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絆惹東風催愁來

絆惹東風催愁來

本月的月底,萬華園的郭經理和白玉珀商量,要唱幾出大戲,提一提精神。商議之後,先在二十八的黃昏到夜半,上一出《昭關》和《長阪坡》。

白玉珀坐着黃包車,先到了萬華園的後臺,找到正在上妝的羽飛,羽飛見師父來了,連忙起身讓坐,又斟了毛峰奉上。那幫着上妝的張老爺子,也就先去別處料理。

白玉珀說:“我倒不擔心

,那還真有些懸心呢。”

羽飛知道白玉珀此次特為此事而來,必有一番說教,便道:“請師父指點。”

白玉珀指着一張椅子道:“你先坐下吧,把你的心得,說給我聽一聽。”

羽飛便在師父的下首坐了,說道:“徒弟只知道系程派名劇,中說:程尤以一劇為最工,後人并力為之,終不能至,故此劇幾虛懸一格,成為皮簧中陽春白雪。”

《昭關》是老生戲之魁,敘述伍子胥過昭關之事,分《文昭關》、《武昭關》兩段,《武昭關》還有一出伍子胥紮靠使槍,護送馬昭儀脫險的事。那最難的,還是《文昭關》。白玉珀說:“程長庚上伍子胥,‘冠劍英豪,擊節慷慨,奇俠之氣,千載若神。’能令‘看客數百人皆大驚起立,狂叫動天。’這是不是的句子?”

“師父教訓得是,古來名劇難演,何況今天這戲,又是文武精粹,徒弟不敢怠慢。”

“程長庚學誰象誰,為大臣則風度端凝,為正士則氣象嚴肅,能令觀者如對古人,油然而起敬慕之心。這是老生戲的‘神’,你得好好體會。”

“名劇重演,最忌模仿,陳詞陳曲之中,必須有所新異,方能自歸一派,不流于俗套。”羽飛看見師父示意自己往下再說,就接着道:“程派的唱工,白口,身段,臺步,做派,自然推為至首,所以後人只可借鑒,不可學舌。”

白玉珀終于點頭道:“你心裏有個規矩,就照這麽演吧,得時時掂量着,萬不能唱砸了戲,得知道名角兒摔倒了,摔得就比誰都慘!”

這時候,張老爺子拿了須髯進來,先放在一邊,去衣架取了行頭,羽飛也就立起身來。

《長阪坡》裏的趙雲,京城裏只認一個白羽飛,稱為“活趙雲”,做師父的知道這出戲,幾乎可以算作羽飛的一個絕劇,自然無須叮囑什麽,想到今夜若是将《昭關》唱順了,羽飛須生、武生雙絕,那三輝的将來,就可以大大地放一份心下來。

《昭關》在晚上九點鐘唱完,坐在後臺的白玉珀,聽着前面轟雷般的喝采聲,終于吐了口長氣,先坐黃包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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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飛回到後臺,見師父先行離開,又未留一句話,知道是贊許的意思,亦就沒再詢問什麽。點莺備好了溫水,羽飛洗了臉,在搖椅上坐下來,點莺便又捧了一壺熱茶遞過來,羽飛兩手托着那小小的紫砂茶壺,将頭靠在椅枕上,覺得有些微微的倦意,便閉上眼睛,這時候才聽見外面吵鬧得厲害,心中不免詫異,才坐起身來,賽燕已推門進來了:“這看戲的,真是發了瘋了,要不是那些人攔着,還真沖進來呢!”

羽飛這才知道,又是那些官僚家中的仆人,要來送請柬,也就沒有作聲。賽燕一手提着個包袱,一手捏着一疊紅信封,在羽飛的身邊坐下來,将信封遞給點莺拿着,這才将那包袱放在膝上,一層一層地打開:“我來瞧瞧,都是些什麽?”

點莺見狀,明白是太太小姐們擲上臺的小東西,也伸頭來看,賽燕把那一個一個的小手絹包解開,盡是些戒指金镯之類,賽燕笑嘻嘻地在裏挑揀,一面說:“點莺,你也挑呀?喜歡什麽,盡管拿。”

點莺看了半天,只拿了個紫色藍寶石的戒指,說道:“這個就夠了。”

“這麽多呢!拿呀!”賽燕不以為然地道:“反正小師哥大方!”

“你也留點好的下來,”羽飛說:“還有大師姐呢?”

“放心!少不了大師姐的!”賽燕歪着頭笑,“待會兒唱,那麽俊的趙雲,好的還在後頭呢!”

當着點莺的面這麽說,羽飛很是難為情,便對賽燕道:“又說什麽胡話?!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賽燕尚未開口,那房門一推,已閃進一個人來,羽飛一看那人,神色頓時就不清爽了,原來那人正是石副司令的太太。她将兩手攏着肩上的貂皮披肩,帶笑地走進來道:“我說嘛,小白老板這裏難進,非得我親自來不行。”

羽飛只得應付道:“太太有事?”

“也算不得事,請小白老板散戲之後,去我那裏坐坐。”副司令太太将兩手在空中張着,象開了朵花似的,“我是為求教小白老板的,我也能唱,你信不信?只要小白老板肯指教兩次,我明兒上臺反串一個趙雲給小白老板看看。”

賽燕早“噗”的一下笑出來了,就連點莺,亦是很奇怪地看看那司令太太。

“你想反串呀?”羽飛有些不連貫地說,“我倒真想去府上拜訪,就是,班裏的事太雜,抽不開身。”

“我知道,我知道,”副司令太太很了解的樣子,“但是,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呢,我就鬥膽,借小白老板今兒一晚上!”

話說到這個地步,羽飛已是難以應對,正在沉思不語的時候,那房門一開,又進來一位女子,副司令太太“喲”了一聲:“徐小姐!”

茗冷一進門,便覺氣氛不對,心思一轉,已明白了八九分,微微地笑着,看着副司令太太說:“你可別讓小白老板為難了,人家先是答應了我,今兒晚上去我那裏玩牌,您這麽一來,倒讓他怎麽和您解釋呢?”

“我說呢?”副司令太太釋然地道,“原來是徐小姐!不妨事,下回,我再請小白老板上我那兒喝幾杯!”一邊說,一邊笑盈盈地瞧看羽飛,“行不行?”

羽飛勉強笑了笑:“一定奉陪。”

“那好,就這麽定了。”副司令太太說着,便輕松地旋轉身,開了門下樓去了。

茗冷這才向羽飛道:“下一出最累人,小白老板一定乏了,還是回去休息休息,下周三,您要有空,不妨上我那裏一趟,我請您一樣好東西!”茗冷想了想,又補充道:“很有講究的呢。”

徐茗冷所說的“我那裏”,并不是總統府,而是京郊一幢自己的法式別墅樓,建在野草閑花的向陽小坡上,除一徑延逦至山頂的公路,兩旁撲拙自然,毫無潤飾,登臺遠眺,可見昆明湖并紫禁城的遠廓。

茗冷偎在那花框的窗口,向外遙遙地看着道:“真好!”

羽飛一直站在窗口,向北面看那香山紅葉。時令入秋,正是楓林盡染之時,香山在霧藹斜陽之中,就如暗紅的晚霞,抛開在那蒼莽的山野溝壑,更有那不盡的歸雁,遠成漆黑的小點,忽悠忽悠地向那最紅最紅的深處去了。

“徐小姐日日對此美景,無怪乎愛在山水之間。”羽飛看着那漸漸淡去的夕陽,說道:“窗如畫框,實在無須懸圖為賞。”

“我這小樓,取的是外,不是內。”茗冷折轉了身,一面向屋裏走,一面說:“小白老板請随我來。”

穿過西式客廳,越回廊,又是一間極其敞亮的中式大廳,雕梁畫棟,精品古玩陳設其中,整套的楠木金絲家俱安放得疏落成趣,正中一張巨大的八仙桌,桌面是琳琅滿目的一席佳肴。

“小白老板,請入席。”茗冷将手一引,自己走到相對的一面,“請小白老板看看,我這一席,可好嗎?”

羽飛雖僅十八歲,卻見識頗豐,當時一看,見有菊花羹,菊花魚丸,菊花肉,菊花春卷一應,便說:“這是廣東中山縣小杭鎮的菊花宴。”

茗冷的眉心一跳,莞而笑道:“不錯,還是小白老板懂行。”

等羽飛落坐之後,茗冷才坐下,以折扇點着桌子中央的幾盤菜說:“這是廣東的菊花鲈魚。等一會,還要上菊花火鍋,不知小白老板是要天津味的,還是上海味的?”

“天津的菊花火鍋很好。”

“巧極了!我也是這個意思。”茗冷怡然地道:“我這菊花宴全席,免了菊花炒蛋,菊花炒雞片,和油炸菊葉,那幾樣太常見了。我聽說白居易和陸游,喜歡用菊花粥和一種白菊粥,看來,這菊花入馔,自古有之,最早,是在春秋的時候嗎?”

羽飛略想了一想:“是在春秋。那裏說‘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說的就是采菊食菊。”

“蘩?蘩是家菊嗎?”

“是野菊。”

“哦,再往後來呢?”茗冷專心地在聽。

“再往後,就是屈原。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說法,宋代的林洪,在裏,寫有菊花菜的烹調之法,清時的顧仲在裏也載有菊花菜譜,過去宮裏的菊花火鍋,還屬晚代菜系,從前的是菊花龍風骨和素心菊花。”

茗冷聽得入神,不住點頭,昂起下巴,吸了一口氣,才說:“我想和小白老板交個朋友,不知小白老板可願屈尊?”

“徐小姐見外了。”

“那好,你也別見外,別叫我徐小姐了,叫我茗冷吧。”茗冷抿着嘴唇一笑,說:“說起我的名字,挺有意思,是‘茶涼’的同義,‘茶涼’罷了,偏我又姓‘徐’還得慢慢地涼下來。”茗冷一面說,一面取了筷子,“涼了茶,別又涼了菜,你來嘗一嘗看,地道不地道?”

這一席菊花宴雖是異樣豪奢,妙處則在人少景清,明燈雅室,又無雜聲,十分恬淡高情。席至将末,茗冷道:“你有一樣東西丢了,你知道不知道?就是那天在石副司令家裏。”

羽飛搖了搖頭:“沒有丢什麽呀。”

茗冷嘆了口氣,舉起手中的折扇道:“我擺弄這扇子半天,扇主人竟不識其扇,佳扇如此,可慨也夫!”

這話說得挺慢,似有意蘊在內。羽飛卻不明白她在隐指什麽。茗冷将那扇子遞了過去,說:“浪跡天涯十三年,隐痛猶存。克沉,為什麽不請人查找呢?”

羽飛吃了一驚---茗冷何以竟悉知自己的心事,又何以知道自己的字號?茗冷卻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打開扇子來看?”

羽飛便将那折扇慢慢展開,是自己畫的一幅山水,邊上是自己的題詩: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原來茗冷看了此詩,又知羽飛五歲投師白門,聯想起來,不難猜測大概。羽飛這才明白茗冷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便笑了笑道:“不過信手亂塗,與自己何幹?”

“我的琴房尚缺一副對子,今天恰好,”茗冷含笑道,“可願賜一幅字畫?克沉?”

羽飛的扇面上,原有一方印記,茗冷必是看了那印記,方知他的別號,羽飛的這個字,一向少有人稱呼,今天茗冷叫得極之自然,羽飛也就憑她去叫,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你的紙墨在哪裏?”

茗冷便帶着去了書房,羽飛先畫山水,點了山體,又問:“要不要着色?”

“就水墨畫吧!素淨!”

羽飛聽她這麽說,便握着筆,在那一方宣紙上潑灑開來,茗冷站在一邊瞧着,便見水瘦山遠,雲深煙樹,一概缥缈寒瑟之态,知是秋色,複見那畫色清淡,飄逸幹淨,十分喜歡,便看他如何題聯。羽飛換了枝筆,在另一張紙上便寫了兩行行草。茗冷一一看去,是: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

羽飛低頭寫字時,只覺得肩後細香恻恻,若有還無,不由分神,向身後瞥了一眼,見那藕荷色旗袍的分叉裏閃着白生生一線肌膚,近在咫尺。心頭忽地激跳,竟至呼吸不暢,那是自幼未曾體驗過的陌生沖擊,青澀卻洶湧,令他無端緊張得要命。羽飛雖對那些撩撥自己的狂蜂浪蝶從不理會,可無數的狂蜂浪蝶卻不免有個很壞的副作用,便是早早的讓這個少年意識到風月□□,逢到良宵靜夜,偶爾也生出些胡思亂想來。可又倍覺羞恥,每每痛罵自己的邪念。不意這夜幕乍臨的雅閣裏,被這女郎站在身畔,沒來由亂了陣腳,一時間頭昏得暈眩起來,筆尖懸在空中,動也不動。

茗冷見他忽然俊臉微紅,額上沁出細細的汗來,只道是累了,忙将手絹遞過去。羽飛也不接,慌亂的将筆一擱,并不看她,嘴裏匆匆道:“好了。”

彼時恰恰鐘鳴八下,茗冷暗暗算計前後作畫寫字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不禁暗中佩服。羽飛便要告辭,茗冷也不相留,送到坡下,遞來一個小小紙包道:“書畫絕佳,無以為謝,這東西務必收下。”

羽飛接在手裏,覺得又輕又軟,正要看時,茗冷已道:“回家再看!回家再看!”

羽飛笑道:“那好,我就回家再看。請留步!”

羽飛到了路邊自己的汽車旁邊,偶然回頭,就見那黑坡白樓,藍夜冰月之中,立着個花枝般窈窕的女子身影。

羽飛回到前門自己的下處,靠在那搖椅裏,拿出那小包來看,見那小紙包封得嚴嚴實實,殊為神秘,不禁失笑,且看茗冷在那小紙包裏,弄了什麽秘密的東西?于是拆開紙包,原來是一方疊好的白絹,打開來一看,上面用墨筆繪着幾枝高高低低的芭蕉,看上去是春初的芭蕉,因為那蕉葉還未展開,有些包卷的樣子。絹的右上角,有幾行小字:

冷燭無煙綠蠟幹,芳心猶卷怯春寒。

一緘書劄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

羽飛看着這四句詩,不由一怔,再看那畫着芭蕉的白絹,似乎頗為眼熟,而那幾枝芭蕉濃淡極為随意,灑脫不經心之極,細一回想,便恍然大悟:原來這白絹,正是那天在副司令家中書聯之後,拭手上的墨跡所用,當時茗冷收進包內,不料今日送還,多出如許的妙機。羽飛看着那方白絹,正在出神,忽然門響,家裏的謝媽拿着雞毛撣進來收拾。羽飛便将那絹子一收,開了門向卧室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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