一堆頭欣喜地追着我:“我種出來了,快吃吧,快吃吧……”
循環機裏,研究主任深陷在循環機心髒中,我幾乎忘記了她的臉,這時候仔細端詳,我才想起來,研究主任是最先來的,然後是所長,研究主任招募了我們,她對哨所的感情應該比我們更深。
詹一耕在種土豆,她回到了循環機這個最重要的地方維系着哨所的運轉。
這也是一種秩序,我感到平靜。
我每天的工作是這樣的:
早上起來确認李好好的繭還有心跳,給自己煮個麥片粥。天氣好的時候我就出去采集樣本,修繕圍牆和鐵絲網,天氣不好的時候整理檔案。
我還是把李好好的樣本盒放了回去,或許傳回到人類的據點之後他們會判斷為極端危險過來轟炸了哨所,至少能夠阻攔污染蔓延。
就這樣過了很多天。
那天傍晚下起雨來,我支開雨水收集器,因為只有我一個人用,前段時間我都沒有出去汲水也是夠用的,拿出機械修理手冊坐在廚房,一邊喝速溶咖啡一邊看。
忽然外面傳來一聲鳴笛,我套好防護服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