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鏡子裏的人

第27章 鏡子裏的人

這個想法剛産生,耳中恰好傳出聲音:“精神值72。”

盡管跌落幅度不大,但仍然使向晨曦警惕,咬住舌尖,回想自己剛才的念頭——又想得容易了一些,這裏總是會讓她情不自禁地覺得沒什麽關系,沒什麽大不了的,總會有辦法的。

她打算抽身離開,去看看那個鐘到底是怎麽回事,畢竟她不能确保趙辛衍是不是會乖乖待在三樓的污染物,而那個鐘很可能也有蹊跷,她得小心。

辮子姑娘說:“趙辛衍被她殺死了,她把他的屍體放在冷庫裏,就在地下一層……你信我的話,我沒撒謊。”

地下……那三樓的那個是什麽?也就是說趙辛衍會從三樓下來?她還真的得去拿那個鐘?

就在這時候,她意識到床底下,和自己待在一起的姑娘并不像她看起來的那麽無害。

雖然對方一直拽着自己的胳膊要把她推出去,但仔細品味,卻并不像是“推出去”,而是“拽回來”,像手铐一樣箍在手臂上。

驚恐的雙眼,還有越抓越緊,越抓越緊的手指。

向晨曦:“我知道了,你別抓着我。”

對方說:“你要走嗎?”

“你不是讓我走嗎?”她反問,這姑娘圓溜溜的眼睛越來越大,幾乎瞪着她。

向晨曦和她瞪着看的時候,精神值保持平穩,于是她就繼續對着,不眨眼,她是被訓練過的。

半晌,對面的姑娘終于輕輕地說:“帶我走吧,何染真的瘋了。”

她的聲音很細微,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勁也不松,向晨曦只覺得自己的胳膊要被拽斷了,掙脫的時候,那只手似乎長出了尖尖的指甲,在她胳膊上狠狠地,刺了進去。

“你想留我一個人在這兒?我們是朋友,何染要殺了我,只有我能幫你!只有我能幫你好不好!”辮子姑娘格外激動,向晨曦擡起膝蓋,重重地頂在她小腹。

長凳底下空間不足,她用另一只手勾住對方的胳膊,一骨碌挺身爬了出來,長凳發出嘎嘣的一聲脆響,咚,從凳子上掉下來一把□□。

靜默了一瞬,辮子姑娘松開她,拿起□□,朝着她刺過來,但這時候她很容易就能反制,在地上一滾,奪走武器,把它紮進了辮子姑娘的胸口。

就在她刺進去的一瞬間,忽然覺得手上的感覺不太對,立即收手,軍刺的筆直地紮在鏡子裏,對準自己的心髒——她順手一摸,探進衣服的窟窿,摸到一點血。

如果不是及時收手,她已經紮穿了自己的心髒。

扔下□□,向晨曦看着被紮成蛛網的鏡子,意識到自己進來所謂蓋毯子的動作有點遲——在她看到鏡子的一剎那,就已經進入了另一個區域。

回過頭,還真的有一條長凳拼成的床,床上确實有一條一模一樣的素色毯子。

唯獨不同的是,這長凳上,在毯子下,躺着個形狀怪異的,圓圓的東西。

在她瞥見這東西的一瞬,耳朵裏的聲音就急促地警告起來。

“少尉,精神值六十八,精神值六十五,精神值六十三……”

顧不上外面是否有黑暗中的何染在行走,她立即跑了出去。

精神值還在下降中。

“精神值61……”

向晨曦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從來沒有這樣看着自己的精神值不斷下降,但她沒有慌亂,如果說在樓上莫名其妙地陷入沉睡掉落精神值是自己不夠慎重,那剛剛,她可能窺見了這個哨所精神值下降的根源。

按了下腕表,詭異的是,污染程度還是百分之十。

向晨曦咬住舌尖,把胳膊伸進更衣室門內,抽手回來,污染值像是被誰鎖上了似的,停留在10%的數值上。

現在,她不太确認自己的腕表是否正确,但精神值的讀數會變……

呼出一口氣,按亮手電,往前走了幾步。

精神值60,59……

停在了57.

廚房亮着燈,開着門,一道長長的光像一整塊玻璃鋪在地上,有一個女人的影子。

她站住腳,忽然嗅到了咖啡的氣味。

這個咖啡是補給品中常見的一種速溶包,顯著特征就是有一股變質的小磨香油的氣味,她覺得非常熟悉,盡管口感沒有那麽好,卻是軍人們能喝到最多的飲料。

在這股熟悉的香氣中,仿佛回到了軍營中,回到了家裏,熟悉的房間,向晨曦舒展胳膊,站在廚房門口。

何染坐在廚房的一張小桌板旁邊,還是穿着外套,安靜地端着杯子放在嘴邊一動不動,似乎在想事情,聽見她的腳步,慢慢擡起頭,眼底還是疲憊,只是剛剛似乎想到了什麽高興的事情,有點很淡的笑意,聲音也很輕柔:“怎麽了嗎?”

她剛要說話,忽然憋了回去。

何染不對勁,但是——和何染處在同一個空間,精神值完全不會下降。

哪個污染物會這樣呢?

向晨曦把剛剛的事情在腦子裏迅速過了一圈,耳機裏一片寂靜。

最終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我能也來一杯嗎?”

小桌板另一側還有一個座位,何染颔首同意她坐下,起來沖咖啡,不鏽鋼的杯子和勺端過來,她攪拌了兩下,沒有立即喝進去。

在污染區域中也有一個重要原則就是能不吃裏面的東西就不吃,向晨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何染的平和降低了警惕,張口要了。卻警惕着不敢喝。

何染很理解,沒有看她,自己抿了一口。

“你的精神值是多少?”向晨曦攪拌着咖啡問,哪怕裏面沒有糖和牛奶值得她攪拌。

“不知道。”

“一直在這種污染中生活,是什麽感覺?”

“唔……很難說。”

何染不太擅長和人溝通,少言寡語,但向晨曦能看出對方并不是很回避和人聊天,何染的眼睛裏有思考,像是想清楚了才能說話,過了一會兒對她說:“我們都知道,污染意味着不正常……對于一些不正常的事情,我可能沒有辦法去改變……但我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做我自己認為正常的事,雖然聽起來很徒勞,不過……這個方法讓我維持一種生活的秩序,一種新的正常。”

“有點悲觀。”

“是有一點。但我其實在想,我可能也被污染了,污染物的邏輯就是做他們自己認為正常的事情,我大概也只是……”

何染這麽開誠布公,向晨曦有點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她試探着說:“或者,你測一下自己的精神值?”

“嗯?”

“喏,這個。”

向晨曦摘下腕表,遞過去,何染饒有興味地拿起來看了看,挂在手腕上,但毛衣和外套堆疊,何染就撸起袖子。

手臂上有三道深深的抓痕。

她驟然覺得自己左臂也疼了起來,剛剛的辮子姑娘就是這麽抓了下來,她也掀起衣服,果然看見了三道像是犁地似的三道溝,衣服沒有撕破,皮肉卻被扯出來印子,邊緣泛着烏黑。

何染已經戴上了手表,向晨曦伸手告訴她按哪裏。

因為換了個主人,腕表計算了一會兒,顯示出最終數值。

精神值60。

何染眉毛擡了一下,解開腕表用袖子擦了擦還回來:“意味着什麽?”

向晨曦看向何染胳膊上的抓痕,和自己的對比了一下,嘆了口氣,徹底放棄了何染是污染物的念頭。

這個哨所或許有一些複雜的故事,但何染不會是污染物。

她心裏的欽佩達到了頂峰,戴回腕表:“你在這裏有……七年了,對嗎?”

“嗯。”

“你真的很強。”

“謝謝。”

沒有太多猶豫,向晨曦說:“其實……我這次來,是最後一次。”

何染撐着胳膊,喝了一口咖啡:“唔?”

“長河據點也要放棄了,人類要集體後撤……”她開始對何染講自己權限範圍內的東西,解釋清楚現在最新的政策之後,何染微笑着:“也就是說我們被放棄了?”

“是……的。但你不一樣。”

“嗯?”

“精神值是可以修補的,你在這裏守望了七年,還能處于正常阈值,這意味着你的綜合素質絕對是A級以上,你知道我的等級嗎?我也是A級,我有權限在任務過程中,找到像你這樣有價值的人才帶回據點,你不會被放棄,人類需要你。”

“這就是這次的補給比平時多的原因?最後的晚餐?”

何染似乎對她的“人類需要你”沒有太大興趣,這也是正常的,在哨所守望久了,這些意念堅定的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和主張,不會被被人輕易洗腦。

“……是因為,哨所少了很多,有的哨所沒有必要再補給了,多出來的,就……雖然可以帶回據點,但我覺得,至少……”

“能再多給我留一點補給嗎?你可以把我的名額給其他人。”

“跟我回據點吧?你一定可以——”

“胳膊怎麽了?”何染輕輕岔開話題,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向晨曦簡直不知道怎麽和何染說話,何染可比那些要偷渡到據點的人有價值多了。一個人呆在哨所,有什麽好守的,沒有了意義,更沒辦法生存下去,難道就在這裏等死?但一個求死的人怎麽會有六十的精神值?

她沒說話,何染倒是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痕跡說:“我的同伴淪為了污染物,她叫林不秀,她害怕我,她就和另一個還活着的同伴結盟……孤立了我。”

向晨曦不着痕跡地按了下腕表,精神值57。

于是繼續聽着對方說:“我勸她們冷靜下來,做正常的事情,但是她被恐懼吓瘋了,抓住的另一個同伴,已經成為了污染物。那個同伴害怕十二點,一到十二點,就會不太正常。林不秀一開始很接受這件事,因為她覺得我更加不正常,那時候我确實不太正常……總之,她明知道另一個同伴很危險,仍然和對方聯系得非常緊密,直到,那個同伴,也就是,趙辛衍,徹底被污染了,他用螺絲刀紮穿了自己的手,他覺得自己修不好鐘表是自己的手壞了所以他要去修自己的手……林不秀終于跑來找我,她勸我帶着她逃走。

“我那時候太緊繃了,我确實不太正常……”何染微微搓了搓眼睛,起身又沖了一杯咖啡坐回來,“我遇到這種情況,下意識地,覺得我應該站出來管他們,我就拿槍警告他們……”

向晨曦插嘴說:“畢竟你曾經是軍人,用自己習慣的方式維持秩序也很正常。”

何染終于露出點不好意思的笑,這讓這個疲憊的女人顯得鮮活了一點,捋起散落的頭發到耳後:“這是正常。”

“嗯。”

“我……不願意抛棄哨所,我不想再抛棄陣地了,于是我上樓,把趙辛衍殺了。”

何染的笑容漸漸收起,咖啡杯裏的熱氣袅袅上升。

“然後?”

“然後我意識到太遲了,林不秀以為我要殺她,她發了瘋似的逃,最後逃到了男更衣室,我追在她身後解釋,她說她和我是朋友,但是她要殺我。”

胳膊上的那三道抓痕隐隐作痛。

“被你反殺了?”

“不,不是反殺……我困住了她。但是我意識到,任由她這麽瘋下去,她會真的變成污染物,我不願意她像趙辛衍那樣變成怪物。”

何染轉過頭:“所以我殺了她,離開了哨所……”

“為什麽又回來了?我的意思是,這次你還是可以離開,反正一個人在哨所也……沒什麽可守望的了,你可以去更需要你的地方。”

“一個人?”何染露出了非常古怪的神情,“你不是剛從男更衣室出來嗎?你沒看到她嗎?”

向晨曦握着杯子,全身緊繃:“林不秀嗎?她……所以她活着?”

何染微微皺起眉頭,對她的話有點容忍似的閉了閉眼:“她在睡覺,我還想你會不會吵醒她,但是也沒有……我不是一個人,所以我說補給多留一點給我……我自己不吃倒是沒什麽關系……只是,你知道為人父母的,總是要為孩子着想……”

“精神值56.”

耳朵裏的聲音把向晨曦吓了一跳,她有點難以置信:“孩子……那東西……是你孕育的?”

“孕——不不不,”何染擺手,笑得很厲害,“不是,我只是舉個例子,我沒有生育過,甚至也沒有結過婚……”

“可是……”

“我是說我的感情,”何染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微微閉上眼感受着什麽,“我收養她,照顧她,甚至可以說……愛?我分不清,如果決定要做人的父母,不是因為想要一個人來為我做點什麽才養育,而是因為我已經決定,在她到來的時刻,我就決定接納她了。”

可那是個會讓人精神值暴跌的怪物。

向晨曦沒有說出口,她望着何染,本該平穩的精神值終于又往下摔了一截。

“精神值55.”

似乎因為她是個陌生人,何染對她傾訴了心事,說完之後,臉上的笑容讓向晨曦無論如何都生不出提防的念頭。

現在她的理智在叫嚣,即便數值正常,這個何染也,絕對,不正常!

但身體不受控地失去戒備,她沒辦法按照平時的速度拔槍而起,沒有辦法迅速和對方見招拆招,好像這個夜晚就是為兩個失眠的人喝咖啡聊真心話準備的!

但何染喝完了,走出廚房,又進男更衣室看了一眼走出來。

“我上樓休息了,你也早點睡。”

向晨曦立即跟在何染身後,即便何染可怕,但在何染身邊,精神值是可控的,沒有莫名其妙的大幅下跌。

對方沒有多言,只是走到門口時忽然回過頭:“你只能到這裏。”

隔着一扇門,向晨曦的直覺告訴她,如果走進去,或許何染就不是這種雲淡風輕的安全的模樣了。

但何染還對她解釋了一句:“你對我說了你行動的秘密,我也對你說了我的秘密,扯平了。我們還沒有要好到能在同一個房間休息的程度。”

但她可不能被抛棄在走廊裏,趙辛衍的鐘她還沒拿!誰知道何染一關門,趙辛衍會不會突然趴在她後背。

“我的房間裏有污染,我沒辦法在那個房間休息。”她一探身抓住何染的胳膊,身子一踉跄,猛地抓住牆,讓自己的腳尖和下肢都在門外,沒有“走”進何染的房間。

何染果然回過頭,她急匆匆地說:“房間裏有污染,而且,趙辛衍會來找我,有沒有其他房間可以……”

何染想了想,點點頭:“有,但可能不太舒服,二樓,我們工作的地方。”

“那裏有污染物嗎?”

“也還好……如果你遇到污染物,記得做正常的事情就好……”

“趙辛衍會追到二樓嗎?”

“不會。”

“你能看着我下樓你再進去嗎?”

向晨曦覺得自己的要求似乎有點超過,但何染眨了眨眼,似乎想起了什麽,微笑着:“可以,去吧。”

“你能跟我一起下二樓嗎?”她開始得寸進尺。

何染思索了片刻,答應了:“我帶你下去。”

“你是污染物嗎?”

何染的腳步停在原地,半晌,推着她往二樓走:“是。”

在她聽見“是”的時候,後腦勺已經被槍頂着了。

她比我快。向晨曦心裏産生了不合時宜的争強好勝的念頭。

往前走,一步,一步,直到樓梯。

她的精神值一直保持着穩定,她不确定這是因為什麽,何染承認了自己是污染物,可為什麽靠近這個污染物反而讓她覺得安全?

這個哨所不止一個污染物,最核心的最可怕的應該就是一樓男更衣室的怪物,何染在其中算什麽呢?一個平和的,最接近正常人的污染物?

“不,等等,你不是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值嗎,那誰告訴你你是污染物的?”

“我想做正常的事情。”何染松開了她,她回過頭,站在臺階下往上看,那個女人兩只手插在兜裏,低眉看她,面色平靜。

“這怎麽了嗎——”

“只有不正常的人才會拼命想着去做正常的事。”

何染顯得很悲傷,但她沒有流淚也沒有皺起眉頭,只是望着她,又像是望着遠處,最後回過神來:“你去吧,二樓很安全,大多數時候只有我自己,如果遇到污染物,記得做正常的事情就好。”

“正常的事……你,才是這片區域的……”

“很快就不是了。”

“什麽意思呢?”

“你不是見過她了嗎?”何染又露出了暫時容忍她蠢話的神情。

光是順着這句話,想到男更衣室的那個東西,精神值就又掉下來兩個點。

53.

再掉下去就容易跌到危險阈值了。

可此時向晨曦不願意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躺到二樓去,她面前的何染充滿謎題和遺憾,她想要弄懂,可話裏話外似乎總也繞不開那個可怕的怪物。

她站着不動,何染似乎誤會了什麽,推了推她的肩膀:“我會做正常的事情。保持冷靜,不要害怕,你也一樣做正常的事情,在你的……精神值……消耗光之前,天會亮的。”

現在是幾點來着?她下意識要去按表,被何染按住了。

“七年來,我們哨所接待過無數補給員。沒有一個補給員在這裏發生意外……你不會死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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