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珠暗投起風塵

明珠暗投起風塵

滾滾的黑煙飛一般壓過來了。就如同漲潮的海水一般,挾裹着嗆人的灰風,漫過城牆,一浪挨一浪地捕捉着渡口上蠕動的人流。

蒼白的長江被蒙在淺黑的硝煙裏,驚懼地顫抖。天和地黑成一片,那崩天裂地的爆炸聲中,人流發出的嘈雜聲,撼得江面上兩只滿載的輪船不停颠簸,然而渡口的人潮,象開了閘的瀑布一般,向那兩只已經“嗚嗚——”長鳴的輪船上傾瀉而下。

石媽用雙手死死地抱緊了剪票口的一根木頭柱子,有人挑着擔子從她身邊拼命地擠過去。她的兩手幾乎要抱不住那根木頭,包着頭巾的婦女和扛着被卷的男人一個個地由她背後蹭了過去。石媽低下頭看了看兩個孩子,大聲喊道:“抱緊我!抱緊我!”她接着便擡起頭來,用力吸了一口氣,竭盡全力地對着岸上的人潮叫喊:“太太!太太!先生——”一面喊,一面吃力地在那些豆粒般大小的人頭上尋找一位戴襲皮帽的年輕女子和一位戴禮帽的紳士。

“娘!娘!”是石媽十六歲的兒子立峰在嚷:“娘!船要開了!”

“等等太太呀!”石媽哭了。拿手抹了把眼淚,絕望地嘶叫:“太太——先生——太太——先生——”

“這位大嫂!兵荒馬亂的,就別找了!”

說話的人看到石媽放聲大哭,便也提高了聲音嚷:“你還是讓開路吧!北洋軍就要破城了!新軍敗了——!”

“太太——”

“轟”的一聲巨響,剪票口的木栅欄被人潮沖塌了,石媽下意識地一松手,才沒有随着那股強力倒下去,然而不等她站穩身子,就被面前的一排人往後一推,踉踉跄跄地就沖到了江邊,幸好兩個孩子始終緊緊地跟着她,才沒被人潮沖倒。石媽剛松了口氣,身後又是一緊,立時向前一撞,便上了甲板,渾濁的江水在漸漸移動的船身邊掀着幾米高的巨浪,石媽慌了神,而膝下一直沒出聲的孩子又“哇”地一聲哭起來:“媽媽——”

“少爺!少爺不要哭了!”石媽想把五歲的小克抱起來,卻根本彎不下腰,只能将小立峰和小克護在膝前,這才想起來撩撩滿頭的亂發。

小克兩只小手拼命攥着石媽的黑府綢燈籠褲,帶哭帶嚷地道:“我們去廣州!我聽媽媽說,從廣州到香港去……石媽,我們去廣州找媽媽……”

石媽如夢方醒地擡起頭來,看看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問:“這只船是去廣州嗎?”

“那一只去廣州。這只去上海。”不知誰回答了一句。

石媽急了,不要命地向船梯那裏擠:“讓一讓!讓一讓步,我要下船!請讓一讓!”

人群如同石壁一般紋絲不動,石媽偶然間一擡頭,卻見船舷外是黑乎乎的一頃江水,直連到迷迷朦朦的天際,回首顧盼南京碼頭,不知何時已成為極遙遠的一線黑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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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碼頭比南京江岸的氣象,要平和得多。雖然從江輪上下的一群人衣衫褴褛,不多時也都散盡,和南京馬路上一樣的黃包車來來回回地跑,漆黑油亮的外國汽車也随處可見。正對着碼頭的,是一幢尖頂的洋樓,有些象西北歐鄉間的教堂。那淡灰的磚樓頂部,是一面碩大的羅盤鐘,此時時針和分針都指着正北方。

石媽在那不緊不慢的鐘聲裏緊鎖住眉。立峰和小克兩個孩子一聲不響地跟着自己,才出渡口,街邊就是一溜小吃攤,架在爐膛上的蒸籠和湯鍋,一只只都竄着熱氣,香噴噴地聯成一團濃霧,很象每天早晨長江上的那種白白的江霧。

“姆媽!湯包要哦!”不知哪個攤主在向石媽兜攬生意。石媽只是搖了搖頭,卻又不由看了兩個孩子一眼。小立峰畢竟十六歲了,比較能控制一點,而五歲的小克就不同了,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攤主手裏的兩個小湯包,目光異樣照亮。

攤主瞧着小克,帶笑地把兩只手一揮,“少爺,湯包好吃來!”

石媽見這樣子,生怕小克站住不走,便将小克的小手一拉,幾步便從這些桌子裏插了出去,拐進一條弄堂。

弄堂打掃得倒還幹淨,石媽乏力得很,顧不得什麽,揀了個青石條,便坐了下來,小立峰也跟着坐着,唯有小克嫌髒,不肯坐,将兩只小手插在褲兜裏,筆直地站着,開口道:“石媽,咱們去廣州吧。”

石媽用兩手托着下巴,發了半天的呆,方開口說:“在南京上船的時候,包袱弄丢了,哪裏有錢買船票!”

小克不作聲,低下頭悶悶地,便小聲地哭起來了。小立峰忽然說:“少爺,你的扭扣不是金做的?那都是錢吶!”

小克愣了一會,說:“有金子管什麽用呢?”

“買船票呀!去香港找太太!”小立峰從地上一跳起來,兩只手向前一抓,早将小克兩個衣扣扯下來了。

晚上在旅店借宿時,石媽很快便扯開了鼻鼾,小立峰睡在石媽的腳頭,早已睡熟。只聽得半開的窗戶外面,有店主人走動和說話的聲音,時而還有一兩聲潑水的聲音,別的便沒有動靜了。

小克将被子蒙着頭,睜着眼看着那輪月亮發怔。白天的時候,他和小立峰一起,跟着石媽去渡口買船票,但是渡口的人說,時下江面不穩,到廣州的輪渡停開半個月。小克着急的倒不是輪渡停開,而是石媽拿兩個扣子換了錢以後,上酒樓要酒要菜,還給小立峰買零食,那兩只金扣子,照此下去,就算能對付半個月,又如何有剩錢去買船票?小克看了好半天的月亮,看得眼睛都酸了,用手一揉,卻是濕的。月亮裏很清楚有棵桂樹的影子,桂樹長得又高又密,斜斜的,恍惚有個小人在砍那月桂,小克不由想起嫦娥的故事來了。嫦娥奔月是媽媽說了幾遍的老故事,想起嫦娥,就想到媽媽了。媽媽頸窩那兒有一對紅痣,襯在月亮那麽白的皮膚上,就象小白兔的紅眼睛,小克擦了擦眼淚。他記得媽媽很好看,嫦娥一定就長得和媽媽一樣。不知不覺地,小克便把兩只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想抱那輪白白的胖月亮,可是一伸手,才知道月亮老高老遠,小克将兩手向月亮拜了拜,忽見一道眩目的光華刺入眼簾,小克瞧清楚那光華是右手大拇指的戒指上折出來的。那是一粒真正的鑽石戒指,前幾天才戴上的,因為小克五歲了。小克記得,是爸爸、媽媽和他一起到首飾店裏,讓他自己挑的。他還記得爸爸說:“還真識貨呢!真鑽石!”聽爸爸的口氣,應該是很貴重的東西。小克想到這裏,很小心地把戒指褪了下來,對着月光一看,發現那指環上刻着小字,但是他不認識那幾個字,小克拿着戒指玩了一會,便坐起來,把戒指的扣環拉開了些,脫掉了腳上的絲襪,把戒指套在左腳的大拇指上,再穿上襪子,小心翼翼地放直了腿,松了一口氣。仔細檢查全身上下,袖子上還有個黃金袖扣,用牙咬下來藏在褲袋裏。

月亮靜靜地照着,小克裹緊了被子,向着月亮閉起眼睛。

石媽帶着立峰和小克兩個孩子,一直趕到渡口,才停下來歇一口氣。石媽站在一個角落裏,只是瞅着剪票口看。本來她還有餘錢去買廣州的船票,誰知上了一次外灘,回來便找不着錢了,竟丢了個幹幹淨淨,這還事小,住了半個月的旅店,還差幾天房錢,趁店主人沒理會,悄悄地帶上兩個孩子跑到渡口,只想混上船去,誰知看了一會,那渡口井然有序,一絲不亂,驗票上船,一個也蒙混不進去。石媽越看越急,擡手在額頭上一抹,倒抹了一頭的汗,正惶急間,不知由何處走來一個人。

這人穿着玄色的絲夾襖,戴着頂同色的洋呢絨禮帽,一條中式的寧綢褲,胸前的襟縫裏斜挂着一條明晃晃的金表鏈,氣度十分安詳。将石媽略打量了一下,又看看兩個孩子,便問:“這位大嫂,敢是遇到難處了?”

石媽聽這人一口順溜的京片子,想也是外地來滬的,便點了點頭,很想從頭細細地說,又覺不妥,遲疑了半晌,才嘆口氣道:“想去廣州,沒錢買船票……”

那人“哦”了一聲,說:“廣州也不太平呀,幹嘛去廣州呢?”

石媽兩手扶着小克的肩膀,向前推了一推道:“總是為了少爺,不然我就帶着孩子回湖南了。”石媽見這人舉止有度,不象是邪路上的人,便把經過揀要緊的略說了一說。

那人并不立即回話,半昂着頭,望着空中,似乎在想什麽似的,好久才把頭一低道:“原來是南京來人。那是幾號呀?”

“九月二號,”石媽又說:“本歷的八月初四。”

那人似乎吃了一驚,随即向一旁走了幾步,石媽跟了過去,他才壓低聲音說:“實話告訴你,大嫂,九月二號南京去廣州的船,半道兒上就翻了,一個人也沒留下來。”

石媽似是挨了霹靂一般,半晌作聲不得。

那人便嘆了口氣,說:“我看,你還是回老家去吧。”

石媽很費勁才忍住淚水,卻嗚咽地說:“我可哪來的錢呢?”

那人不以為然地将手一指:“那不是?!”

石媽順他所指看去,卻是立峰和小克兩個孩子,不由吃了一驚,連哭都忘了,怵然地望着那個人。那人笑了一笑,說道:“你是沒出過門,不明白外頭的事兒,一個孩子,值不少銀元吶!要是擔心孩子受苦,就找個好點兒的人家,比跟着你不強多了?”

石媽聽他這麽說,直發了半天的愣,吃吃地道:“先生的意思,哪一個值錢呢?”

“大的好養,就是不貼心,小的又太小。”那人揣摩了一會,才最後說:“還是大的吧,你去問問。”

石媽慌得要哭,哀哀地道:“那不行!那不行!”那人看了石媽一眼,說:“你自己瞧着辦吧,我還得去辦事兒。”

“先生!先生!”石媽急得一把拖住,那人便回過頭來,卻是不願久等的樣子,石媽把四處一看,見地生人疏,一時情急,咬牙開口道:“先生!您發發慈悲,就把小的留下吧!”

那人聽石媽一說,便站住了,遙遙地看了小克半天,是十分滿意的神氣,就從兜裏摸出一大把銀元來,數也不數便往石媽手中一放,說:“就這麽辦!”

那人走到小克身邊,将腰一俯,和言悅色地道:“跟我走吧!”

小克将手向後一縮,昂着頭問:“去哪裏?”

“去找你媽。”那人說着,便雙手把小克一抱,直起身,不再看石媽一眼,登上一輛黃包車,一溜煙地向着南邊的路道去了。

北平城宣武門外的韓家潭,是京城裏有名的大下處。那宅子四周的圍牆極高,庭軒齊整,朱漆大門壓着對銅門環,裏進三道門楣,各有春聯橫批,入門穿廊。松竹梅歲寒三友栽種,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是個最大的正廳,門檻最高,廊柱最大,迎面是一幅關聖,兩旁堂聯:“長天色映秋江媚,梨園調奏曲苑新。”下面是花梨木的長供桌,香燭極旺,供着糕點旨酒,并有小小的三柱牌位,當中是唐朝的玄宗,左邊一個是關公,右邊是楊三奎。這是正廳,磚地鋪得十分齊整,據說是宮裏派人給校對的,所以門、窗、梁、棂處處精細工整。

三輝的掌班白玉珀,今年四十七歲,閑時無事,好擺個棋陣,自己下着解乏,有時也和夫人洪品霞對弈,倒也悠閑自在。這日正與夫人下到酣處,忽聽門外的石階上“登登登”的一陣亂跑,腳步雜沓,似乎不只一人,白玉珀心中不悅,沉聲問:“誰啊?這麽沒規矩!”

一句出口,外面立時沒了聲息,好半天才蹭進兩個小孩來,白玉珀一看,正是班子裏唱老生的餘承鶴和唱花旦的餘雙兒兄妹,這兩兄妹是孿生,都是九歲。蹭進了正廳,“撲”地跪了下去,不敢作聲。

白玉珀便扭過頭看着棋盤,随即問:“跑什麽哪?”

餘雙兒的聲音,極清脆地道:“師父,是三叔回來了!”

“哦”,白玉珀有些意外,很高興地道:“是三泰呀!”

白玉珀正要起身,卻見一個人已一步踏了進來,一邊用手摘着禮帽一邊說:“白老板,這次不虛遠行!給您帶了個絕好的孩子!”

白玉珀才站起身,已有一個小小的孩子,十分吃力自那老高的門檻上跨了進來,這時正是中午,秋天的日光又亮又透,整個大廳裏十分明朗,白玉珀定睛一看,還未開口,身後已是一聲低呼:“好俊的一對眼睛!”那洪品霞原是坐于位上的,此時不但立起身來,還一徑走到那孩子的面前,上上下下地細細打量,白玉珀背着一只手,已繞那孩子,轉了來回三四個圈子,便問道:“你多大了。”

“我五歲”。那孩子的眼中,一直汪着兩潭淚水,卻是緊緊咬着嘴唇,不讓那淚水滾下來。

白玉珀看着這孩子一排糯米般的珍珠牙,便對李三泰道:“這是哪家的少爺吧?這身氣度好呀!”

“他的爹娘都死了。”李三泰答得很輕松,“給白老板做徒弟,這也是前世的緣份吶!”

白玉珀沒有作聲,只瞧着那孩子微微地笑。洪品霞已蹲了下去,兩手摟着孩子的肩膀,說:“你爹娘都沒了,就管我叫娘吧!”

跪在一邊的餘承鶴和餘雙兒,聽了這話,雙雙對望一眼,俱都傻了,那孩子卻道:“我自己有媽媽。”

話極簡短,卻不卑不亢,聽在耳裏,并不頂撞得讓人惱火,洪品霞還想開口,白玉珀說道:“叫師娘吧!”

“孩子!快給師父師娘叩頭!”李三泰扶着孩子的肩,教了一句。那孩子便退後了一步,低下頭先用袖子擦一擦眼淚,一聲不響地跪了下來。給白玉珀叩了三個頭,轉了個方向,又給洪品霞叩了三個頭。

“這一叩頭,你就是我的徒弟了。”白玉珀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想了好久,開口說:“你往後,就跟我姓吧。”

洪品霞插說:“瞧這麽白嫩的小臉兒,不露出來真叫可惜了!就唱青衣吧?”

“什麽青衣!跟我!唱趙雲!唱武生!”白玉珀将兩手搓了一搓,一點頭道:“有名兒了!就叫羽飛!白羽飛!響亮極了!”

那孩子的嘴唇動了動想說話,卻又咽住了,還是李三泰在一旁說:“白老板,這孩子原來的名兒裏,有個‘克’字”。

“那容易,姓白,名羽飛,字”白玉珀輕輕一擊掌,“字克沉”。說着便向餘家小兄妹一指,“羽飛,那是你的師哥師姐,往後都得在一處練功了!”

小羽飛便調轉了身子,向着餘家小兄妹逐一作揖:“師哥!師姐!”

餘雙兒樂了。一笑,将一顆缺掉的門牙洞露出來了,脆生生地說:“你是我師弟!沒說的!”

承鶴是唱老生的,童音裏有幾分沙啞,聽起來倒挺有趣的。說道:“以後有事兒,來問我好了,都是三輝班兒的!

洪品霞見兩個小兄妹一派大模大樣的師哥師姐派頭,忍俊不禁,“哧”的一聲便笑了,拿手絹堵住嘴,指着李三泰道:“你要是真會辦事呀,下回再找幾個好孩子來!”

李三泰不說話,一副極為中意的神氣。照規矩走的話,師徒間要立份文書字據,規定年限任打任罵,生老病死、覓井逃亡,師門概不負責;學徒期間,演出收入全歸老師。學生學藝之餘,兼承做師門中各種雜務,伺候師父師娘。可是小羽飛沒有族中的長輩帶領,李三泰權且做個保人,白玉珀飽蘸濃墨寫下自己的名字,李三泰拿着字據交給小羽飛:“孩子,該你啦。”

小羽飛雙手捧着那紙,逐字逐行的研究了半天,小聲說:“我看不懂。”

李三泰笑言:“看懂看不懂都是這回事啦,按手印吧!”拉着小羽飛的小手,在印泥裏只一蘸,複往紙上“啪”的一壓。

白玉珀将手中收起的折扇,在李三泰的肩上敲了一記,也笑了。李三泰便長長地吐了口氣,順手掏出一塊手帕,将額角細細的汗,輕輕地按了幾回。

手續辦完之後,小承鶴帶着小羽飛去柴房,指着那快堆到屋梁的炭條說:“這是給整個冬天預備的,師父師娘天黑就要燒炭盆,咱倆趕緊劈吧。”

小羽飛不吭聲,看小承鶴舉着大斧子,用力的劈炭。小承鶴只道他不會,要顯自己本事,越發賣力,高高舉起,狠狠劈下,劈成的炭條都是相似大小,忍不住炫耀道:“看見沒!這是真本事!”洋洋的賣弄了半天,身邊靜悄悄沒聲息,轉身一看,哪裏還有人影?

小承鶴扔了斧子就往外沖,嘴裏大嚷:“了不得了!師弟跑了!師弟跑了!”

餘雙兒小臉吓得刷白,一雙手拼命亂搖:“還叫!還叫!是你沒看住,師父非打死你不可!”

被妹妹一提醒,小承鶴也不敢再喊,兩個孩子團團亂跑,小承鶴哭道:“不如咱們也逃吧,累死了苦死了,跑出去做叫花子都比在這強!”

餘雙兒咬了會手指頭,說:“先別嚷嚷,師弟跑不遠,他是外地來的,人小腿短,看我攆他回來!”

嘴裏雖如此說,到底不敢貿然出大門,和哥哥咬了半晌耳朵,全沒個着落。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沒處抓的當兒,大門“咣”的大開,一個戴貢緞瓜皮帽的男人闊步踏入,腋下夾着個張牙舞爪的孩子,直闖進來,到了中堂階前,将那孩子擲在地上,舉足踏住,高聲道:“白老板,這定是你們三輝班逃出來的小子,人贓并獲,你要怎麽謝我!”

白玉珀聽聞“人贓并獲”四字,奇道:“贓物在何處?”

瓜皮帽探入懷內一摸,手上便多出枚亮晶晶的黃金袖扣,天色既暮,這袖扣兀自精華四迸,躲藏旁觀的餘氏小兄妹俱目瞪口呆。瓜皮帽道:“這小子不知在何處受了奸人指點,來我的當鋪,要拿這賒銀子。不用說,定是盜了白老板的寶貝,要逃回原籍去!小小年紀,如此刁滑,實在可恨!他豈知我這當鋪既開在巷口,必是白老板的交游之內,所謂天網恢恢,就是此話了!”

白玉珀下了臺階,将袖扣接在手中,眯眼端詳片刻,說道:“是了。這事欠下魏兄一個人情。白某記下!”

瓜皮帽也就折身離去。臨去之前,對地上的孩子厲聲斥道:“就憑你這小玩意,還想忽悠白老板,告訴你放明白了!這江湖可不是你們家大院,一腳踏進來,永無回頭!三個字:認命吧!”

白玉珀見人已出了廊外,折身來到小羽飛面前,拿腳尖勾住腰,輕輕一送,這小家夥便如斷線的紙鹞子般直飄出去,被廊柱硌回來,撲在地上,鼻血滴了滿地,卻不哭,趴在那裏,瞪着白玉珀。

白玉珀道:“這袖扣不是家裏的,你在哪裏偷來?不老實說,活活打死!”

擱其他孩子,不被吓傻也會號哭,然而小羽飛氣勢洶洶,亢聲道:“是我自己的!還給我!”

白玉珀走至近前,默不作聲立定,居高臨下俯視那塵埃中的小人精。小東西毫不畏懼,惡狠狠盯回來。白玉珀道:“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你自己壓了手印,管你幾歲,都不能出爾反爾!有本事,熬足年頭,紅遍北平城!到那境地時,認不認我這師父,随你!要去哪個碼頭,也随你!”

小羽飛不答。只是擡起手,将那仍滴裏嗒拉的鼻血用力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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