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等閑只語平微瀾

等閑只語平微瀾

萬華園自從貼出了大海報,果然把別的班子玩的小花樣給比下去了。十二生肖合作戲連軸唱,差不多能把京劇裏所有的行當都亮個遍,況且三輝班是名角燴粹,誰也不甘心落掉這一次絕好的機會,所以戲票搶得十分厲害,多半為着将來在人前吹噓,說自己十二臺看了個全,故而連最後一場的《豬八戒盜魂鈴》都把六百張紅票賣光了。

頭一出《訪鼠測字》,是《十五貫》的折子戲,很好看。承鶴上況鐘,章學鹦上婁阿鼠。一開場,坐無虛席。郭經理自己都覺得新鮮,掇個凳子,坐在臺側看戲。

章學鹦是名醜,演婁阿鼠自然是絕活。鑼鼓一響,婁阿鼠先出臺。郭經理一看,那章學鹦不知是怎麽回事,全沒照着平時的套路演,按劇情,婁阿鼠亡命荒廟,倉惶驚恐之極,一出臺就該是倒退上場,同時躬背縮頸,四處觀望,既有“賊”态,又有“懼”狀。章學鹦是上臺了,可是不是倒退上來的,而是大踏步地“走”上來的,并且昂首闊胸,若非是面譜的确塗着白彩,倒象是武松打虎的架勢。

郭經理一看不對勁,不由一驚,再看時,章學鹦就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當臺一坐,念着科白道:“真乏!我在這廟裏,權且歇他一歇!”

郭經理早蹦起來了!哪有這麽一句臺詞?!不等他回過神,卻見承鶴一步一步地出來了。按道理,還該不着況鐘出場,鑼點也不對,可承鶴出臺了,張開喉嚨就唱,詞倒是沒改,可是最後一個字,卻又有異味出來了。

郭經理又急又怕,轉到後臺去找羽飛,誰知到了後臺一看,并不見幾個人影。因為下一出是《小放牛》,只有牧童和村姑兩個角色,扮牧童的是尚小鵬,早躺在道具木箱上睡着了,身上蓋的是村姑的大紅鬥篷。郭經理想去找張老爺子,誰知開了角門,屋裏只有賽燕坐在那裏,頭上戴着村姑的大鬥笠,十分嬌俏,正歪着頭在照鏡子。

郭經理看了半天,見她并不回頭,只得咳嗽了一聲。賽燕這才看見了他,“喲”了一聲:“郭經理呀!”

“梁老板,你見着小白老板沒?”

“我小師哥?”賽燕口裏說着,對着鏡子理帽纓,好半天也沒有下文。郭經理耐下性子等了好久,正想轉身走開時,她卻又開口了:“他在樓上。”

郭經理往樓上走的時候,已經覺得不妙了。前臺寂靜異常,既無喝倒彩之聲,亦無喝彩之聲,只有承鶴慢吞吞地在唱,二胡有氣無力地跟着。郭經理恍然大悟,将牙齒緊緊地咬着,卻又無計可施,立在樓梯上半晌功夫,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氣,撩起袍子接着往上走,到了羽飛的門口,先敲了幾下門,再一推開,見羽飛又是背對着門,靠在那紫檀木的搖椅上,手裏拿着一本厚厚的線裝書在看。

郭經理輕輕地走到跟前,哈着腰一笑:“小白老板!”

“喲!郭經理!”羽飛欠了欠身,伸手示意:“請坐。”

“我說我的小白老板吶,您總得給人留條退路,是不是?”郭經理幾乎是央求的口吻。“往後,誰還來聽戲呀?我這園子非得玩完不可!”

“您說什麽呀?我不明白。”羽飛向後一靠,又開始看書。

“您會不明白?章老板在前臺編詞兒,餘老板都唱跑了調,這是,這是怎麽回事呢,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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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詞兒,唱跑調,那有什麽稀罕的?唱戲的,誰能擔保十來年不出差子?或者是心境不好,或者是身上不痛快,這一臺戲下來,真格兒唱做,好好兒的還唱不好呢!”羽飛将書翻過一頁,接着往下看。

“小白老板,那您總得出個頭,把這事兒給擺幹淨呀。”

羽飛眼睛都不擡,還在看書,過了一會才說:“我也很難辦。這退路,還得您自己想法子。”

郭經理聽了這句話,好久不說話,最後才低低地道:“我明白了。小白老板,你多擔待,您多包涵。”

說完之後,郭經理便後退幾步,一轉身下樓去了。

承鶴和章學鹦由臺上下來時,就見化妝臺上放着兩個端端正正的紅紙包。承鶴将那紙包拿起來一捏,正好賽燕走過來,承鶴就問:“成了?”

“成了!”賽燕答得極脆,同時一揚手,原來她的手心裏也有一個紅紙包。章學鹦就說:“還真是哩!将來,咱們哥幾個吃飯,還要靠小嫂子照應!”

賽燕“呸”了一聲:“誰是你嫂子!”

“喲嗬!你還拿架子?正好,我就去喊副總司令太太來,這個好座兒空下了!”

“撕你的嘴!再貧,叫你一輩子跑單幫!”賽燕甩下一句話,便上樓去了。走到樓梯口往下面一看,見章學鹦兩手交疊着放在腰間,一雙眼睛直眨直眨地瞅着自己,嘴癟着,眼神又是斜的,賽燕見他這副怪裏怪氣的樣子,不知他又要做什麽,便伸頭看着,那章學鹦便突然逼尖了嗓子,嬌滴滴地道:“小師哥,我一直都好喜歡你。” 學鹦又将一根手指頭銜在嘴裏,垂下頭道:“可就是不好意思說!小師哥,唔唔唔……”

“閉嘴!閉嘴!”賽燕紅着臉拼命跺腳,“大師哥!你幫我抽這小子!可惡!太可惡了!”

他們兩個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說着一樣的話,又是一樣的神态,所不同處只是一男一女,那笑料就在這一點上,承鶴和小鵬前仰後合地在笑,卻沒有誰上來勸,賽燕又氣又恨,就要沖下樓來,想一想,到底劃不來,便對着學鹦嚷了一句:“一件件兒地報應在你醜媳婦兒上!”

嚷完之後,不待學鹦回嘴,飛快地将房門一推,“啪”地又碰上了。賽燕轉身在屋裏一看,這裏和外面又是兩個氣氛。僅僅一板之隔,這屋裏就靜得出奇,羽飛靠在躺椅上,頭枕着椅枕,不知在想什麽,一只手懶懶地支在太陽穴上。因為眼睛半垂着,所以又密又長的兩彎睫毛,一動不動地翹在白淨的面頰上,乍看幾乎如兩只小小的黑蝴蝶。

賽燕便喚:“小師哥!你不管他!又在亂講!”說着就走到羽飛身邊來拉他的胳膊,羽飛淡淡地道:“別鬧,我在想事兒。”

“想事兒?什麽事兒?”賽燕搬了個凳子,在他身邊一坐,很關心地問:“是副總司令太太?”

“你得了吧!”羽飛将臉轉了過去,有些不耐煩。

賽燕連喚幾聲,羽飛并不答應,賽燕便重重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眼珠用力向上一轉,頭也背過去了。

羽飛轉過頭來看着她:“幹嘛呀?我不對還不行?”

賽燕立刻便将臉回過來,很熱心地又問:“想什麽事兒?”

“沒什麽。”羽飛幽幽地嘆息了一聲,“天意不可違,人算不過天。”

“你說什麽哪?”

羽飛沉默了一會,神态如常地問:“郭經理把戲份都還足了?”

“還足了。”

“還算好,只砸了一折。你去和大師哥說說,找個機會,再把

補一場,雖說和聽戲的打了招呼,總不能讓人家花錢看‘泡戲’。”

“這個我知道!”賽燕答應了一聲,滿眼裏都是甜甜的笑,嘴角一彎道:“小師哥!你好久沒陪我玩兒了。”

“都這麽大了,還玩!”

“那不成!你不能光陪她玩,不陪我。”

“誰陪她玩了?那是徐小姐要請她去。”

“徐小姐?”賽燕嬌憨地道:“還有一個呀?”

羽飛見她肆無忌憚的樣子,便從躺椅上站了起來,走到案前将書插回書架裏去,嘴裏說道:“小小年紀不學好。是不是幾天沒罵你,頭就疼了?”

“小師哥!”

“叫你別出去瞎胡鬧,為什麽不聽?都知道你和那些人玩牌,我是替你捂着。可是到了捂不住的那一天,你等着師父來請教你吧。”

賽燕嘟着嘴道:“我沒打牌!人家造謠!”

羽飛去開書桌的抽屜,也不作聲。賽燕又說:“我就去了幾次跳舞場!別的又沒什麽!”

羽飛從抽屜裏拿出幾張紙來,往賽燕面前一遞。賽燕一見是自己的當票,便不再言語了,低着頭在玩腕上的镯子。

過了一會兒,賽燕半擡起頭一看,見羽飛将一只首飾匣遞了過來,賽燕雙手接過,垂首道:“謝謝小師哥。”

“下次不許再這麽鬧了。”羽飛說:“當票我替你收着,你要是再和不三不四的人亂混,我就告訴師父,算我沒能耐,管不了梁老板。”

“小師哥!”賽燕嗫嚅了半響,才嗡嗡地道:“別人管不了,你還管不了我?哪怕師父管不了我了……你要管我……我還得聽着。”

“你別盡在這裏給我戴高帽子。”羽飛将桌上的柬子一張一張地打開來看,都分成幾堆。賽燕也走了過去,用手來理柬子,說道:“我說真格的!”

“那好,我就信你,反正我這個人好糊弄。”

“小師哥!”賽燕嘴唇都撅起來了,眉頭也擰在一起。

羽飛一笑,“要不怎麽說你這人開不得玩笑呢?行了!我信!總可以了吧?”

賽燕面色一松,卻又要裝做惱怒的樣子,幾下一裝,到底忍不住笑出來了,急忙用手去掩住嘴唇,但是那一排胍犀般的貝齒,早如櫻桃綻破一般,露在人前。依住桌沿,拿兩手繞着手絹角兒,道:“小師哥,如今外頭跳舞場裏唱的曲子,俏皮得很,比咱們戲裏的調子有趣,我新學了一首最流行的。你聽聽!”也不立正,将小手絹扯在下巴邊上,歪着腦袋,糯糯的音調唱道: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軟風兒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她的眼睛正是心靈的窗,透過這扇窗,可愛的她仿佛一朵輕輕綻放的小桃紅。不是庸媚,誰不愛那一抹清新粉麗與嬌美 歌聲婉轉動人,如笙簧,如橫笛,如黃莺出谷,如清澈小溪。亮麗清澈,令人陶醉。一曲既畢,笑吟吟的道:“好聽嗎?”

羽飛被她那歌聲撩得連頭都擡不起來,呼吸也有些窘迫,倉促答道:“有什麽好,分明是煙花巷裏的豔曲,你以後不許學這些個玩意。”

賽燕道:“也不唱給別人聽,只學來給你一個人聽的。好不好?”

羽飛不語,胡亂收拾桌子。賽燕“噗哧”一笑,湊到他耳邊,輕輕吹了一口,羽飛吓了一跳,忙不疊躲開。

這天散戲的時候尚早,天還大亮着。賽燕和羽飛一起,從萬華園的後門出來。羽飛就問:“三叔什麽時候回來?”

“這一兩天吧?誰知道呢。”賽燕擡頭忽見一棵桃樹,開得極熱鬧,自地上開起,一直長到臺階上面,那最高的一枝尤為鮮麗可愛,被風一吹,還直顫直顫地,賽燕越看越愛,用力一夠,捉住那枝桃花,向下一折,誰知那桃枝異常粗壯,反倒往回一掙,賽燕覺得足下一空,吓得趕緊松手,卻已來不及了,身子一晃便跌下去,右手剛剛巧碰在臺階上,痛得尖叫一聲。

羽飛見她忽然摔倒了,連忙去扶:“摔傷沒有?”

“手疼得厲害!”

羽飛半跪下去,将賽燕的右手翻過來,竟是長長的一道血口子!再往臺階上一看,原來有一片尖尖的金屬板。在戲班裏長大的孩子,對付跌打損傷都有一套,并且從小就應付這類意外,見得多了。羽飛将賽燕的衣袖向上卷起來,抽出自己的手帕,将那傷口四周的灰塵,小心地拭了一拭,賽燕将嘴唇咬着,不再呼痛,但是那只傷臂卻是一陣一陣地發抖,羽飛低下頭去,将雙唇對在傷口上吮血。賽燕渾身一顫,眼睛不覺睜大,凝視着那俯在自己手臂上的黑發的頭,只覺得周身的血都湧到臉上來了,她的傷口,清清楚楚感覺得到他溫暖柔軟的雙唇,傷口的皮膚,在随着那輕輕的吮吸,一下一下地收緊,就如同此刻紛亂的心跳。在羽飛扭頭去吐污血的時候,賽燕看見自己的胳膊,映襯着海棠紅的袖子,在耀眼的陽光下,豐腴潔白如雪一般,一抹絨絨的毫毛,細細地立在藕臂之上,令那一道殷紅的傷口,無比刺目。賽燕的手腕被羽飛握着,非常難為情,想縮回手來,可是最終只是握緊了拳頭,依舊讓那一段玉臂粉膚暴露在他眼前,直到他再次俯下頭去。

傷口幹淨之後,羽飛撕下長衫的一片襯裏,将她的胳膊纏裹起來,然後輕輕地放下衣袖來,說道:“回去上點藥。下回別再淘氣了。”

不經意地看了賽燕一眼時,但見她青眼含澀,粉頰帶赤,一種婉轉娥眉的态度,讓人憐愛。羽飛的臉忽然飛起一些微紅,立刻松了手,自己站起身來。離賽燕一遠,也就輕松多了。“你起來走一走看,腿沒有摔壞吧?”

賽燕只是搖了搖頭,用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跛了幾步,拎起右腳來,跳着往前挪,羽飛見狀走上前,背對賽燕将身一低,賽燕便伏在他背上,兩手攀住肩頭,羽飛背起來,笑道:“怎麽重成這樣了?前幾年背你的時候,還輕巧得很呢。”

賽燕着惱,腳尖蹬踢羽飛的腰:“誰稀罕你背!嫌我負擔,放我下來,我爬回去也不求你!”

就在這時,一個女子的笑聲,忽然在很近的地方響起。賽燕吓了一跳,擡頭看時,原來是副總司令太太,一雙丹鳳眼盯着羽飛,眉梢挑笑:“都說小白老板是冷面郎君,原來這麽懂得憐香惜玉,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敢相信……”

雖是自幼玩熟的師兄妹,但被外人看見這親昵的情狀,畢竟羞澀,賽燕由羽飛的背上溜下地,立在那裏道:“你亂說!我摔傷了哩!”副司令太太并不理睬,只是“咯咯”笑。賽燕一轉眼,見羽飛已經走出好幾步了,便也跟了上去。這位副司令太太,本就常來磁擾。不過賽燕發現,自從那次的堂會之後,羽飛見她就躲,猶如驚弓之鳥,而副總司令太太的言止,顯然随便得多了。賽燕走了幾步,料定副總司令太太不會就此幹休。果然,身後是高跟鞋的一陣“篤篤”脆響,早有一縷香風撲面而來,接着便是那嗲嗲的聲音逐漸靠近:“小白老板!還要我請您多少回?轉眼間又快半年過去了。咱們商量商量,小白老板總得給個準信兒!”

羽飛停住了步子,知道這一回有的好磨了。想到副總司令太太的話實在太過放肆,就對賽燕道:“你先回去吧。我就來。”

賽燕遲疑了好一會,才低了頭先走開了。副總司令太太便笑道:“還生我氣呀?你師父下手太狠,誰都瞧不過去。我去了幾次要看你,硬被他們擋回來了,不信,你去問呀?”她歪着頭,退後一步道:“瞧瞧!小臉瘦了多少?你這樣子,不好好調養怎麽行!”

“太太既然知道我師父嚴厲,還是不要勉強我的好。”羽飛轉過身子就走:“我失陪了。”

“小白老板,您是明白人,可別做糊塗事!”副總司令太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了,便用手指夾着一張薄紙,身形一晃,擋在羽飛面前,将那紙直湊到羽飛的面前:“瞧瞧清楚這上邊的零,有多少個?”她的手越挨越近,羽飛不得不把臉扭了過去,副總司令太太笑着将手指一揚,就讓那張支票的一個角兒,輕輕地在他的下巴上一擦。

羽飛的臉色越來越白,也不看副總司令太太一眼,就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副總司令太太一側身,又攔住了路,軟軟地道:“你是不是早就想給我一巴掌了?你打呀?”

羽飛用力吸了口氣,咬了咬牙,平靜地道:“石副總司令回來了,您多尊重。”說完便轉身走了。

副總司令太太倒是怔住了。掉頭看着那昆明湖的一池綠波,無風自動,蕩漾不已。不知看了多久,她忽然昂了昂頭,齒尖壓在下唇上,愈壓愈緊,同時微微地點了點頭,眼睛暗了之後,忽然又起了一絲閃電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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