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夢境◎

比起陸地上那種用鮮花和聖歌裝點的盛大婚禮, 奧黛塔覺得這場婚禮要有意思多了。

對于婚禮，或者婚姻本身，奧黛塔其實都沒有任何期待。

奧黛塔從小就覺得, 婚禮都是展現給別人看的, 一場婚禮戲劇的落幕, 便是一段悲劇人生的開端, 結婚之後，哪怕她是公主，也會處在一種身不由己的局面裏。

她不是悲觀, 她是在太多悲劇的見證中認清了現實。

這種冷靜的旁觀者觀念，在被加斯圖斯緊緊握住手的這一刻，竟然有一絲動搖, 他的目光太專注，她從注視中感受到了愛意, 一種沒有訴諸于口的洶湧愛意, 像隐藏于冰山之下的烈火，慢慢融化她對婚姻的期許——

這一場婚禮還不錯, 說不定……這段婚姻也不會那麽糟糕？

抱着試試看的念頭, 奧黛塔開始了她的婚姻生活。

加斯圖斯帶領人魚軍隊離開去擊殺海妖, 奧黛塔沒有跟着一起去, 她不是天生的人魚，光是适應用魚尾前進就不太容易, 戰争的事她就更幫不上忙了。

但奧黛塔也沒有閑着, 四百多年沒有主人的荒蕪人魚王族宮殿等着她來修繕, 她在曾經輝煌的宮殿中游來游去, 像在參觀一艘舊日沉船, 一不留神就能讓她發現出一點寶藏。

奧黛塔和其他人魚相處得并不能算太融洽, 人魚對異族具有本能的排斥和戒備，哪怕奧黛塔在所有時間海生靈的見證下成為了人魚的王後，還是很能明顯地感覺出其中一道非常隐約的隔閡。

以前奧黛塔從來沒有思考過，加斯圖斯在她的王宮陪伴她生活時，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感覺？

一個被排斥在外的局外人。

不過，如果會被這一點困難難倒，那她就不是奧黛塔了，人魚們是不是服她，她都不管，用王後的身份将命令一道一道強壓下去，在她用一貫的狠厲手段收拾了幾條非常不聽話的人魚之後，其他人魚就安分聽話了很多。

奧黛塔覺得他們應該會偷偷躲在背後罵她，但她不在乎。

Advertisement

在修複宮殿圖書館的途中（是的，人魚也有圖書館，不過他們的文字不是寫在羊皮卷上的墨水，而是音律），一次意外，讓奧黛塔發現，根據人魚族流傳下來的音樂信息，有少數幾條德高望重的人魚是知道人類世界和時間海的時間差奧秘的，越往時間海的深處，時間流逝越快。

但是他們沒有将這個秘密告訴加斯圖斯。

因為他們知道王在人類世界有一個愛人，王在海底深淵捕獵海妖，人類世界的時間相對飛速流逝，對于生命漫長得近乎停滞的人魚來說，這點時間不算什麽，然而對于生命短暫的人類來說，一次告別很有可能就是永別。

人魚們不确定，當在人類世界長大的王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會不會選擇抛下人魚族，回到人類愛人身邊去，陪伴人類愛人過完短暫的一生。

人魚族已經飽受海妖的荼毒和折磨太久，他們不想再忍。

于是，知情的人魚們在商議過後，決定将時間海的時間秘密對加斯圖斯隐瞞下來。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加斯圖斯會在中途突然回到人類世界，還将他的人類愛人帶回時間海，并且堅定地要娶一個陸民為王後。

對于人魚的刻意隐瞞，奧黛塔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是她，很有可能也會這麽做。

但她還是不可避免的對此感到了一絲疲倦，對璀璨浮華的王權底下必然存在的陰霾，以及人魚心和人心也沒什麽不同，都是一樣的自利。

奧黛塔做了小半輩子的公主，知道事情分輕重緩急，她把這件事壓在心裏，一直等到加斯圖斯凱旋，才對加斯圖斯提起。

今晚是滿月之夜，月亮很美，凱旋又為美麗的月色賦予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光輝，加斯圖斯驅使了一只大海龜浮在海面上，讓奧黛塔躺在上面欣賞月光——

他只欣賞月光下的奧黛塔。

可能是太熟悉的緣故，就算加斯圖斯表面上沒有太大的起伏，奧黛塔還是能夠輕易從他表情的細微不同中分辯出他的情緒，他現在很憤怒，非常憤怒。

奧黛塔一把拽住了想去找人魚問責的加斯圖斯，“我不是想讓你懲罰他們，如果只是懲罰就能出氣，我自己就可以做到。我只是……”

她也說不出為什麽，支起兩只手臂撐起上半身，仰面望着皎潔卻幽暗的月光，微微嘆了口氣，低聲喚了一聲加斯圖斯的名字，“我好像感到有一些厭倦了。”

加斯圖斯怔怔地望着她，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奧黛塔，她應該永遠熱烈、永遠燦爛，永遠充滿活力和沖勁。

愛情的本能在他的血液中催生出保護欲，他不想看見奧黛塔像一朵玫瑰一樣凋謝下去。

奧黛塔看他一眼，“喂，你以後打算在哪裏生活？繼續當你的王？”

問話中帶上了很明顯的調侃。

加斯圖斯低頭看着她，借着皎潔的月色，清楚看見她稍顯厭倦的眼睛，她會不會有一天徹底厭倦了這裏，也厭倦他，選擇離他而去？

他沒有猶豫，“您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打敗海妖塞壬，在加斯圖斯看來，人魚族賦予他的使命就已經完成了，“他們可以選出更合适的君主。”

奧黛塔忽然笑了，一翻身壓在他身上，笑着罵他：“昏君！”

她對他的決定毫不意外，要是連這一點自信都沒有，她就不是奧黛塔了。

當然了，如果加斯圖斯最終決定留下來做他的王，那她一定幹脆利落地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

在離開時間海的最後一天夜裏，奧黛塔做了一個夢。

是的，人魚也是要睡覺，會做夢的。

夢裏，已經快要被她遺忘了的吸血鬼奧黛塔遠遠地望着她，流下了眼淚，那是欣慰的淚水。

奧黛塔感激她多次帶來的啓示，也有點不耐煩每次都隐隐約約說不清楚的暗示，多虧她是自己猜自己，才沒有難度。

奧黛塔直截了當地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到底是誰，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猩紅眼奧黛塔沉默了片刻，“我是你，也不是你。”

“我是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你。”

奧黛塔沒有懷疑。

再離譜的事她都經歷過了，有什麽不敢相信的。

猩紅眼奧黛塔也不意外她能輕易接受這個說法，對她慢慢講述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故事的最初，要從四百多年前，開國女王狄奧多拉和吸血鬼弗拉德·傑斐遜之間的愛情故事開始說起。

這一段羅曼史，是從陰謀和利用的陰影中發酵出來的。

狄奧多拉是最偉大的戰士不假，然而想要建立這塊大陸上最大王國的野心，也不是那麽容易完成的。

為了走捷徑，狄奧多拉去了最為強盛的地下城，尋找傳說中的吸血鬼城主。

狄奧多拉本人是一位極度富有魅力的女性，不是優雅高貴，也不是溫柔聽話，她像一柄最鋒利的刀，弗拉德在世界上存活了上千年，從沒有見過像她一樣英勇飒爽的女性。

經過很多曲折的過程，不算太輕易的，狄奧多拉俘獲了吸血鬼城主弗拉德的心。

到最後，弗拉德為了她，已經完全迷失了心竅了，她要開疆拓土建功立業，弗拉德就抛棄了地下城和他的子民，陪伴跟随在狄奧多拉的戰馬之後，為她掃清一切障礙。

而曾經繁榮有序的地下城，因為被城主抛棄，逐漸變成一塊沒有人管理的法外之地，這是後話了。

後來，狄奧多拉因為借助非人類的力量，等來了光明神的懲罰。

狄奧多拉費盡苦心才得到一切，不可能輕言放棄。

因此，她欺騙了她的愛人，她說她絕不會和其他人類結合生下子嗣，還承諾等國家安穩後，她就會來找弗拉德，讓弗拉德把她變成吸血鬼，他們永生永世都不分開。

她含着眼淚，為弗拉德遞上了一杯混雜了時間海海水的葡萄酒。

時間海的海水，還是當年在地下城時，城主弗拉德親手送給她的禮物。

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弗拉德，毫無戒心地喝下了那杯臨別的贈酒，一覺睡到了四百多年之後，人魚王族的後裔加斯圖斯穿越兩個世界，引發了劇烈的震動，作為通道鎮守者的弗拉德才在劇震中醒來。

故事來到奧黛塔這裏。奧黛塔的七弦琴老師是王國最有名的游吟詩人，曾經游歷過整片大陸，然而奧黛塔不知道的是，吟游詩人曾被賣到地下城，陰差陽錯被拍賣師所羅門賞識，因為精湛的七弦琴技藝，成為了地下城拍賣場最知名的琴師，為了脫身，吟游詩人承諾會不斷向拍賣場帶來位高權重的客人。

公主奧黛塔，就是被吟游詩人引 | 誘到拍賣場的客人之一。

奧黛塔在拍賣場一眼就看中了加斯圖斯。

加斯圖斯的故事沒有太大差別。四百多年前，因為通道鎮守者——吸血鬼弗拉德的擅自離開，引發了一次時間海海底的地震，被關押在深淵監牢裏的海妖塞壬趁機逃脫，人魚王後匆忙間将尚未長大的加斯圖斯送過了世界的邊界。

不少地下城的客人在做過殘忍的事之後，會把屍體随便抛進海裏，因此沙灘上常常可以撿到一些被沖上岸的值錢東西，不少地下城的人都養成了時不時去沙灘撿一撿漏的習慣。

地下城的建築匠……那時候他還不是建築匠，只是建築匠的學徒。

建築匠的學徒也有這個習慣。

那一天，建築匠學徒在沙灘上撿到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卵鞘，卵鞘裏，有一條人魚寶寶在沉睡着。

學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那可是一條人魚！如果賣給拍賣場，那他就發財了！

建築匠學徒鬼鬼祟祟地将卵鞘撿回了家，不過他考慮過了，賣一個卵鞘，絕對沒有賣一條貨真價實的人魚值錢。

于是，他把卵鞘偷偷泡在水盆裏，不讓任何人發現，心心念念地等待着人魚孵出來。

等啊等，終于有一天，人魚嬰兒孵化出來了，但和學徒想的不一樣，在接觸到空氣的那一瞬間，人魚的魚尾就變成了腿。

人魚不再是一條人魚，而是一個人，一個人類男嬰，都是兩只胳膊兩條腿，只不過看上去比人類稍微強壯一些罷了。

學徒大失所望，但還是繼續養着他，期待着，哪一天也許他還會變回人魚。

因為氣憤失去的一大筆錢財，建築匠學徒對加斯圖斯非常不好，但他一直死死保守着人魚的秘密，對誰都沒有說，哪怕對加斯圖斯本人都沒有提起過。學徒生怕萬一別人知道實情，把加斯圖斯搶走，那他就一點希冀都沒有了。

沒想到，建築匠還沒有等到加斯圖斯變回人魚，就先被坍塌的建築砸中，一命嗚呼。

加斯圖斯為了給建築匠還債，自願走進囚籠裏，成為拍賣場的貨物。

奧黛塔拍下了他。

奧黛塔非常喜愛加斯圖斯，用盡渾身解數引 | 誘他，幾乎是強迫式的，逼迫加斯圖斯和她歡 | 愛。

“哎，等等！”奧黛塔叫停了猩紅眼的敘述，更正道，“我對加斯圖斯可沒有像你說的這麽熱情。”

奧黛塔不羞于承認欲 | 望，但不是她做過的事，她也不會胡亂承認。

猩紅眼奧黛塔的眼神落寞下來，“因為我進入了你的夢境，我對他心中的怨恨影響了你。”

奧黛塔恍然大悟，難怪她總是忍不住對加斯圖斯忽冷忽熱，态度怎麽都算不上好，原來還有這樣的原因。

這個解釋倒是說得過去，奧黛塔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那個世界的她怨恨加斯圖斯的理由，一定在接下來的故事裏。

接下來的故事大同小異，因為搶着拍下加斯圖斯，奧黛塔得罪了小心眼的松鼠皮男，松鼠皮男想報仇，反而被加斯圖斯所殺，松鼠皮的父母雇傭地下城的殺手暗殺奧黛塔，為了一勞永逸解決問題，已經完全愛上奧黛塔的加斯圖斯選擇摧毀地下城。

奧黛塔對加斯圖斯只身前往地下城的事情半點不知情，也就沒有及時趕到地下城。加斯圖斯重傷中獨自墜入時間海，發現了身世的秘密。

他選擇回到了奧黛塔身邊，但身為人魚王族的責任壓得他喘不過氣，越來越沉默。

奧黛塔察覺到異樣，一再逼問，加斯圖斯坦白了一切，說他要回時間海，等他打敗海妖塞壬，還時間海平靜，就會回來，和她共度餘生。

按照他上次墜入時間海的時間差計算，加斯圖斯與奧黛塔定下了半年的約定。

奧黛塔去沙灘上送別他，那一次，在沒有做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他們縱情歡 | 愛了一場。

加斯圖斯離開後，奧黛塔很快就發現，她懷孕了。

與此同時，她的親生父親，腓特烈大公，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聲望一天比一天高的“女武神”，同意将她嫁給吸血鬼伯爵。

奧黛塔一直被蒙在鼓裏，因為她最信任的人——達倫，背叛了她。

“你信任達倫？”奧黛塔忍不住插話，眉頭皺得都擰在了一起，她對達倫可一直是心存戒備的。

猩紅眼奧黛塔點點頭，又搖搖頭，“你肯定不記得了，我讓你做過一個夢。”

奧黛塔是不記得了，夢裏，她在她最常走的走廊的光滑的石磚上摔了一跤，發了一通脾氣，因此，醒來後，她沒有走那條走廊，而是改走另一條路，正巧聽到了達倫和坎貝爾夫婦的對話，坎貝爾夫婦讓達倫找機會灌醉奧黛塔，令她懷孕。

然而，在另一個時空中，沒有經歷這一切的奧黛塔非常相信達倫，達倫一直幫助大公将婚事隐瞞下來，直到最後實在瞞不住了，達倫還假裝無辜的樣子，承諾幫助她逃走。

奧黛塔上了馬車，才發現那是往吸血鬼莊園去的，如果換了別的時間，奧黛塔肯定會選擇跳車，可是挺着那麽大的肚子，奧黛塔沒有辦法冒險，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沒想到，見了面，吸血鬼伯爵弗拉德比她還要崩潰。

弗拉德在看見她的臉的那一刻，就已經瘋了，在他偶爾清醒的時候，奧黛塔得知了他和開國女王的全部故事。

傑斐遜莊園裏生活着兩個為心碎的人。

奧黛塔的心也碎了，不僅為腓特烈大公的殘忍、達倫的背叛，更重要的，是她和加斯圖斯約定的期限早就過了，他卻一直沒有回來。

如果加斯圖斯回到人類世界，即使在王宮沒有找到她，聽到她嫁給吸血鬼伯爵傳聞，一定會找到莊園來。

但加斯圖斯一直沒有出現。

奧黛塔沒有想過他會變心，所以，更可怕的設想攥得她喘不過氣，她想，加斯圖斯應該是戰死了。

弗拉德想以死亡的方式獲得解脫，卻沒有辦法真正死去。

“人類不能殺死吸血鬼，吸血鬼可以。”

他想把奧黛塔變成吸血鬼，然後讓奧黛塔以同族的身份殺了他。

瘋狂的念頭，感染了絕望中的奧黛塔，在一日複一日的無望等待中，奧黛塔竟然同意了，約定等她平安生下孩子，就幫助弗拉德實施這個瘋狂的計劃。

原本所有事情都按照計劃進行，沒想到，在奧黛塔生産時，弗拉德突然出現在産房裏，違背他們的契約，強行将分娩狀态的奧黛塔轉化為了吸血鬼。

奧黛塔沒有力氣阻止他，看着生下來的男孩，一張青白的小臉，猩紅的眼睛，兩顆尖利的吸血尖牙。

精神狀态已經在崩潰邊緣的弗拉德，欣喜若狂，幾乎到了癫狂的地步，抱着剛出生的小男嬰，邊哭邊哈哈大笑：“是我和狄奧多拉的後代！他身上流着我和狄奧多拉的血液！我和狄奧多拉擁有了後代！”

奧黛塔生命中的最後一點寄托，在這一刻，熄滅了。

她選擇和弗拉德同歸于盡。

打敗海妖之後，加斯圖斯知道了人魚們一直隐瞞他的時間秘密，用盡最快的速度趕回人類世界，趕到衰敗的吸血鬼莊園，連奧黛塔的屍體都沒有見到，只在荒草叢生的馬場上撿到了一塌糊塗的小J。

心灰意冷的加斯圖斯抛棄了人魚族的子民，留在人類世界裏，忍着心中的劇痛，撫養小J長大成人。

在确認小J可以獨自存活之後，加斯圖斯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那個時空裏，命運沒有憐惜任何人，悲劇平等地降落在了每個人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