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芳菲桃李盛梨園
芳菲桃李盛梨園
三輝的下處極大。就在正廳後頭的三四折花廓後面,有個極大的園子。園裏種得極多的梨樹和桃樹,綠綠的一片,中間倒空出非常空闊的一處場地,沙地鋪墊得很齊整,寸草不生,一直到那高牆下面,都是清清爽爽的一片,只在場地的邊緣,立着個紅木的武器架,林林總總插着些刀槍劍戟。
餘雙兒手裏攥着塊綢緞手絹,從林子的邊上起,就踏着碎步,一路搖搖擺擺地過來了,一手支着腰身,一手将手絹往上一抛,拿食指尖頂着,飛快地将絹子轉起來了。同時清了清喉嚨,正要唱,卻看見了什麽,将眼睛四處一瞅,見師父不在,便收了手絹,跑到牆跟邊,一疊聲喊:“師弟!師弟!”
小羽飛正在牆根那兒倒立,兩只小手撐着地,地上平放着一只小鐘,鐘面對着他的臉,他的一雙大眼睛,就盯着鐘面上的走針。此時聽見餘雙兒叫自己,便擡了擡頭,倒着看去,就見餘雙兒兩腳倒吸在地面上,懸空跑過來了:“師弟!下來吧!師父不在!”
餘雙兒見小羽飛不動也不響,就蹲了下去,将瓣子甩到腰後。一蹲下來,她才看清,那小師弟的臉上,盡是豆大的汗珠,順着小下巴向下倒流,把頭發都浸濕了。餘雙兒便說:“下來!下來!”
“還差五分鐘呢”,小羽飛很費勁地回答,“待會兒就下來”。
餘雙兒便将手絹展開,細心地在師弟的下巴上擦汗,一面認真地說:“照你這麽學下去還了得?真能成了角兒呢!”
忽聽身後有念戲文的聲音,餘雙兒回頭看時,見哥哥承鶴弓着腰,拿小手做着掂須的身段,咿咿呀呀地過來了。
走到妹妹近前,正好做完,便恢複了本嗓,說:“你不練嗓子,我去告訴師父!”
“呸!”餘雙兒的小腰上束着條極寬的玄色帶子,将小藍花褂子紮得十分俏麗,她白白的一雙胖手,就拿起來往腰間一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回嘴說:“外頭的院子該你掃了。”
這時候小羽飛的兩腿一起落,從牆跟上下來了,站在那裏用袖子抹汗。餘雙兒便說:“師弟,你知不知道那正廳上的大牌位供的是誰?”
“那是關聖。”
“不是,最大的大塊兒!”餘雙兒拿兩手比了一比,“方頭的!金邊兒的!”
小羽飛恍然大悟,說:“那是玄宗皇帝!”
“我知道!是唐朝的!他有一出《長生殿》呢!”小承鶴很高興地說。餘雙兒白了他一眼,“誰不知道!我問你知不知道,幹嘛要供他?”承鶴想了好半天,才愣愣地說:“是祖師爺呗!”
“祖師爺,對呀。”餘雙兒花旦的調門不覺便出來了:“他是怎麽成咱們的祖師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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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集了一批梨園弟子演習戲文,就因為他愛聽戲,”小羽飛說,“有一天戲開了鑼,不見有人出場,玄宗很奇怪,就問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兒?”餘雙兒很好奇。
承鶴也猜道:“敢情角兒沒扮好?”
“不是,太監說,因為這個演員忽然病了,上不了臺,”小羽飛不慌不忙的說:“玄宗就說,那好辦,我來串!這就上臺了。上臺前,拿白彩在鼻梁上兩邊一抹。”
“那不是小花臉兒?”餘雙兒笑了,“皇帝串小花臉兒吶!”
“就因為他是皇上呀,一亮相,誰敢不叫好兒?”小羽飛一口氣說了下去,“打那以後,就有了規矩,小花臉兒不上臺,誰也不敢開演,因為別的什麽生、旦、末、醜、淨都是老百姓,小花臉成了祖師爺,別的就成了徒子徒孫。”
餘雙兒點着頭,慢慢地說:“原來還有這些名堂!”
“師弟你怎麽知道?”承鶴問,“師父告訴你的?”
“我是看書的。《晚唐遺聞錄》。”
“師父對你可真好,當親兒子養。象咱們,”餘雙兒很向往的神氣說:“別的班子裏,象咱們一樣,進門拜了師父,少說,第一年也得幹雜活兒,這是規矩。頭一年不教本事,要先磨一磨銳氣。師弟,你真福氣,頭一年就學戲,師父還讓你識字,瞧師父的意思,是要認真地扶植一個大角兒!”
“人家原來就是大少爺嘛!”承鶴老氣橫秋地說:“當然不能和我們一樣粗養。”
餘雙兒見小師弟不出聲了,趕緊對哥哥直搖頭,又擺手,承鶴吓了一跳,連忙看着小羽飛的臉,還好,沒有哭,但眼睛裏果然冒出一汪亮晶晶的水汽,承鶴好生後悔,就對妹妹丢眼色,餘雙兒正想安慰安慰師弟,小羽飛卻已開了口,“什麽少爺!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說完,扭頭便向林子裏的石子路走去,走着走着,一溜小跑便不見了。
白玉珀和夫人洪品霞在西屋的炕桌上擺象棋陣,小羽飛忙着擦地。身邊擱着一小桶水,跪在地上,雙手捏着抹布,沿地上的磚縫,細細的擦,邊擦邊退。洪品霞手邊一壺雲霧茶早已涼了,望着棋盤發愣。白玉珀手裏敲着幾個棋子,等着夫人落子,洪品霞左看右看,手擡起又放下,舉棋不定的,不覺便嘆了口氣,将眉頭一皺。白玉珀瞥了小羽飛一眼,道:“過來,給你師娘支個招。”
小羽飛将抹布展平,在桶沿上鋪好,又把手在水裏洗了一下,可惜那洗抹布的水本就渾得很,小羽飛将手背在身後,來到洪品霞身邊立直,看那棋勢。
一片沉寂中,開口說:“車七進三!”
洪品霞一愣,面露喜色,想了一想,便走了車,白玉珀走帥五平六,洪品霞走車七平二,帥六進一,車二退二,帥六退一,一直到車四平五,算是把白玉珀的仕相管住了,白玉珀還走帥子,帥五平六,洪品霞便取車子,小羽飛又說:“別走車!将五進一!”
白玉珀帶笑地看了小羽飛一眼,不待洪品霞伸手,就替夫人的黑子走了将五進一,然後再拿自己的紅子走帥六平五,洪品霞便說:“飛兒,再來一着!”
小羽飛略微思索了片刻,說:“将五平四!”
“好棋!”白玉珀唱了聲采,“我沒有應着了!不必再下!我輸了!”
洪品霞将棋盤一和,取了棋盒來裝棋子,一面說:“琴棋書畫!慢慢兒地教吧!好角兒可不能不會得全吶!”
白玉珀說:“這孩子靈性好,準有出息。”說着便起身下了炕,一面跷起腿拔鞋子,一面說:“我得去瞧瞧那兩個孩子,別又躲懶!”
屋子裏剩下洪品霞和小羽飛兩個,洪品霞便說:“我教你練練眼神兒!聽我的口令,得快!……聽着啊:左!”
小羽飛的一對烏黑的眼珠,跟黑水銀似地,在有些發藍的眼白上極輕盈地一滑,便定住了。洪品霞忽道:“左上下右!”
那口令才出,那孩子寒星般的一對眼睛,早已絲毫無誤地在眼眶裏伶俐俐落地一輪。
“上右下左!”洪品霞的口令越喊越快,将手指在小羽飛的眼前前前後後拉了幾下,便說:“咱們京劇,講的是虛實!比方有個小蛾蠅飛近了,你的眼該怎麽瞧,飛遠了,又該怎麽瞧,要叫臺下的一瞧你,就明白戲!臺上是空的,但你做幾個身段,要讓看戲的知道,哪兒是門,哪兒是窗,哪兒是山,哪兒是水,哪兒是橋!”
小羽飛的眼睛,就跟着洪品霞的手勢飛快地轉,洪品霞直點頭,說:“還行!你回去,揀天黑的時候,拿盞油燈練,跟着燈光兒轉一轉眼珠,再往後,就在夜裏,叫小雙兒拿枚繡花針,在暗處比劃,你就得看見那道光亮,跟着那光輪眼睛,到了那工程,眼神兒才能活。” 洪品霞說着,疼愛地拍着小羽飛的頭,“你呀,長了這麽俊的一個小模樣兒,要不好好地練,都對不起老天爺!去吧!去練練棍子!”
小羽飛動作麻利的将水桶收拾了,就要往外走,洪品霞一把拉住:“別介!”起身到櫥櫃裏摸出一個洋鐵盒子來,開了蓋子,摸出一把板栗仁來,用手撐開了小羽飛的衣兜,往裏一放,“全是熟的!吃吧!”
“謝謝師娘!”小羽飛脆脆道了聲謝,拿小手捂牢了衣兜的開口,另一只手仍穩穩提着水桶,離了裏屋,到廚房裏放好用具,用木頭瓢在水缸裏舀滿水,斜靠住窗臺,讓那水沿着臺子潺潺的流,就着重洗了一遍手,把瓢放回去。掉頭跑到園子裏,見承鶴和餘雙兒兩個,汗津津地坐在地上喘氣,就問:“師父呢?”
“剛走!”餘雙兒眼尖,“你兜裏是什麽?”
“板栗仁兒!”小羽飛往地上一坐,掏了塊手絹鋪在三個人中間,将衣兜翻過來一抖,餘雙兒和承鶴忙用四只小手圈了個圈,把板栗圈在手絹上,三個孩子便你一個我一個地吃起來。
“三叔去杭州了,”承鶴忽然說:“再回來,肯定又少不了帶幾個回來!”
“聽說是找對路的!按行當兒找!”餘雙兒一邊嚼一邊扳着手指頭說:“刀馬旦,小生,小花臉,準沒錯兒!三個!”
小羽飛從地上爬起來,從兜裏掏出一片鵝毛,用手指夾着,向外扔,羽毛極輕,扔不遠,小羽飛便跑過去拾起來,又往前扔。
“你幹嘛呢!”餘雙兒問。
承鶴往嘴裏塞了個栗子,拍拍手上的栗子末,說:“練腕子功呗!這叫空手擲羽毛,練出來了,再耍別的就有內氣!比硬功夫難!”承鶴從地上慢慢地站起來:“不吃了,我得去吊嗓子。”
餘雙兒吃得正香,舍不得那些黃澄澄的栗子仁,便往嘴裏又放了一個,想一想,将手絹四只角一紮,收在衣兜裏,拾了放在一邊的對刀,也站起來向那場子裏跑了。
李三泰去了趟蘇杭,不知為什麽竟消磨了三四年。最先找到的,是一個四歲的蘇州小姑娘,小小年紀,出落得臉蛋是臉蛋,身材是身材,然後是六歲的杭州小男孩,生得挺小,非常清秀,再又過了一年多,才找到一個八歲的孩子,預備找齊了一路回北平,卻怎麽也找不到中意的了。不敢再消磨,就帶着三個孩子,回到了北平的三輝班。
引見了班主白玉珀,這時小姑娘已經七歲,杭州的小男孩九歲,另一個也十一歲了。白玉珀看了都很滿意,就是洪品霞不是很稱心,高興之餘,還有些失望,對李三泰說:“青衣就那麽難找!瞧這小姑娘,又是武旦的料!”
白玉珀一一問了姓氏,就按輩份都起了名字,以飛禽的稱呼為規矩,從小羽飛往下排,杭州的叫尚小鵬,定小生行,蘇州的小姑娘叫梁賽燕,定武旦行,另一個定小花臉,叫章學鹦。
白玉珀帶着三個孩子往小穿堂去,站在天井裏一喊,餘家兄妹和小羽飛都跑出來了。循例一一引見。餘家兄妹今年都已十二歲,無論是資歷還是年紀都為最大,加上近于少年,氣度老成得多了,餘雙兒則是豆蔻少女的模樣,舉止言談有些閨閣女子的樣子,攙着梁賽燕的小手,說道:“這可好了,我有了伴了。”
小羽飛是九歲,只比小賽燕大兩歲,倒比其他兩個孩子小幾年。白玉珀道:“投師早就是長輩,喊師哥!”
尚小鵬和章學鹦兩個,見過了餘雙兒,又給承鶴見禮:“師哥,” 轉向小羽飛,也喊了一聲:“師哥!”
唯有小賽燕伶俐,先對承鶴福了一福,南音極重,聲音又甜,聽上去委實柔軟悅耳:“大師哥!”然後再對小羽飛萬福:“小師哥!”
“對了!對了!”白玉珀似乎受了提醒:“就這麽辦吧!以後,都得這麽稱呼!”
這時餘家兄妹和小羽飛站了一排,向着對面的三個孩子,就逐一地回了一揖:“師弟!師妹!”
那尚小鵬、姜學鹦和梁賽燕三個孩子,同入師門,輩份是平的,無須分什麽兄妹座次,只是按年齡大小,分了長幼,彼此仍舊互稱名字。
賽燕學的武旦行,先要練的就是下腰。師父指點了一下,就吩咐餘雙兒帶着賽燕練,餘雙兒主花旦,對武戲不是很在行,只是照着師父的話,托着賽燕下了腰之後,就把一只鐘上了鬧鈴,放在一邊,自己便到一邊背臺詞去了。
賽燕人小腰軟,又練了幾個月,倒還支持得住,時間一長就不行了,左等右等,都不聽鬧鈴響,又不敢直起身,勉強撐在地上,就喊:“大師姐!大師姐!……”
餘雙兒站得遠,聽不見,賽燕聲音又細,拿眼睛在前邊找了一會,就見雪白的一個人影風一般過去了,賽燕忙喊:“小師哥!小師哥!”
羽飛是在繞着場子打盤旋,口中銜着一柄刀,聽見賽燕喊,并不停下,将兩手一并,輕輕地便一個跟鬥騰空翻了過去,正落在賽燕前面,伸手接住了刀,才開口問:“幹嘛呀?”
“小師哥,還有多少時辰呀?”賽燕說,“我快不行了!”
羽飛聽賽燕的聲音不對,仔細一看,原來賽燕早哭了,眼淚和汗水一起,把前額的一溜劉海全打濕了,一條一絡地貼在額頭上,小小的兩片嘴唇上下直抖,“嗽嗽”地拼命吸鼻子。羽飛連忙看了看鐘,就在賽燕的身邊坐下來,說:“你瞧大師姐串起戲來,神氣不神氣?”
“神氣。”
“将來你要是扮上臺,樊梨花、梁紅玉,滿場跑的龍套都襯你一個,不比秋香和紅娘神氣多了?”
“那是……”賽燕含着眼淚便忍不住要笑,說:“成了角兒,穿花衣裳花裙子,用外國香水兒,就和咱們師娘一樣。”
“可是,人家名角兒是怎麽出脫起來的?”
“練出來的呗!”
“你知道就好,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不說別的,總不能對不住師父師娘,對不住師父師娘,就對不住自己,你說對不對?你的胚子好,好好練吧,将來,我架着你唱!”
“謝謝師哥!”賽燕趕忙說:“我都明白,要是不好好練,也對不住小師哥您!”
賽燕一名話,把羽飛說得笑了,正要開口,鬧鈴便響了,賽燕便翻了個身,在地上一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小師哥!我多咱能上臺呢?”
“快了!你今兒八歲了,瞧大師姐,十二歲就上臺了。”羽飛低下頭看了看賽燕,“瞧你這一頭的汗!來,我給你擦擦。”
賽燕下巴颏揚着,讓羽飛替自己擦汗,一面說:“小師哥,要是上了臺,下面看的人起噓,怎麽辦呢?”
“噓?再噓也得唱!師父說過了,該怎麽唱,就怎麽唱,還要唱的絕好,這才能壓住場面,不然,一臺戲非得砸在你一個人身上不可!”
賽燕用兩手亂揉着劉海,直點頭:“小師哥,将來我的第一場戲,真要小師哥您架着我,我還真怕,” 抓着羽飛的手上下直晃,“小師哥,你可不能不管我,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行啊,你是我師妹嘛!”羽飛穿着一件極合身的白府綢練功服,腰裏紮着黑腰帶,雖然才十歲的年紀,可是那眉宇間已有一種出衆的俊逸,笑的時候,雪白一口好牙襯在兩片紅唇裏,象荷花童子。
賽燕一扭頭,卻見餘雙兒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一邊。那餘雙兒見賽燕看見自己,便笑着道:“喲!你們這是唱的哪出呀?游園驚夢?”
賽燕剛開蒙,還不知道戲目,聽了餘雙兒的話,只是傻笑,倒是羽飛把一張小臉都羞紅了,從地上站起來便跑,餘雙兒一疊聲的喚“師弟,”羽飛只是不回頭,早沒入林中去了,餘雙兒便回過身,看着賽燕直笑,笑了一會,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且看後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