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早餐◎
克洛諾斯有一顆銳利的心, 藏在幾乎不顯露情緒的眼睛之後。
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朱莉安娜的臉，“你不怕死？”
朱莉安娜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
嗯, 怎麽說呢？
是有點怕的, 但是不多。
“就……還行吧。”
她如實回答道。
朱莉安娜看到小王子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她的下一句話說出來, 他的表情就更奇怪了。
“更怕餓肚子。”
朱莉安娜誠懇地坦白。
克洛諾斯用一種“你看我像是在開玩笑嗎”的鋒利眼神看着她。
朱莉安娜好無奈呀, 他非要逼她說實話，結果她說了，他又不信。
唉！他們王子是真的很難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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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道銀光閃過, 朱莉安娜本能地打了個冷顫，那柄沒有任何裝飾的匕首，現在正冰冷地貼在她的脖子上。
克洛諾斯像對情人耳語一般将微涼的嘴唇貼在她的耳畔, 即便威脅的時候依然姿态優雅，“你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就不怕我殺了你。”
朱莉安娜：“……啊。”
這種平靜底下隐藏着瘋狂的感覺好恐怖啊。
她溫柔體貼的丈夫消失了。
朱莉安娜為此遺憾惋惜了一秒鐘。
不過沒關系, 問題不大。
朱莉安娜的情緒目前非常穩定。
大概是因為她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貼住皮膚的匕首貼得更緊了, 朱莉安娜甚至能感覺到血管的跳動被刀身強行壓制下的鼓脹。
“回答我。”
克洛諾斯沒有起伏的聲線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剛才他問了什麽？
哦, 對了, 小王子說要殺她。
朱莉安娜開始認真思索……是的, 這一晚上她被迫認真開動了幾次大腦，有點累, 還有點餓。
但是小王子非要她思考, 行吧, 那她就勉為其難思考思考吧。
朱莉安娜慢吞吞地思考着, 雖然說小王子身體不好, 不過力氣肯定還是比安娜小姐這具柔弱的身體要強大很多的, 反抗估計沒有勝算。
他們現在身處小王子的寝宮，仆從全都被他支開了，連個守夜的侍女都沒有，如果她尖叫求援，應該也沒有人會來救她。
很好，既然沒辦法反抗，那就躺下吧。
于是朱莉安娜像溪水一樣流到床上，蠕動攤開，坦然閉上了眼睛，“我覺得您可以殺我。”
克洛諾斯從來沒有被離譜的人噎到情緒不受控制的地步。他大步走到床邊，一伸手就打算粗暴地把她拎起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很顯然，朱莉安娜不知道——
因為她已經睡着了。
*
朱莉安娜是被一陣很難描述的微妙痛楚弄醒的。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被小王子用随手撕下的床旗綁在一把椅子上，可以看出小王子綁人的動作非常熟練，繩與繩之間的縫隙比最狠心的漁夫所制作的漁網還要密。
朱莉安娜稍微掙紮了一下，發現掙不開，還越掙紮越緊，于是象征性地掙紮了幾下就放棄了。
克洛諾斯拖了另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長腿微張，雙肘随意地搭在膝蓋上，上半身前傾，不再扮演一個紳士丈夫，直截了當問道：“說吧，達倫給你的任務是什麽？”
他的坐姿給了朱莉安娜一種很難受的壓迫感和侵略感，所以她一緊張，一時沒反應過來：“達倫是誰？”
克洛諾斯：“……”
朱莉安娜：“哦哦，對了！是我的父親！”
克洛諾斯：“……”
朱莉安娜心裏有苦說不出，她變成安娜小姐的第二天就嫁人了，連達倫爵士長什麽樣子都沒記住，婚禮上倒是見過達倫爵士一面，但是老先生的長相都差不多啊，這就要她在心裏由衷把達倫當成親生父親，也太為難她了。
說起來，在婚禮慶典上，比起沒看清面孔的達倫老先生，朱莉安娜印象更深的是一頭烤乳豬，廚師不知道使用了什麽厲害得不得了的魔法，仆從一拔掉小乳豬口中的蘋果，小乳豬就開始噴火，引得現場一片驚喜的叫聲……
克洛諾斯冷眼審視着她。
在一片死寂的深夜裏，被綁在空曠無人的宮殿裏，鋒利的刀刃抵在脖子上，她怕了嗎？她痛哭流涕了嗎？她苦苦求饒了嗎？
沒有，從她吸口水的動作可以看出來，她的思緒正越飄越遠，飄進了一個克洛諾斯連猜都不願意去猜想的畫面中。
克洛諾斯低下頭，靜靜看着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曾經親手結束過多少條生命，克洛諾斯已經記不清了，這還是第一次，他面對一個人，有束手無策的感覺。
比起她真的不懼怕死亡，克洛諾斯願意更相信她是在假裝。
他心想，殺了她确實最簡單方便，但後續會引出太多麻煩事，不如暫時先把她留在身邊，看看坎貝爾家族到底想幹什麽。
從克洛諾斯開始思考到作出最終的決定，最多也就半分鐘的時間，而朱莉安娜已經想着小乳豬歪着腦袋坐着睡着了。
克洛諾斯：“……”
*
朱莉安娜就這麽被床旗捆着，坐着睡了一晚上。
她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條魚，魚身被漁網纏住。小王子站在船邊，舉着刀叉要吃她。吓得朱莉安娜拼命掙紮，漁網卻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坐着睡覺很不舒服，醒來以後，朱莉安娜的脖子和腰都很痛。
她以前本內特家和伍德家讨生活，明明經常随便找個地方盤着腿就坐着睡了，醒來以後從來沒有感覺過哪裏不舒服，可見人适應環境的能力有多強，以及要在奢侈裏軟弱是多麽的容易。
朱莉安娜小範圍地偷偷活動着手腕腳腕，然後動作突然僵住。
身體上的酸痛根本不算什麽，朱莉安娜迎來了變換身體後最大的一次危機——
克洛諾斯不給她早飯吃了！！！
克洛諾斯親口向她宣布了這道殘忍的刑罰。
在意識到他真的一口都不會給她之後，朱莉安娜短促高亢地尖叫了一聲，突然間發了狂，她像一條泥鳅一樣在床旗裏拼命掙紮，像一個心碎到極點的瘋女人，拼命尖叫和哭嚎。
嚎了兩分鐘，安娜小姐這具缺乏鍛煉的虛弱身體就累了。
于是朱莉安娜又閉上眼睛睡了一覺。
克洛諾斯：“……”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真心很佩服這個女孩。
朱莉安娜是被一陣食物的香氣叫醒的。
克洛諾斯特地命人把早餐端到她面前，讓她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吃，看她這次會有什麽反應。
他面前是一盤撒了歐芹碎的奶油龍蝦濃湯，松軟的小麥白面包吸飽了濃郁的湯汁。
朱莉安娜看了看香味撲鼻的濃稠湯汁，然後緩慢擡起頭，定定地望着克洛諾斯，眼睛一眨，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不是她在演戲時虛情假意擠出的淚水，是滾燙的、濃烈的、飽含巨大痛苦的淚珠，一顆，又一顆，一顆接着一顆，像被徒手扯斷的珍珠項鏈一樣，源源不斷地奔流而下。
克洛諾斯聽到她的哭聲，沒有轉過頭看她，只是面不改色地當着她的面咽下一口面包。
朱莉安娜忍不住嗚咽出聲，然後越哭越大聲，直到變成和剛才差不多音量的嚎啕，邊哭邊抽氣，打出一連串止不住的哭嗝。
這是自從克洛諾斯見到朱莉安娜以來，她最激烈、最生動、最真實、最悲痛的一面。
就是站在她面前的是地獄裏的魔鬼，恐怕都忍不住會被這種仿佛哭碎了心髒的悲痛所打動。
即便是比魔鬼還要鐵石心腸的克洛諾斯，也在咽下沾滿湯汁的面包時産生了一種詭異的錯覺，仿佛朱莉安娜那鹹澀的淚水也一并被他咽了下去。
所以到底為什麽那麽弱小的身軀能發出那麽高亢的聲音？
在耳朵被完全嚎聾之前，克洛諾斯命令仆人給她上了一份同樣的早餐。
然而朱莉安娜還是沒有滿足，只是停下了尖叫，抽抽噎噎地偷偷瞄他，欲言又止。
這回克洛諾斯是真的不耐煩了，刀叉一扔，“你還想要什麽？”
她剛哭完，眼眶紅紅的，黑色的睫毛被打濕成一簇一簇的，還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挂在上面，給人一種怯生生的錯覺。
她說話很小聲，咬着下嘴唇，往他面前的湯盤裏瞄了一眼，“您那一盤裏的龍蝦尾比較大。”
眼看着又要哭起來。
克洛諾斯的表情像神殿裏還沒有刻上五官的石膏雕像一樣空白，搶在她尖叫出聲之前，互換了兩個人面前的湯盤。
朱莉安娜又委委屈屈地吸了吸鼻子，“其實這樣看看，剛才我那盤裏的龍蝦肉好像也不小……”
克洛諾斯叉起龍蝦肉，全都放進她面前的盤子裏。
她像演員一樣當即破涕為笑，“謝謝，您真是個大好人！”
克洛諾斯這一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離譜的人，大腦裏嗡嗡作響，低下頭解着捆綁她的床旗，“這就算好人了？”
解除束縛的朱莉安娜從椅子上快活地跳了起來，一蹦一跳地坐到小王子對面的餐椅上，理所當然道：“當然啦！”
看在好喝的龍蝦湯的份上，而且撕面包的時候，她的嘴巴暫時空閑下來，所以難得在百忙之中願意抽空多和小王子說上幾句廢話：“好和不好是很複雜的呀。例如一條大魚在追一條小魚，我就該認為大魚是惡魚嗎？那吃大魚的我又算什麽呢？很多東西本來就很難簡簡單單能用‘好’或者‘壞’來描述的。這一刻，您為我提供了食物，我就認為這一刻的您是個好人。”
克洛諾斯聽完沒什麽表情，“沒想到你還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學家。”
朱莉安娜聽出了揶揄的意思，但她看在從湯汁中滿溢出來的龍蝦肉的份上，決定不跟小王子計較。
克洛諾斯只覺得匪夷所思，多少還帶上了點引 | 誘的成分，慢慢問道：“我這麽對你，你就不記恨我、不想報仇嗎？”
只要她表現出一丁點要謀害他的意圖，他就會順理成章地結束她的生命，再給坎貝爾家族安一個叛國的罪名。
朱莉安娜歪着腦袋看他，“我記恨您，您會因此感到痛苦嗎？”
克洛諾斯冷笑一聲：“怎麽可能。”
“但我卻會因此飽受情緒的折磨，不是嗎？”她愉快地疊好餐巾鋪在腿上，“您瞧，這實在沒必要。”
克洛諾斯頓了頓，直接扔掉了手中只吃了一口的面包。
朱莉安娜才懶得關心他吃不吃，反正她是要慢慢享受的，她先握着金湯匙喝湯吃龍蝦肉，然後用松軟的小麥面包把最後一點沒法用勺舀起來的湯汁底蘸掉，直到盤子幹幹淨淨像剛清洗過，她才放下餐盤，把甜美的蜂蜜澆在新鮮的水果上，手裏換了把小甜點叉，水果慢慢吃完，然後又一顆一顆數着數字吃了一小把堅果，最後将牛奶絲滑地倒進紅茶杯裏，捏起小小的銀茶匙慢慢順時針攪動，喝完解膩的紅茶，她拿起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一頓早餐到這裏才算結束。
看着她享受的克洛諾斯全程一言不發。
吃飽喝足，朱莉安娜非常主動地坐回昨晚小王子捆綁她的椅子上，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床旗布，捏在手裏朝小王子像旗幟一樣晃了晃，“請問您還要把我捆起來嗎？”
克洛諾斯：“……不。”
他已經不想跟她說任何話了。
朱莉安娜：“您是打算現在殺我，還是稍後再殺？”
克洛諾斯：“閉嘴。”
“好的，那我先睡一會兒，您想殺的時候随時叫醒我。”說完這句話，朱莉安娜發覺在睡夢中死去好像也不錯，連忙更正道，“啊，其實不叫醒也可以，最好在殺我之前給我喂點安眠藥，那樣我就不會痛了。”
她心平氣和地躺回床上。
“晚安……哦不，早安，親愛的王子殿下，您出門請小心。”
朱莉安娜平和地扯過被子蓋在身上，幸福地睡着了。
克洛諾斯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前陰影裏，感受到了無盡的疲憊，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此刻他內心的無言和難受。
就像他明明要殺人，卻狠狠一刀刺進了最松軟的抱枕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