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遠別始知離恨短
遠別始知離恨短
眼看春到濃處,正是聽戲的好時節。郭經理便去找羽飛,問小白老板是不是考慮添幾出戲?羽飛的反應倒也爽快:“好啊!郭經理去辦吧。”郭經理聽了這話,倒也十分高興,同時想到別的園子裏也添戲,若沒有新招,怕不見得能在名氣上占一個高低。
“哦,想出點新花樣?”羽飛想了想,說,“有辄了!來一臺‘十二生肖合作戲’。”
“我不大明白?”
“郭經理您是個明白人,這個您還能不懂?”羽飛笑了,“得了,不管您是真不懂假不懂,我就賣弄一下,十二生肖鼠起豬末,咱們合作戲就從
開鑼,接,再往下,,然後是,壓軸一出。這十二出戲,一日雙出,少說對付一個禮拜。郭經理有興致,咱們再從頭輪過來,怎麽樣啊?’”
“那敢情好!包管能把北平城炸個窩。”郭經理滿臉堆着笑,兩手合抱,上下晃着道:“我就托小白老板的福,先謝您了。”
“您先別謝,話可又得說回來。添這麽些戲,您說好不好?”
“好!好極了!”
“能換不能換?”
“不換!不換!不換!”
“可是,當初是哪一天,好象我師父和您寫了一張什麽條子。”羽飛皺着眉在想:“好象,沒添戲這一條吧。”
郭經理呆了一會,臉上的笑容又深了幾分,“是沒有,小白老板向來一諾千金,我擔心什麽呢?”
“我說的話。我當然要作數,不過班子裏一百多個人,我一個一個地去說,他們還不知聽不聽呢?”
“小白老板說笑話了,您是三輝的掌班,何勞您去一個一個地說!就退一萬步,讓您去一個個地勸,誰敢不聽您的。”
“您這話可不對了。咱們三輝是程長庚創的,得照程老先生的老規矩,他說:‘衆人之搭三輝班,乃因我程長庚,衆人為我,我又何敢不以手足視衆人!’”羽飛說:“郭經理,程老先生是我祖師爺,祖師爺尚且‘以手足視衆人’,我怎麽敢就擺出掌班的勢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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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經理的笑容一直挂在臉上,這時立即接口道:“說得是!說得是!”
“這是規矩上講,從情理上講,天氣這麽好,北平城的花也開了,班裏的兄弟姐妹,也忙了一年了,誰也不想休息休息?有空兒的時候,到頤和園,天橋去逛逛,有家的,置點什麽回家瞧一瞧妻兒老小,這也叫‘敘天倫之樂’,是不是?”
“是,是……”郭經理很專心地往下聽。
“這時候,您想想,誰樂意添戲呀?”羽飛道:“我年輕,接這個班子還不到一年,況且上頭又有師父,怎麽說,都不能一下子就把大家夥給得罪了,将來我要再說什麽,郭經理您講,誰還聽我的呢?”
“那就……加錢……加錢,加錢!”
“這不是銀子的事兒!這情理規矩上都說不過去。”
“可是小白老板總該幫幫忙,行個方便。”
羽飛過了好久,才為難地說:“我得和大師哥商量商量。”
“餘老板吶?他也少不了好處……”郭經理讪讪地笑着,嘟哝道:“小白老板,您可真行……”
“哪裏哪裏,郭經理過獎,說起這個,您是前輩了。”羽飛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我這就去了,郭經理請留步。”
茗冷在立鏡前面,顧盼了好久,覺得非常滿意。服侍的丫頭一直蹲在地毯上,很仔細地将那裙褶,一個一個地理順。這條藍色天鵝絨的宮廷長裙,是從巴黎專門帶回來的,裙撐很大,而且花邊極瑣碎,有些地方,拼鑲的又是中國綢緞,當初就怕弄走了樣,用一只紅木衣架撐着,放在一只輪船的高級套房裏,用專輪運到上海,再改用火車的包廂,運到北平,前後花了一個月時間。因為途中照料得仔細,裙子到總統府的時候,揭去蒙巾,光豔華美異常。
茗冷叫人把裙子移到自己樓上的卧室裏,有事沒事喜歡對着欣賞。過後沒幾天,是一個國際性的沙龍在總統府舉辦,茗冷猶豫了好久,到底舍不得穿,只穿了件黑絲絨的長旗袍,配着二十四克拉鑽石嵌金項鏈。
丫頭把裝鑽石項鏈的首飾盒托着,等茗冷來拿,茗冷卻又突然變了主意。覺得鑽石項鏈配在這樣的巴黎長裙上,固然奢華,卻不免有‘俗氣’之嫌,就對琪兒道:“不要這個,去把那條珍珠項鏈拿來”。
“小姐要的是哪一條?”
“要……”茗冷想了好久,才說“要那一挂一百零一顆的。”
珍珠項鏈配藍色天鵝絨長裙,十分雅致。茗冷對着鏡子一笑。為什麽要穿這條裙子,有兩個原因,一是今天星期四,按約定,今天羽飛要到這裏來,因為是總統府,父母住在這裏,所以拜訪的性質自然是相當正式的,況且又是頭一次登門,做主人的,當然該用心籌劃一下,對于女子來說,服裝又是第一等大事;原因之二,是茗冷考慮很久的,自己的服裝不能孤立,要與羽飛相宜。她知道這一次同來的梅點莺是全國僅次于羽飛的好角色,點莺的服裝,必定極盡中式女裝的富貴典雅,所以自己就無須再着中裝了。對于羽飛的裝束,京中報紙多有契述,綜合起來無非兩處,羽飛在後臺或是家中,多半是中式長衫,當有應酬或是外出時,為行動方便,總是穿西裝。
茗冷一直記得鑒寶堂那個午後,推門而入的華服少年。不僅氣度飄逸,衣飾高雅,而且人物俊秀,豐神照人,真可謂“飄揚若臨風玉樹,鮮潤似出水芙渠”。想到羽飛無論着中裝或是西裝,總有一種入骨的脫俗之氣,若是茗冷不好好挑一件西裙壓陣,只怕要鬧成一個“紅花襯綠葉”的情形了。
茗冷看着鏡子,還算滿意,又擔心行動起來有什麽不妥,試着走了幾步,又回着頭在看鏡裏的影子,自己覺得比較妥當了,放松了一口氣,拿起梳妝臺上的小檀香扇,走出了卧室。
茗冷剛到樓梯口,家裏的雜仆已經走到客廳裏來報告:“小姐,客人到了。”
茗冷便用兩手掂起裙擺,加快步子下了樓梯,出了大廳,再下臺階,順着長長的鵝卵石路一直來到總統府的門口,門口的兩個衛兵筆挺地朝茗冷行禮,茗冷也不理會,立在路口朝南邊的馬路一瞧,正好一輛德國小汽車停了下來。茗冷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站在車門旁邊,等羽飛打開車門出來了,就伸出一只手笑道:“歡迎!歡迎!”
羽飛和茗冷握了握手,笑着說:“徐小姐太客氣了!”
“賓客賓客,待客以賓,待賓以客嘛!”茗冷含笑地答道,見點莺亦從車裏下來了,也伸出手去“梅小姐!”
點莺在車裏,早看見總統府的門口立着一位時髦的女郎,太陽底下看去,美麗而且晶瑩,所以握着茗冷的手,就說:“早就聽說徐小姐麗質天生,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喲!你怎麽把我要說的話,先搶去了?”茗冷笑着在前引路,“請!慢走!”
客廳裏坐定,上了茶,茗冷說:“我父親聽說你們要來,高興得不得了,可是他一早就出去開會了,所以你們務必多坐一會,我父親說,一定早些趕回來,要請教二位呢!”
羽飛見茗冷一個勁地盯着自己看,不免失笑:“你別瞧着我,留不留下來,你問她去。”
點莺見徐小姐很好奇地又來看自己,不免有些慌亂,而客廳裏也無旁的長輩,點莺就嗔怪地道:“小師哥,你真是的。”
“咦!推三阻四的,你們這是幹什麽?”茗冷笑着問。
羽飛回答道:“你不知道,我的這個師妹呀,最怕見人,早就打聽好了,聽說徐總統不在家,才放心跟我來,不然,她哪裏就會這麽快答應?”
茗冷忙對點莺道:“你別擔心,我父親是最好最親近的,他也很喜歡聽你的戲哩!”茗冷想起了什麽,又說:“對了!我母親一定要來見你們的!我恐怕她午睡還沒有醒,咱們就先聊一會。”
這一間客廳很大,地上是阿拉伯織花地毯,落地窗和全套的法國木紋家具,顏色很幹淨。屋頂極高地懸着英國王宮金盞大理石吊燈,客廳深處矮矮地有兩級臺階,上面是弧形的凹室,凹進去的面積挺寬闊,擺着一架雪亮的黑色三角鋼琴,琴上立着白銀燭臺,并插三枝粗大的白蠟燭,高低不一,成“山”字形。鋼琴一側就是黑絲絨的琴凳,當然是很寬闊的,上面斜放着一本綠色封面的琴譜,大約常有人來彈琴。
茗冷見羽飛望着鋼琴出神,就起身道:“我彈一支曲子,給你們消遣消遣。”
“夫人在午睡,還是免了吧。”羽飛說。
“不妨事的。”茗冷拿起琴譜,在琴凳上坐下,将琴蓋打開,正要去彈,卻又回頭一笑,“聽什麽曲子?”
羽飛沒有作聲,點莺倒走了過去。她心裏十分喜歡這位漂亮的徐小姐,又因年紀相仿,不覺忘了拘束,接過琴譜來翻找了一會,說道:“就彈這一支華爾茲吧。”
琴聲“叮咚”響起之時,羽飛不由自主地就凝視着茗冷一雙飛掠在琴鍵上的手。鋼琴在北平城裏雖不是絕無僅有,亦十分罕見。羽飛至今,還是第一次在北平聽見這種清冽如泉的琴聲。在他很遙遠的記憶當中,南京那個家裏,也有一架這樣的鋼琴,不過比這只琴舊一點。幼年的往事模糊得猶如隔世,但有一樣無比清晰的印象,突然在這琴聲敲擊中掙脫出來。羽飛看着那寬寬的琴凳,就好象看到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穿着西裝短褲坐在絲絨的凳面上,這小孩子的身邊,并坐着一個挽着髻的少婦,兩對手,一雙大一雙小,“叮叮咚咚”地在雪白的琴鍵上敲打,那少婦有很重的南京口音,說着:“小克,你別和媽媽搶琴鍵呀!小克寒!你要聽話!”接着就是小孩子“咭咭”的脆笑。那種南京口音的話怎麽說,羽飛早已忘了,只有一種非常幽遠的腔調,在記憶深處,象雲彩一般地飄游着,而那挽髻的少婦,也只剩下一個窈窕的身影,轉到面前時,除了她蒙在濃霧裏的美麗,是絲毫也看不清眉目唇膚的。唯有她頸側一對櫻桃紅的小痣,猶如嫦娥玉兔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融在一片細嫩飄忽的白裏。
點莺捧着琴譜翻看。她是第一次看見鋼琴,感到十分新鮮有趣,同時又非常喜歡這種清亮柔美的琴聲,一頁一頁地看着琴譜,同時在心裏暗暗地哼着譜子,越看越高興,走到沙發旁邊,将琴譜往羽飛面前一送,說:“小師哥,你看!”
羽飛接過琴譜。當他的視線觸及這些與中國的筝弦樂譜迥然不同的音符時,似乎在耳邊隐隐約約飄起一支曲調來。一頁一頁地翻過琴譜,那曲調也越飄越近,那個三四歲的小孩和那挽髻的少婦,反反複複,反反複複地在練這只曲子,非常熟練,少婦一邊彈,一邊笑。羽飛的眉心不知不覺微蹙起來,極力去聽那支響在記憶深處的曲子,那支曲子雖是越飄越近,終于卻在一定的距離處停處了,不遠不近地飄蕩着,不肯靠近。
羽飛擡起頭往鋼琴那裏一看,見茗冷和點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多時,茗冷便立起身,牽着點莺的手出去了。
琴聲一止,空室愈靜。羽飛在鋼琴前坐下,耳邊回漾的曲子,仿佛在這靜谧之中,極度緩慢地穿越厚厚的歲月,愈飄愈近了。羽飛把一只手放在琴鍵上,輕輕地按了一個音,為了不驚動那支曲子,他的手按得非常輕。順着琴鍵去找那種相似,不是,不是,又不是,忽然的,手指停在一個音上,對了,再敲,對了。羽飛看着那片琴鍵,想起小時候在三輝的沙地上,自己用樹枝偶爾畫的琴譜來,手指仿佛先主人而蘇醒,觸動了附近的第二個第三個琴鍵之後,又跳回來按了左邊的第二個,第一個,再回來,重新按下第一次按動的琴鍵。于是,那支曲子就在剎那間,忽然清清楚楚地響起來了。
羽飛無法繼續回想起下面的譜子,反反複複地按着那幾個琴鍵,漸漸的,音樂連貫起來,羽飛注意地聽了一會,突然辯認出這是一支老歌的前奏,那支老歌是一個電影裏的插曲,并且是放在留聲機裏唱的,叫做《孩子,你是我的天使》,這支曲子相當輕柔,猶如母親喁喁的低語一般,但是因為年代太久,羽飛記得,自己八歲的時候,在什麽地方看見過這支歌的譜子,如今無疑早已失落了。
羽飛停了手,看着那雪白的琴鍵出神,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或是很久,或是一剎那,身後忽然有一個聲音在說:“我會彈這支曲子。”
羽飛回頭看時,原來是一位四十左右的貴婦,穿着雨過天青色的緞子長旗袍,手裏拿着一柄團扇,皮膚又白又細,梳理得非常考究的頭發,在腦後盤成一個光可鑒人的發髻,有一個詞叫“徐娘半老”,大約就是專門用來形容這類婦人的。她的笑容相當娴雅高貴,緩慢而和善的吐字,象是廣州一帶的人,“我是茗冷的母親。您是白先生吧?”
羽飛站起身來:“原來是夫人。真對不起,吵了您午睡。”
“沒有關系的。茗冷彈琴的時候,我已經醒了。”總統夫人款步來到琴邊坐下,将手中的扇子往鋼琴上一放,兩手落在琴鍵上。
羽飛站在鋼琴旁邊,一直注意着總統夫人的兩只手。這支曲子看來她是常彈的,指法異常熟稔。徐夫人停下手來,含笑道:“這支曲子很老了,白先生怎麽會知道?”
“偶然的一個機會罷了。”羽飛說:“覺得很好聽。”
“那我再彈一遍。”徐夫人按動了琴鍵,微笑地看着羽飛道:“你象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既然你這麽喜歡這支曲子,我就教你彈。”
曲子不算太長,徐夫人連彈了三遍,立起身道:“你來試試看?”
羽飛的手落在鍵盤上,很快便流利地掠下去了,一曲既終,羽飛擡起頭來,忽見徐夫人的目光,有些異樣地盯着自己的右手,順着她的目光看一去,原來是那枚鑽石戒指。
徐夫人似乎很快便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笑了一笑,說:“這枚戒指很好。是別人送的嗎?”
羽飛沒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徐夫人也就不再往下詢問,說:“好戒指總有些厮象,我有一枚‘鴿子血’,就和別人的象得不得了。” 徐夫人向客廳裏走去,随口又問:“白先生貴庚?”
“十八了。”
“你也十八了?”
“徐小姐不是二十一歲嗎?府上還有少爺、小姐與我同年?”
“沒有。”徐夫人沉思了好一會,笑道:“白先生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不然,我看天下還有一些巧事呢。”
茗冷和點莺将近客廳的時候,茗冷忽然放輕了腳步,用手向點莺連着搖了兩搖,點莺忍住笑,連連點頭,兩個人蹑手蹑足地立在客廳門口,茗冷側着耳朵聽了一會,小聲道:“我母親在嘛!”
點莺也在屏着氣聽,就聽一個女人柔曼的聲音在說:“英國的倫敦文學院很好,你想去那裏念書嗎?”
茗冷聽到這裏,将柚木雕花門一推,笑嘻嘻地便走了進去:“我早就知道,人有個‘緣份’,瞧瞧,我母親一見你,就要資助你留學呢!”
徐夫人看見茗冷的身後,還跟着一個袅袅婷婷的女孩子,銀紅的一條緞子繡花旗袍,水靈靈的一張小臉,徐夫人便笑道:“這一位,一定是梅小姐了。”
點莺的膚色偏一點蒼白,這時候雖是羞澀拘束得厲害,透在臉上的不過是一抹極之俏麗的粉紅色,正是恰到好處,點莺很腼腆地微微鞠了一躬:“夫人,您好!”
“怎麽樣?媽媽?”茗冷插進來道:“我說得不錯吧?您一見他們包管歡喜得不得了。”
“我很喜歡看白先生和梅小姐的戲。”徐夫人說:“前兒略算了一下,總有兩百來場呢!我瞧白先生和梅小姐的最好,還有一出,就是折子戲,白先生的薛平貴,梅小姐的王寶钏,”徐夫人說着,掉頭看看茗冷,“你不也愛聽得不得了?還說薛平貴不夠輕佻?”
“媽媽!”茗冷不好意思地将兩手一絞,随即擡起頭來看着羽飛道:“本來也是!克沉,你別把薛平貴處理得太含蓄呀!”
“這個,我還真不大好改。這折戲,我是和王固春學的,他就說薛平貴這個人,不好演,不是忠厚君子,也不是花花太歲。” 羽飛說:“并且京劇講究的,就是‘含蓄’,太露了,反而壞了意境。”
徐夫人“咳”了一聲:“白先生別聽她瞎搗鼓,她去年才開始聽戲,不過聽了十來場,她懂什麽?并且從小就在法國呆慣了,只怕中國話都說不好吧!”
點莺聽了,忍不住看着茗冷道:“你去過外國?”
“她是在法國生的。”徐夫人說:“長到八歲才回國,到的又是香港,也就是為了上大學,才跟着她父親回北平來的。”
“這麽說,你在北平只有三四年的功夫?”點莺問茗冷。
茗冷點頭:“是呀!我不打算再走了,這裏好得很。”
羽飛說:“怪不得我聽徐小姐說話,口音有些不同。”
徐夫人用手搭着女兒的手背,笑着說:“她比我還好一點,我是更說不好北平話,本來我是南京人,後來又到廣州,再到香港,哪裏還能說得好北方話?象白先生梅小姐是北平人,學的又是京劇,說得一口順溜的京片子,我們只好看着羨慕了。”
“哦,您是南京人?”羽飛微微地吃了一驚。
徐夫人點了點頭,神态有些黯淡,似乎有很多話要說,終究沒有開口,只是不易覺察地嘆了一口氣。
很快臨近黃昏,茗冷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就高興地說:“我父親快回來了!請二位務必留下來用點便飯。”
點莺聽見這麽說,慌得直從座位上站起來,看着茗冷直搖頭,又坐下來用手暗暗地牽羽飛的袖子,羽飛見她委實不想留下來見徐總統,就起身告辭。茗冷說:“我不勉強梅小姐,但是你大可不必也走嘛!至于梅小姐,我可以讓劉副官送她回去。”
羽飛說:“我師妹不慣見生人,還是我和她一起走。請轉告徐總統,就說抱歉得很。好在同住北平,還有來日,這次就不打擾了。”
徐夫人自從剛才說了從南京到香港的一些簡歷,就隐隐地有些哀傷的樣子,所以也不很相留。茗冷送羽飛和點莺到總統府門口的時候,忽然對羽飛說:“我母親是個很不幸的女子,她和我父親在南京過江的時候,把一個五歲的獨生兒子丢了,當時,我父親還只是一個參議長,到香港以後,托人去找帶小孩的一個女傭人,她說小少爺在過江的時候,自己淘氣,掉到江裏了。我母親聽見這個消息,很難過,也不肯相信,可是我父親力量又實在有限,找了八年,還是沒有音訊,所以就在小兒子丢掉的那一年,把我從法國接回來了……”
“你父母親為什麽會把你一個人放在法國?”點莺不解地問。
“我是我父親的第一位太太生的,父親從法國回來以後,才知道太太在法國病故了,當時他也很拮據,又要幹事業,當然只好把我托給教堂的神父。後來,父親又娶了一位太太,就是我現在的母親。”茗冷的敘述很慢,“我的小弟弟丢了以後,我就回國了。所以,我母親實在是一個很不幸的女子。她失去了她最鐘愛的唯一的兒子,這些年來,雖然一直過得很舒适,心情卻非常不快樂,尤其是年紀漸漸大了,更感到沒有什麽依靠,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今天,實在是我所看到的她最快樂的一個下午。因為這一點,我希望你們能常來,我相信你們一樣會很愛我母親的。”
點莺的眼睛裏,已閃出了點點的淚光,輕輕地說:“既然你把我們當做好朋友,把什麽都告訴了我們,那麽我們也會象好朋友一樣,答應你的任何請求。我和小師哥,都會常來看你和你母親的。”
離開總統府的時候,點莺才發覺羽飛不對勁。她回想了一下,發現自徐小姐在說那一段故事的時候起,羽飛就一直沒有作聲。點莺回過頭,悄悄瞥了他一眼,見他不僅臉色蒼白,神色亦是萬分疲倦,就似大夢方醒一般,陷在一種不知所措的困惑裏。
點莺吓了一跳,又不敢貿然去問。只得扭頭去看車窗外的街景,心裏卻是一直在疑惑。眼睛對着外頭看了好久,只見是花花綠綠的一片,都不知道是些什麽,于是将臉又扭了回來,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羽飛一眼,便不聲不響地垂下了頭,雙手交替地□□着小手絹,望着那小手絹上繡的小小一朵虞美人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