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
按洪品霞的意思,是讓點莺抱琴獨去,以問筝為名義,到羽飛的房間裏去坐一會。洪品霞就在窗子下面聽,看看有沒有什麽話風。她的這個策劃,點莺自然不不知道,羽飛更是不知道。洪品霞在外悄悄地聽了半天,越聽越糊塗,只覺得點莺有意還似無意,羽飛無意還似有意,兩下裏是一樣的含含糊糊。
就在洪品霞一個人靠在床上發愁時,忽然那外間的屋子裏,有一點響動。聽上去象是有人進來了,可是那腳步聲停在門口,卻又沒有了,洪品霞等了半天,既不見有人進來,亦不聽有人出去,便向門口一看。門口挂的是蘇繡的十彩宮花門簾,洪品霞的目光順着那簾子看下去時,就見那藕色的簾須底下,有一雙胭脂色的小繡花鞋,淺淺的鞋口露出櫻桃紅的襪子。那一對尖尖窄窄的腳,忽而足尖向外,忽而足尖朝內,一刻也不停,後來倒是停了下來,卻又一只足尖朝外,一只足尖向裏。
洪品霞認得這對繡花鞋,便說:“賽燕,進來呀!”
這時,那向外的一只腳登時便掉轉了方向,又過了一會兒,簾子動了幾動,分開一道縫,賽燕一張豔媚的杏臉,歪在簾縫裏左右一轉,見屋裏沒有旁的人,才一步踏了進來,左手挑着簾子,右手背在身後,在屋裏立定了,叫了一聲:“師娘!”
“是不是有事要說?”洪品霞和霭地笑。
賽燕一笑,卻又不開口,右手從背後移出來,用手指慢吞吞地把鬓發撩向耳後,撩過了左邊的,又理右邊的,洪品霞忽然問道:“這不是羽飛的戒指?怎麽在你這兒?”
洪品霞問一句,賽燕便是一笑,末了,半擡起頭,瞟了洪品霞一眼,垂下頭,欲笑不笑地小聲叫了一句:“師娘!”
這光景叫誰看了都一目了然,洪品霞只覺渾身一輕,不由得就把胸口一拍,“喲”了一聲:“可算了結了!把我給急得呀!這下好了!我正打算呢,小鵬和點莺同年,兩個又都很聽話,現成的一門好親事!趕明兒你十八了,我就和你師父一起,把你們兩對都辦了吧!”
賽燕唯笑不語,連身子都半側過去了。洪品霞下了床,攬着賽燕的肩道:“這一下你可不急了吧?放心唱你的戲!再胡思亂想催師娘,師娘就把你推出門,不管了!”
賽燕用指尖,一根一根地數着辮梢的發絲,垂着眼睛道:“師娘,您放心。我……我也放心……”
“大家都放心!”洪品霞拉着賽燕,在床沿上并肩坐下,搖頭笑道:“你這個小師哥呀,心思太深了!不到今天,我還真瞧不出來呢!”
“師娘!”賽燕似是在埋怨她說得太露。
洪品霞也就轉了話題,道:“咱們還有個喜訊兒!先說給你聽聽吧:你大師姐呀,八成是見喜了!”
“真的呀?”賽燕立時便将身子轉過來,睜大雙眼道:“有這麽快!”
“當然快了!成了親,接下來可不就是孩子!我可告訴你,別去外頭瞎嚷嚷,班子裏頭盡是沒娶媳婦兒的毛小子,到時候說話沒遮攔,別惱了雙兒!況且她又是頭胎,年紀輕,面皮薄,千萬不能為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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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師娘!我保證不說!”賽燕很興奮地抓着洪品霞的手道:“師娘!這事總得讓點莺知道,我好和她商量商量,置點兒什麽給大侄子呀!”
“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那幫小子們知道!尤其是學鹦,這小子學醜行,一家子裏頭就數他最缺德!也最二百五!”
“我知道!”賽燕忙忙地立起身,簾子一卷,人已經閃出去了,就見那身後一條纏着紅絲線的長辮子,“忽悠”一甩,搶在那簾子落下之前,先躲出去了。
點莺坐在窗戶下面,手裏捧着一卷書在看,正看到一段句子是:
葉底枝頭紅小,天然窈窕,後園桃李謾成蹊,能占得,春多少。
不管雪霁霜曉,朱顏長好,年年若許醉花間,待拼了,花間老。
點莺看到這裏,眉尖便悄悄聚在一處,想到長春花猶能“朱顏長好”,妙齡女子能有幾歲花期?一夢年華已逝,徒見春依舊,花自紅,人生猶如流水,無複西歸,就這樣無可奈何之中,又有幾人可得一知己?這樣一想,不免覺得消沉下去,用手揭開案上菱花鏡,卻又記起一個句子來了:“攬鏡淡描眉,為容不為貌。”麗質天生何用?空與嬌花相對開,無有贊花人,忽而又想到那石副司令三天一封信的糾纏,便覺得伶仃無靠,不知不覺中便垂下淚來,同時想到自己的心事,雖自惱無用,也無一對策,比起賽燕來,自己都覺得沒有那份膽魄。
賽燕自師娘處出來,直接就去點莺的西屋。遠遠地在回廊上,就見那梅花如簇,繞霞飛紅的掩映門戶,重簾皆卷,一眼可以望見,那高低間錯的門框深處,坐着個素衣女子,大約是才剛洗了頭發,那一頭絲發如溪也似,直流過窄窄香肩,垂在腰下。走近一些,便可看見無脂無粉,亦無飾物,真正一張冰清玉潔的容長臉,長眉細眼,凝眸不動,似有所感,似有所怨,這賽燕看着看着,有些發呆,心裏暗暗地想,有伊人如玉,怎麽羽飛競能熟視無睹?
點莺出了一回神,偶而回眸,忽見紅花青葉的回廊上,有一位玲珑美人,急忙立起身來:“師姐來了?請進吧?”
點莺略收拾了一下桌面,賽燕便進來了,在床沿一坐,欣欣然似有喜色,點莺一面泡茶,一面便問緣由,賽燕便把餘雙兒的事一說,點莺聽後,亦是精神一振,笑道:“那咱們是得好好商議商議。”
除了一小盞茉莉花茶,點莺另外又放了兩只青瓷小碟上來,一只碟子裏是玫瑰花生仁兒,另一只碟子裏是五香瓜子,又拿了個拳頭大的小瓷盅,是專門盛瓜子殼花生衣子的。賽燕先揭開茶蓋,抿了一口茶,說:“你這裏好清淨呀!”放下茶盅又說:“你先出個主意?”
“我聽人說,要縫‘百家衣’,咱們得想想法子。”
“這不好,‘百家衣’,少說要找四五十家世家拜幹爹幹娘,那時候,第一個就瞞不過小師哥去。”
“那就先做幾套小衣小褲吧?”
“還有尿片兒!”賽燕說:“少說得四十來片兒?”
點莺聽着聽着,忽然說:“也不好!衣服照男孩做,還是女孩做呢?不如咱們繡點小帽小鞋,倒不必分得太清楚!”
“我看八成就是女孩!”賽燕很篤定地道:“咱們成了姨娘,也不能白給她叫,得教她好本事,将來接咱們的軸!”
點莺想說:女孩子唱戲,不見得是好事。可是看見賽燕那麽有興趣,也就咽了回去,低着頭正在想,忽然就看到了賽燕的右手:“好漂亮的祖母綠戒指!”
賽燕被她這一聲羨慕,一下記起這件最如意的事,有心想說給點莺聽,又老大害羞,心想不過是戒指而已,倒一下子咋呼得叫師娘知道還不夠,連師妹也要告訴,倒顯得女孩子家不穩重,這麽一想,就不作聲了,仍是按不住心裏的高興,将戒指索性褪下來給點莺瞧,戒指褪到半指,忽又記起羽飛那親手一戴的時刻,不由又将戒指推了回去,只把手背往點莺面前一送:“你瞧瞧,真是好漂亮!”
綠寶石位居寶石級剛玉的第三位,其中綠寶石之王當推祖母綠。這枚祖母綠戒指顏色濃翠,純真,大白天的室裏看上去,已有些透明的樣子,可知那質構中的棉柳極少,是祖母綠中的精品。點莺用手指很小心地在戒面上一抹,不禁又稱贊了一句:“是很漂亮!誰送的?”
賽燕早在等這一問,而點莺真問出來了,賽燕倒有幾分矜持了,嫣然一笑道:“是喜歡我的人呗!”
她這麽一說,點莺便認為是那些當大官的戲迷,覺得十分可信,就說:“我倒也有幾個戒指,只有三四個是紅寶石的,怕還沒你這個純粹呢!”
紅寶石位二,第一位是鑽石。既是紅寶石,總是比綠寶石更好一些,不過有雜質的又除外。點莺将自己的手翻轉過來,給賽燕看。賽燕見一顆紅寶石其赤如血,驚了一吓:“是鴿子血?”
“鴿子血多貴重呀!比鑽石還值錢,我哪會有那寶貝!”點莺笑了起來,“我這個,整個一個假的!就能蒙人,半個子兒也不值!”
“小師哥的戒指最多,全是真的,他不是給了咱們好多嗎?你幹嘛放着真的不戴,要戴這假的?”
“我又不出門,戴假的就行了。反正好戒指放不壞,十年二十年,我還留着傳代呢!”點莺用手把瓜子殼拍在瓷盅裏,忍不住一笑。
賽燕也笑了:“原來你這麽會過日子!趕明兒誰讨了家去,誰就發了!”
“你扯什麽呢!”點莺臉一紅,“沒羞!”
“師姐為你好!”賽燕說:“我才聽了消息來,師父師娘作主,要撮合你和小鵬呢。”
點莺聽在耳中,就似平地一聲雷,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本來剛從碟子裏揀了一粒瓜子,這時候便不由自主地緊緊捏住了,略微低着頭,眼睛不知在看那桌面上什麽有趣的東西,凝住不動,就跟化石一般。
賽燕垂着頭在剝花生,口裏依然笑着道:“喜事成雙,先恭喜你了。”說着便把花生仁往口裏放,忽而覺得自己一語竟了,房間裏異樣靜谧,不由擡起頭來,一眼便看見點莺蒼白的臉色托在漆黑的長頭發裏,就跟雪泥團就也似,單薄纖弱得叫人憐惜。而她一對秋睛起霧,分明是幽怨疊起之态,不禁叫賽燕吃了一驚:“你怎麽啦?”
點莺似是吓了一跳,匆匆擡起頭來,手裏的那一粒瓜子便落回碟子裏去了,點莺便又低頭在碟子裏找了一回,依舊掂了剛才落下來的那一粒,用指尖按着,卻又不吃,淡淡地道:“沒怎麽!”
“是不是你不樂意?那沒有關系,我去和師娘說。”
“你也別去。”點莺說着說着忽然透出泣聲來。
這一下把賽燕弄得又是難受又是不解,移身坐到點莺身邊,用手拉着她的兩手道:“到底怎麽了?你要是樂意小鵬,又難過什麽呢?”
點莺本來已被石副司令之事,弄得十分惶恐,好在還有一點回絕的餘地,不料此事尚未了結,又出別枝。師父師娘既是做了主,當徒弟的怎麽能不識好歹?就算可以不顧一切辭了這門親事,可知師父師娘是決不會把自己說給羽飛的,眼看賽燕春色在眉,多半是大局已定,獨獨瞞着自己罷了,思來想去,自己這一輩子浮零多年,受盡欺淩,才有一個安身之處,又要在終生上誤掉,往後一應來日,都該如何捱去?
賽燕看點莺這副不清不爽的神态,心底下早已明悉大概,卻又不敢信,也不肯信。一遍遍地對自己說:“不會的!不會的!人各有其遇,也許是在別處有難言之隐,或是什麽感慨吧?總不會巧事并至,況且一日一日地看來,點莺并無異常之處,探視羽飛的次數,還不及師父多,可見是意不在彼。聽說有女子專門害怕見紅,也許那日在廳上昏倒,是膽子小吓成的,不一定就是有什麽心事。而且對于小鵬之事,她又不一口回絕,顯見是別有隐衷。賽燕越想越在理,自己不禁暗暗點頭,松下一口氣來。
“你別擔心,有什麽盡管說,大家都會幫你的。”賽燕說着,便立起身來:“我還有點事,你好好地啊?真不行,你去和小師哥說”。
點莺忍住淚水,跟着賽燕走到廊下,看着賽燕的笑靥,越發覺得自己的淚水要掉下來。不得不停住步子道:“師姐慢走,我這蓬頭垢面的,也就不送了。”
“別送了,回去吧。”賽燕笑嘻嘻地轉身去了。
點莺看着那窈窕的女子身影逐漸沒入樹蔭花影之深處,淚水終于滑了下來。耳邊又響起方才那句話:“真不行,你去和小師哥說”,覺得這件心事,似乎也只能去和羽飛說白,然而又該如何開口?不如就鎖在心裏,将來随之入土,永不見人。真是那樣,又于心何甘?
這時心思一跳,竟又似看到一個風晴日暖的午後,一段彈錯的筝曲,還有一個黑發少年淡淡的回眸之态,他那種永遠永遠的微笑,就似雲淡風清一般,自心底掠過,想要回憶時,只有那起波的心湖,再沒有當日的雲,當日的風。
點莺想要去拭淚跡,觸及面頰,才知淚已風幹。只能默默地依了廊柱,攏住散落的長發,去看那無人的回廊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