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教憔悴瘦清姿
天教憔悴瘦清姿
三輝的人,陸陸續續都知道白玉珀又抽了徒弟六十鞭子,卻是一個也不明白為了什麽,互相打聽,又打聽不到,彼此疑惑,只好存下這個疑問。白玉珀确實生氣得厲害,只許徒弟在家裏躺三天,第四天就叫去萬華園上戲。
偏偏第四天的戲是《挑華車》,有高寵卧僵屍的做功,非得直挺挺地倒在臺上,才叫功夫,而臺底下看戲的人,也要看這個地道。賽燕藏在幕後看時,眼淚不住地往上淌,懊悔自己不該冒失從事,如今害得他一身是傷,還得上臺翻滾。賽燕提着一顆心,生怕出什麽事,好在一切如舊,滿堂彩裏收了鑼。賽燕等了一會兒,見羽飛卸了妝上樓去了,就四處一看,見無人注意,悄悄地也溜上樓去,一進門,反身便把門鎖上,又試了幾下,才放心地轉過身。這一轉身,心都糾起來了。原來羽飛脫了外套,就見那內衣上,觸目盡是血跡,賽燕幾步走過去,發現羽飛低着頭在擦眼睛,賽燕見他的指縫裏,有晶瑩的水跡,便明白了。必是臺上做功夫的時候,觸痛了傷口,将眼淚都逼出來了。賽燕心裏,酸酸地很不好受,噙淚道:“很疼嗎?”
羽飛擡起頭吸了一口氣,泛泛地說:“不疼。” 伸手取了毛巾,來試腕上的血。賽燕這才看清,他一臉都是冷汗,并且雙唇發白,用手在他額上一試,驚呼道:“怎麽燒成這個樣子!快歇一歇!”
羽飛在躺椅上坐下來,又不能靠,雙手托住了額頭,一聲不響。賽燕見他兩只手都在發顫,知道病得厲害,連忙擰了把熱毛巾遞給他,羽飛接在手裏,将毛巾按在額頭上,好半天才虛弱地說了一句:“我眼睛裏的東西都在轉。”
賽燕一聽這句話,便哭了。拉着他的手道:“回去歇着吧?”
羽飛搖了搖頭,說:“沒關系,坐一會就好了。”
賽燕擦了擦眼淚:“師父也太狠了。”
“不能怨師父。他心裏煩,都為了我。”
“為了你。”
羽飛有些費力地喘了口氣,說:“前幾天,方掌櫃找過我了。我說,也不能把得罪人的事兒都推給師父,我跟方掌櫃說,還是我和徐小姐解釋一下的好。我還沒去,副總司令先去找我了。”羽飛說到這裏,似乎很疲倦的樣子,歇了一會,又說:“他辦事倒幹脆得很,拿□□頂着我。”
賽燕一時愣住了。原來知道得最多,藏得最多的,倒是大家費盡心機要瞞的人,不知道副總司令又是何時去見了羽飛,看來,當時鬧得挺吓人的。賽燕悚然地看着羽飛,他只是澀澀地一笑,說:“我告訴副總司令,崩了我也沒有用,我怎麽娶……”說到這裏,猛地又剎住了。羽飛因為發着高燒神智模糊,不由自主地說順了口,所幸就在“姐姐”二字将吐未吐之時,及時地咽住了,心裏已是受了一驚,額上的冷汗又向外一冒,疲憊得就支持不住,任是賽燕如何追問,再也不肯開口了。賽燕追問得緊,他才說:“從古到今,寧可要飯,誰都不肯唱戲,梨園裏的事兒,哪還有公道?人家願意捧你,金子也是石頭,一旦不樂意捧了,餓死又有誰管?叫你笑,你不能哭,叫你說話,你不能閉口,給你什麽得接着什麽,哪有不肯要的能耐呢?接了之後,識好歹的,得謝謝人家,就是人家高興了罵你一句,你聽着就是了。”
賽燕見羽飛的一對黑眼睛,漸漸升起一層水霧,那水霧越聚越多,越聚越多,而那滿盈的波光,一直漫過眼眶,溢下去了,面頰上剎那間就是兩行明亮的水痕。他因為低着頭,所以連手背亦濺濕了,一閉眼睛,那水珠便由睫毛底下滲透出來,接二連三地滑落下去了。
“就這樣,你動不動還說副總司令太太”,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弱,“你知道什麽?她抽煙,我得服侍着,煙圈往我臉上噴,還得忍着,要換鞋子,就拿腿往我肩上一擱……說什麽,我不也是個人嗎,誰沒有自尊心呢,越是象我們這樣的人,心裏面越是清高,偏偏就得跪着活一輩子,這是什麽滋味呢……”
賽燕的淚水,早把一條絹帕濕透了,換了一口氣,才說:“爹娘沒給一條富貴命,能怨老天爺嗎,好在一條路上不是沒有伴,橫豎也得活下去呀。”
賽燕這幾句話,羽飛是一個字也沒聽清楚。本來就頭暈,低着頭時辰一久,眼睛裏就起了層霧,什麽也看不見,恍恍惚惚之中,自己都不大知道在什麽地方,只有一點神智,就是知道賽燕在身邊,不能就這麽倒下去,不能吓着她,可是坐也實在坐不住了,就往什麽方向晃,用手一扶,正觸到那躺椅的扶手,就向後一靠,才一接到椅背,自己的背上就是一襲銘心刻骨的劇痛,虧得咬住牙,才沒痛出聲來。那陣痛一過去,漸漸就倦怠得不行,似乎平生的睡意都堆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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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燕俯在躺椅邊,喚了羽飛好幾聲,見他的臉都背過去了,閉着眼睛不答,心裏就猛地往下沉墜起來,伸手蓋在他的額頭,手心裏是一片的水漬,水漬是涼的,皮膚是燙的,賽燕将他的上衣,解開了幾個扣子,輕輕揭開一看,那皮肉都翻過來了,往外滲血。看見打得這麽狠,不免記得上一次來,上一次師父的八十下鞭子,還沒有這六十下厲害,可見上次是按規矩行罰,這一次卻是動了真氣,賽燕看着這出血的傷口。原該落在自己身上,眼淚又滾出來了。想到上一次還在床上躺了兩個來月,這一次傷得更重,反倒要上臺,賽燕心裏忍不住說了一句:“師父,您這回真是罰錯人了。”
賽燕正在流眼淚之時,急聽門響,心裏一格登,輕輕湊到門邊聽,卻是承鶴的聲音在嚷:“羽飛!開門!”
賽燕這才放下一顆心來,慢慢地擰開門鎖,拉開一道縫向外看,見只有承鶴一個,就把門略略開大了一點。承鶴瞧見房門開處,卻是賽燕淚痕斑駁的小臉,很是意外,怔了一刻,轉身要走,賽燕卻是小聲地喊起來了:“大師哥!你進來!”
承鶴尚在遲疑,已被賽燕拖進去了,将門一鎖,才急促地道:“大師哥,你瞧瞧,小師哥怎麽回事?我再喊,他都不答應。”
承鶴一聽,幾步便到了躺椅邊,一看羽飛一身的血跡,吃了一驚,喚道:“師弟!師弟!”将羽飛的頭輕輕擡起來靠在懷裏,随即回頭對賽燕道:“昏過去了。你快請大夫,別鬧成破傷風,就壞了。”
賽燕聽大師哥一說,臉色大變,再也不說一句話,将門打開,一陣風下樓去。
三輝班這一代徒弟當中,承鶴是輩分最長的一個,為人處事自然老道。對于羽飛的病勢,特意叮囑賽燕不要外傳。第一要瞞師父師娘,省得兩位老人家擔心;第二要瞞班子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因為班子越大,亂起來越難收拾;第三要瞞外面的人,羽飛是三輝掌班,又是京都名伶,外界自然要追根究底,那時花邊新聞漫天飛,怎麽得了?
賽燕留在公主墳羽飛的別墅裏,照顧湯藥。承鶴就去三輝找到點莺,說賽燕這幾天不舒服,請點莺來頂戲,而承鶴自己則與上一次羽飛卧床時一樣,暫替他的戲份,不動聲色地便把班陣壓住了。
很平穩的日子裏,卻有一個人起了疑心。原來茗冷在家裏,又請了方掌櫃上門。本來這種事情,女孩子家不便自己動問,可是說出意思之後好久不見回音,又不見父母催促,就忍不住要問一問方掌櫃了。
方掌櫃把白玉珀的話轉述一遍,說實在是因為羽飛和賽燕早有婚約,而賽燕又無過錯,沒有理由悔約。方掌櫃說完這些話之後,卻又發了一通感慨:“我看,徐小姐和小白老板真是最合适不過的。小白老板這個人,博古通今,是很少見的一個濁世才子,如今時局太亂,象小白老板這樣的人物真不多見。徐小姐也很有雅趣,是北平城,乃至全國有名的名門閨秀,徐總統和徐夫人有眼光,若是促成了這件美事,倒真是千古佳話。那時,以小白老板之才,是大可不必在梨園裏蹉跎韶華的。”
徐茗冷聽他這麽說,似乎感覺出一點什麽了,說道:“方先生的意思,梁小姐并不是羽飛的意中人了?”
方掌櫃用手摸着下巴,擰着眉毛道:“我看是這樣的。不過徐小姐不了解梨園的規矩,班子裏,講的是‘師命’,師父為父,師娘為母,父母為天,天命難違。所以,我比較難辦。”
茗冷道:“那麽方先生何不去和羽飛說一說呢?我看,他不是一個很舊式的人嘛。”
“小白老板到底是三輝的掌班,逢到規矩上的事,他怎麽能為首不遵?”方掌櫃呷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道:“這話說來長了……不說也罷。”
從總統府回到鑒寶堂之後,方掌櫃一個人坐在書房裏想了半天。随即出門,吩咐店堂裏的夥計照顧鋪面,自己叫了輛汽車,徑直到公主墳羽飛的別墅去了。
方掌櫃來得很湊巧。賽燕剛出門去王府井配藥,別墅裏沒有什麽人,傭人謝媽領到卧室門口,便退下樓去。方掌櫃進了卧室,将門掩上,看見羽飛靠在床頭看書,氣氛靜得随意,方掌櫃便在床沿的太師椅上坐下來,打開折扇,慢慢地扇起來,問道:“看什麽書呢?”
方掌櫃瞧得清楚,羽飛捧着書,好半天也不翻一頁,眼睛又不在書頁上,倒望着別處出神,連自己進來都未察覺,方掌櫃便笑起來了。
羽飛醒悟過來之時,見方掌櫃在笑,就有些不大好意思,說:“今兒有空啊?這程子好嗎?”
“挪功夫來瞧你,也就為了一件事兒。”方掌櫃說:“我琢磨了好久,我是真替您不甘心,多好的一個女孩子,太可惜了。”
羽飛低着頭,把那本書翻來倒去地看,也不作聲。方掌櫃又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才去了總統府,我看徐小姐很當真,而且石副總司令,一再和徐總統保證,說能辦成,不然,我老半天不給徐總統回話,他怎麽不催呢?他和徐夫人,都在那兒等着當丈人丈母娘呢!我看這件事,還真不好辦哩!與其最後鬧硬的,不如現在應承下來好,你揀個機會,和梁小姐解釋一下,我再插一句,終生大事,總得挑個對心思的是不是?”
“您別說了……”羽飛費力地說:“我不能答應。”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呀!真的!我瞧你和徐小姐合适……”
“方掌櫃……”
“小白老板,你可真不能糊塗呀!我透個風給你吧!石副總司令說了,機關槍也好,指揮刀也好,反正能頂着你和徐小姐拜堂!”
“就算得罪了副總司令,我也不能答應。”羽飛放下了書,好象透不過氣來一般,疲倦地閉了閉眼睛,低聲道:“您請回吧,沒什麽好商量的。”
方掌櫃還想說什麽,門已是“砰”的一聲開了,那石副總司令大踏步地搶進來,拱手道:“方掌櫃!小白老板!”随後往沙發上一坐,跷着腿大聲問:“怎麽樣?小白老板!方掌櫃在,我也在,給個痛快!我謝謝你!”
方掌櫃趕緊說:“我這一次來,有別的事,并不是來提那件事的。”
“不是?”石立峰翻着眼睛想了一會:“現在咱們就來說徐小姐的事。小白老板,你說說,行不行?”
羽飛道:“我早就說過了,還說什麽?”
方掌櫃張着兩手來攔,哪裏攔得住?石立峰沖過來了,“咯”的一聲将子彈上了膛,往羽飛的太陽穴上一頂,說:“上一次我吓唬吓唬你,這一次來真的了,你點點頭,咱們好講好散!”
方掌櫃固然知道石立峰并不敢開槍,可是那子彈上膛,萬一走了火,不要鬧出大事來?方掌櫃打哈哈道:“石副總司令,何苦和小孩子認真呢?你瞧瞧,他都燒成這個樣子了,還能說什麽明白話?就為了幾句發燒說的胡話,犯得着來真的嗎?”
石立峰瞪着眼睛道:“不是徐小姐,擱別的小白臉,我不把他的臉上劃拉個口子,我就不姓石!”
方掌櫃抱着石立峰的腰往後拖,嘴裏說:“別總想着徐總統一家,京裏還有多少大頭人物,都是戲迷呢!您這一槍下去了,不是打小白老板,是打北平城,打全國老戲迷的臉哪!你掂量掂量吧!”
石立峰聽了這話,果然将□□收起來了,歪着頭看羽飛,冷不防伸出兩個胡蘿蔔一般的手指,使勁地在他臉上一擰,嘻嘻笑道:“也難怪徐小姐非嫁不可!這是個小爺們兒,就這麽俊,要是個小娘兒,我八擡大轎娶回家做二姨太去!”說着便昂着頭哈哈地笑。
方掌櫃見他越說越不象話,用兩手推着石立峰的腰,連連說:“走!走!我請客!去福盛樓吃涮羊肉去!”
“三伏的天氣,還涮羊肉哪!”石立峰邊往外走,邊嚷:“還是喝幾碗豆腐腦爽快!加一碟雞大腿,四斤白幹兒!嗨!夠勁兒!”
方掌櫃一一應承着,推着石立峰,石立峰臨出門,又回頭指着羽飛道:“你小子放明白點兒!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方掌櫃再推再拉的,兩個人“咚咚”下樓來了。石立峰一輛黑漆漆的小汽車停在大門外,方掌櫃便打開車門鑽進去了,石立峰也上了車,兩個人都坐在後座上,緊緊地擠在一起。車往城裏開去,方掌櫃說:“好好的一件事,何必弄成這個樣子?有話好說嘛。”
石立峰伸着頭在看街景,也不知聽見沒有。那車窗外出現了一家大戲園,門口的海報極大,雖然汽車一掠而過,仍能看清鬥大的三個紅字:《火鳳凰》。原來是刀馬旦的重頭戲。石立峰似乎想起來了,說:“梁老板今年多大?挺小吧?”
“梁老板?哦,大約快十七了。”方掌櫃見石立峰頻頻地點頭,不知又是什麽意思,也不好問。這時石立峰往後一靠,腦袋從左面開始,漸漸地向右擺,眼睛半睜半閉的,喉間似乎“咿咿”有聲,方掌櫃一聽,原來是在唱戲,學着女子的莺喉燕嗓,尖溜溜地在唱:
“分離容易見君難,暗自悲傷珠淚彈,目斷雲山千萬裏,怕郎君一去要不回來。”石立峰一邊唱,一邊雲手,在車廂裏軟綿綿地比劃起來:“我手中若有一根千丈線,要綁住情郎小腰圍,你不回來時好拉回來,鴛鴦不宜居二處,習慣成雙怕孤單,江南美人知多少,你不要,你不要四月裏的薔薇處處開。”
賽燕從王府井的藥鋪出來,已經過了中午,想要在天黑之前趕回公主墳的別墅,就不能再耽擱了。賽燕站在聖西藥房的門口,正在等出租汽車,卻有一個人走過來了,正是副總司令太太,硬拉着去司令府吃飯,賽燕惦念着一整天下來,羽飛的病勢是減了還是增了,扭着身子不肯去,拉拉扯扯之間,副總司令太太就發現她手上的藥包了,說道:“難怪呢!前兒去看小白老板的
,我說怎麽臨時改了餘老板頂呢!病了?什麽病?重不重?要緊不要緊?正好,我閑着,陪你一起回去吧,去看看他。”
賽燕費了好大勁,才裝出一絲笑來:“不勞駕了,天快黑了,我這就得趕回去了。”
副總司令太太一聽,知道不是三輝,是在公主墳的別墅,更是執意要一起去“看看”,賽燕情知這一次,不讓她去是不行的,白白和她糾纏着,反而耽誤時間,勉強說道:“副總司令看見你回去晚了,不問嗎?”
副總司令太太兩手推着賽燕的胳膊,往自己的汽車那裏靠,漫不經心地道:“我只對他說跳舞,就行了。來來來,上車上車,別再耽擱了。”
賽燕身不由已地被副總司令太太塞到車裏去了。司機聽了副總司令太太的吩咐,将車子退到三岔路口,掉了頭便往東開去了。
因為路上正逢上學生游行,不得已繞道,趕至別墅門口時,已是黃昏時候,那一輪如血斜陽,伏在一道黑色的地平線上,蒼黑的綠林當中,兀着一幢潔白的法式小洋樓,那瑩瑩的白顏色,在昏暗的晚光裏,變成一種霧霧的淺灰。站在樓下往上看,幾個窗戶都是黑洞洞的,一點燈火也沒有,賽燕看見羽飛卧室的兩扇窗戶,全是大開着,又沒有動靜,心裏發慌,叫開了門,由客廳一直上轉梯,跑到卧室門口,将門一推。
在海棠紅的晚霞之中,卧室浮着一種暗紅色,淺淡的家俱罩在暖調裏,仿佛是蒙着宮紗的紅燭,隐在什麽地方照着一般。對着那兩扇洞開的窗戶,放着一只圍爐式的單人沙發。羽飛穿着件淡青的絲睡袍,坐在那裏,好象在看着窗外,而窗外一橫一簇的豔霞,鮮明得猶如西洋畫一般,鑲在白色的雕花窗框裏。
賽燕用右手在牆壁上一摸,摸到電燈開關,往下一按,房間裏登時雪亮雪亮猶如白晝,那種暗紅一徑退到窗外的夜幕裏去,使得窗外剎那間就是一暗。賽燕走到窗戶前,一陣冷風撲面直灌,她打了個寒噤,連忙把窗扇掩上了。賽燕走到羽飛身邊,第一眼就看見他的睡袍沒有掩襟,胸口倒有一半露在外頭,正半蹲下來要替他穿好,一呼吸,撲鼻就有一陣異香,賽燕吃了一驚:“你喝酒了?”
其實也不必問。因為羽飛的手邊就是一瓶白蘭地,都空掉了。為了護嗓子,唱戲的向來忌酒,羽飛更是滴酒不沾,這一個空酒瓶和他渾身的酒氣,所以才把賽燕吓了不輕,簡直不能相信他是如何自斟自飲,拼盡一瓶悶酒的。喝了酒不算,又坐在這裏吹了多久的涼風?病又正沉,這不是存心和自己過不去嗎?
“你……”賽燕又是心疼,又是生氣,說了個“你”字,早将眼淚滴下來了,吸了吸鼻子,說道:“你怎麽就不為我想想……”
羽飛一直用右手托着額頭,到這時候才擡起頭來,說:“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熱得要命,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不過涼快涼快罷了。”
他一說話,賽燕就知道,他實在病得支持不住了,聲音輕得簡直就聽不見。賽燕不再開口,伸手就要扶他上床。羽飛将她的手一擋:“幹嘛呀,我坐一會。”
賽燕也不理他,雙手将他的手扶着,又來攏他的肩膀,羽飛往後退的時候,臂上忽然多出一只手來,羽飛往上看去,模模糊糊是個豔治的女子,辨認得出眉目,羽飛“哦”了一聲:“副總司令太太,您什麽時候到的?”
何采薇對賽燕道:“他醉得厲害,去配一碗醒酒茶來。”
賽燕雖不放心讓副總司令太太一個人留下,無奈又不能指使她去倒茶,只得轉身開了門,很快地下樓去了。
副總司令太太半跪下去,握緊了羽飛的一只手,說道:“下午誰來過了?”
“誰也沒來。”羽飛用另一只手,又把額頭托住了。何采薇注視着他,心頭忽然一跳。因為他迷迷朦朦的一雙眼睛,潤澤無倫地凝視着自己,那種目光飄浮而溫柔,幾乎能夠令人落淚,這樣幾乎是美麗的目光,似乎思索什麽似的注意着自己,在她的記憶當中,他還從來不曾這樣正視過自己,更不曾正視自己如此之久,何況他這樣的目光,簡直就是一派活動的森林,向你深入進來,就讓人迷失所往,迷失所在。
她是那麽地喜歡那兩行翹在森林之上的雲彩,假如輕輕地張開雙唇,一定可以毫不費力地銜住。
羽飛在凝視她的時候,并不明白自己在看哪裏,只是忽然間覺得視線一暗,眉下的皮膚便被一團柔軟又火熱的什麽按住了。這種接觸,令他游離的神智;有了片刻的清晰,将頭向旁邊一側,然而并不能擺脫她。
“我相信,其實你并不是無所不知。”何采薇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着:“至少有一樣,你是一無所知的。”
她的氣息很熱,羽飛覺得不大能透得過氣來,不由自主就閉上了眼睛,何采薇又悄聲說:“就是叫做女人的這種東西。”
羽飛逐漸已經感覺到不對頭了,雖是已經不大能夠識別得出什麽,他還是掙紮地睜開眼睛說:“太太……你放尊重一點……”
可是何采薇似乎在笑了:“糊塗小子,誰賠誰賺都不懂,我是不會讓你做虧本生意的。”
“太太……”羽飛筋疲力盡地說:“……我求你了……”
何采薇沒有喝酒,卻象喝了酒一般雙頰帶赤,兩眼都饧起來了,這時候,忽然有人喊了一聲:“我來了!”
何采薇旖旅萬狀中,被這一聲,吓得直跳起來,回頭一看,卻是賽燕端着茶托立在門口。副總司令太太心跳氣喘地,匆匆道:“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賽燕,你就不必送了。”
賽燕目送着副總司令太太的背影下了樓,總算吐了一口氣,關上房門,把茶托放在茶幾上,便走到羽飛的身邊,蹲了下去,先替他理好淩亂的睡袍,再系好散落開來的腰帶,兩手動着動着,就有幾滴水珠砸在手背上了,賽燕擡起淚眼,羽飛已俯下腰來,托起她的一雙手,将臉埋了進去,賽燕平展的手心,覺得是一片發燙的水跡,十個指尖漸漸便彎曲上去,撫住了手心裏潮濕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