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不喜歡小孩”

第20章 “我不喜歡小孩”

到了晚上,突然開始下小雨,大概九點多,旅店門口騰起一陣喧嚣,一開始無人在意,後來聽到好像是程珏在罵人,挺少見的,大家紛紛跑到臨大門的小陽臺上往下看熱鬧。

一輛拉風的保時捷停在那,貼了紅黑色的車膜,哪怕在不缺富人的三亞都會非常惹眼,更何況後面還跟着一輛保姆車,兩輛車現在格格不入地停在這條不算起眼的街上。

程珏正在和車邊人講話,兩個人被車燈打着,像一幕舞臺劇。隔着朦朦細雨,來人似乎是個生面孔,看起來個子挺高,年齡不大,嘴裏叼着根棒棒糖,脖子上挂一副白色耳機,長相出衆,帶點張揚的少年氣。

晚飯是椰奶雞,喻呈吃不慣,現下有點餓了,拿了餅幹回到陽臺上邊看熱鬧邊吃,又想,自己好像看過這人照片。

“林小少爺,你吃住都在這,要車沒用,讓他們走。”程珏音調陡然高亢。喻呈一下想起來了,這人就是林瀚森。

林瀚森語塞了一瞬,然後聲音低下去:“程姐……”

“別別別,撒嬌沒用。”程珏完全不留情面,“不聽話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那我帶來的廚子……”

“滾。”

“好的姐。”

看對方軟硬不吃,林瀚森倒也不生氣,在衆人的嬉笑聲裏幹淨利落地打了個響指,車隊很快離開了視野。

“林小少爺,多大了,還吃棒棒糖啊?”三樓是馮千煜,大概是舊相識,支在陽臺欄杆上低頭和一樓的林瀚森開玩笑。

“喲,馮總。”林瀚森仰着臉笑,就這死亡視角,五官依舊禁得起考驗,“我戒煙呢。”

“戒煙好,這麽屁大點,抽個屁的煙。”馮千煜說,“你住幾樓?”

“四樓吧。”林瀚森用舌尖把棒棒糖頂到右頰那,目光在一衆看熱鬧的腦袋間穿梭,大聲問,“哪個是袁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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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千煜伸出一根食指指指樓上,喻呈住得高,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瞧,這時才發現自己陽臺上的那盆西番蓮,藤蔓一直垂到了四樓,恰懸在潭淅勉房間的陽臺邊,而這人此時正叼根煙,也站在那往下看。

喻呈很少有能俯視潭淅勉發頂的機會,這個視角很奇特,原來潭淅勉是這樣的,肩寬寬的,肩頸的角度很有勁兒,發頂有一點亂,像是剛剛在床上睡過覺。

這時候,他看到潭淅勉懶洋洋地朝一樓揮了揮手。

林瀚森在下面吹了聲口哨:“嚯,大帥哥啊!你房裏有沒有人?我去找你對本子啊。”

什麽啊,潭淅勉的房間我都沒有去過。喻呈又踮起腳更用力往下瞧,咔嚓一聲,不小心把餅幹碰碎了。

……

潭淅勉發上盛着碎屑,擡起頭,喻呈猛地縮了縮脖子,沒叫潭淅勉看見他。

緊接着聽到潭淅勉回答樓下:“去程老師那對呗。”

“嘿,沒意思了啊大帥哥。”林瀚森在下面直樂。

“我不喜歡小孩。”潭淅勉笑着說,“太鬧。”

“那你喜歡老的啊?”

潭淅勉好像沒說話。

過了一會,感覺下面安靜下來,看熱鬧的應該散了吧,喻呈想着,把頭再次探下去看,結果看到潭淅勉肘搭住圍欄,背身站在陽臺上,仰起頭看他。

“……”喻呈一看他的眼睛就不行,滿腦子都是下午沙灘上他的胴體,然後又想起自己做的那檔子事。丢人。

“那個老的……”潭淅勉笑起來,“還有餅幹沒?”

語氣倒是輕松,好像又沒什麽事。一場夢吧。

喻呈只好硬着頭皮說:“誰老?”

“大幾個月也是老。”

“不給你餅幹了。”

“可那誰不是說我喜歡老的。”

“……那我老,行了吧。”喻呈也笑出聲,“怎麽給你啊?”

“扔下來呗。”潭淅勉說。

這是唱哪出啊。怎麽搞得像偷情,從上面扔情書,晚上幽會的時間地點什麽的。

“快點,我餓了。”潭淅勉可憐巴巴。

“那你讓開點,回頭扔偏了,砸到你。”

“不會。你扔得準,剛剛不就準準掉我頭上?”

這人怎麽要吃的還嘲諷他啊。好煩。

三秒後,啪嗒一聲,一袋餅幹落到潭淅勉腳邊,感覺至少裂成三半了,也不知道吃個什麽勁兒。

但碎了的蔥油餅幹也香,是鹹的就行。潭淅勉舉起來揮了揮手,道一句“謝了”,也沒別的話,轉身就進屋裏去了。

翌日天陰,倒是好出片,開機第一天打算先拍一些環境和群像,然後主拍袁頌的生活狀态和超市偶遇那段,陰郁一點的氛圍正好。

程珏其實一直擔心潭淅勉在國外生活比較久,美國什麽都标準化了,沒有菜市場,不需要殺魚稱菜,不需要說,抹掉零頭吧,或者你再給我搭根蔥,等現在回來處在這種非常生活化的場景裏,很可能會産生那種不貼合感,但喻呈随手咔了幾張給程珏看,潭淅勉狀态還不錯。

因為和普通的平面拍攝不同,他們要拍的是故事性,是發展,所以程珏要求他們大部分鏡頭都要在一種連貫的狀态下完成,叫表演式攝影。

她最早這樣拍的時候,很受模特诟病,覺得我只要按照要求擺出動作,你摁快門就行了,為什麽要我跟着哭跟着笑,按照劇情走一遍,做那麽多多餘的事。中間程珏還一度妥協過,但後來發現拍故事就得這麽拍,否則要爆發要生氣了,模特喝了點水再回來,狀态一下就不好了,而且人一旦出了那個情緒,你再怎麽跟他調整肢體擺放,都無濟于事,他必須得去體驗。

這種拍攝方法也得到了喻呈的認同,而且他覺得這種靜态和動态攝影的結合,技巧上能玩出更多花樣。比如像拍攝現在非常生活化的一幕,他重新設置了快門速度和連拍模式,想捕捉袁頌拿起蔬果時的瞬間,他要在動态裏抽一個靜态出來。

這些無疑帶給模特巨大的挑戰。

她叮囑道:“Pedro,就一個點,你把握住,你是個想要赴死的人,從貨架上拿東西的時候表情別猶豫,別像一個經常逛超市的人那樣去挑挑揀揀,別像還有明天,你明白吧?”

“我琢磨一下。”

程珏看了一眼表:“給你兩分鐘準備。”

“別像還有明天”是種什麽感覺。超市的一隅被清過場,潭淅勉站在一排冷凍櫃前想,他沒想過死,他不知道,哪怕人生最不順遂的時候,他好像也沒這麽想過。

很莫名的,他突然回憶起在喻呈家的暗房裏,他們接過的那個吻。

那是一種沒有明天的感覺吧。

雜念沒有了,不斤斤計較,不去算,你欠沒欠我,我欠沒欠你,不想這之後要怎麽辦。那個瞬間,心裏是沒有打算給任何人交代的。

喻呈說,我不想問你了,随便你喜不喜歡。

直到冷凍櫃的冷氣把他吹透了,他對程珏說:“可以了。”

喻呈的鏡頭對準他。

取景器裏的袁頌站在琳琅滿目的冷凍櫃前,他從來不知道肉的種類有這麽多,他母親在的時候,也只跟她逛過那種昏暗逼仄的小菜場,幾家個體戶賣點自家的小菜,地上總是潮濕的,空氣是腥臭的,而平時炒的菜裏有一點肉沫就很好。他本來還想拿自己熟悉的肉餡回家包餃子,然而緊接着他看到了牛排的價牌,最後一頓嘛,貴就貴點。

果斷放進購物車。

再逛別的,标準就變了,先看價牌,哪個貴就拿什麽,心裏算個總價,不超過賬戶總額就行。

袁頌的手指指着價牌,一路走過去,然後拿起一盒草莓。

十秒後,喻呈喊了停。看相機裏留下的畫面,最後停在一張上,遞給程珏看。

畫面裏的袁頌沉默灰霭,褪了色的牛仔外套在色彩紛呈的貨品之間顯得格外單調而沉悶,他面無表情地拿起一盒草莓,用的是左手,因為右手已經壞掉了。盒子邊沿翹起的膠條被相機定住時,在空中留下一道動态的殘影。

“是好的。”程珏沉吟了一會,仔細地看,“Pedro右手虎口處有個小痣,特好看,現在右手壞了,等于把美的藏起來了,破壞了,畫面中心只剩下普通笨拙的左手,沒有右手順,動作是有一點別扭的,這個別扭的感覺很好,感覺好遺憾。”

喻呈驚訝于程珏能在這一瞬看出這麽多東西,但想一想,好像自己也有,只是自己在定格一種籠統的感覺,而程珏把這些感覺拆碎了,全說出來了。

然後再拍袁頌和班主任的重逢,也就是和姜潮的初遇。

要出這一張照片對林瀚森來說反而是難的,他得空無一物,又得懵懂初開。

林瀚森體悟了半晌那種對視,其實又沒有真正看見的眼神,但在相機裏看起來還是不太聰明的樣子。

“昨天,你不是在樓下嗎?”程珏啓發他,“你在樓下,你問誰是袁頌。”

“嗯。”

“你看到什麽?”

“很多圓腦袋。”

大家哄然大笑。

“後來呢?”

林瀚森撓了一把頭,化妝師見狀渾身難受,立刻跑上來給他重新定了個型。

“後來……馮總給我指了下,我就往上看。”

“對。”程珏拍了下大腿,“就要這個,就要這個往上看但還沒找到的,這個眼神,就要這個過程,懂吧?”

在程珏殷切的目光裏,林瀚森回答“懂了”,但臉上還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

各就各位的時候,林瀚森悄聲問離他最近的喻呈:“這是第幾遍了?”

喻呈算了算:“第四版了吧。”

林瀚森捺着嘴角:“拍得我有點想哭。”

喻呈笑了,覺得這小孩挺好玩,自尊心強,有點桀骜的東西在身上,但性格不壞,關鍵是他看得出他有靈氣,這個圈子裏不缺好看的,關鍵是得靈,別等我說你怎麽擺你就怎麽擺,擺完了還得問這樣對不對,那樣對不對,就得啪得一下到位,把自己的理解通過肢體和眼神擺出來。

“你行的。”喻呈安慰道。

燈光亮起。

袁頌在往購物車裏放草莓的時候,一擡眸,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回憶了一會,才想起這是高中班主任陳玉玲,她一邊和身後的男孩聊天,一邊将蔬菜水果放進擁擠的購物車。

她不怎麽看價牌,把東西放進來的時候甚至是心不在焉的。她更多地去看身後的男孩,不時露出笑容。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母親,面對被霸淩的學生會說出“你得跟他們搞好關系,你反思一下是不是因為自己太孤僻了”這樣的話。

袁頌想。她會不會對她兒子也這樣講呢?大抵是不會的,不然也不會他纏着要吃車厘子,她就給他買,她得說,你反思一下你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不會反思的人,就會無憂無慮。他看着陳玉玲兒子那張看起來幹淨又張揚的臉,估計剛上大一,跟所有19歲的男孩一樣,生活裏單純得只有學習、游戲與戀愛。他回家恐怕連車厘子都不用自己洗,菜也會因為有母親而自動擺上桌,而自己的媽媽死掉了,就連他要死了,死前最後一頓還得用不甚熟練的左手,自己做給自己吃。

這就是反思的結果。

反思的最後,是自我毀滅。而這世間好的,甜的,酸的,紅的,綠的,都入他們的肚腹。憑什麽。

袁頌不知道自己的注視已經變得尖銳,變成一種令人不适的視線,以至于男孩擡了一下頭,視線飄忽過去,似乎在尋找,又或者只是無意識地想擺脫。

就這麽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他們的視線觸碰了。

而站在姜潮視角裏的喻呈,也透過取景器和袁頌對視着。

鏡頭裏的他是川流不息裏的靜止,是色彩斑斓裏的暮色,是虛焦的模糊裏不那麽模糊的一個點。眼神就這麽帶過去了,看到了,又好像沒看到,沒有記憶的那種看到。

喻呈覺得額上在出汗,他在等一個時機,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一個讓他覺得不可複現的時機。等待引發焦灼,讓一分一秒都變得漫長,汗水滴下來挂住眼睫,眼眶刺痛,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恍惚間眼前人又變了,從袁頌變成潭淅勉。

潭淅勉看着他,用袁頌的靈魂看着他,欣羨他敏感多情的部分,琢磨怎麽把他骨子裏那點兒幹淨的東西抹髒,在說怎麽拉扯這個世界共沉淪。

他特別特別恨,眉心是蹙的,鼻梁邊皺起細小的褶皺,但是又有那麽一點點由于長期凝視帶來的深情感,好特別。

就在這一刻,喻呈手指顫抖地摁動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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