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碧紗簾帓輕如水
碧紗簾帓輕如水
三伏以後的第六天,四大徽班在三輝開了個循例的行宴。四喜,春臺,和春的三個掌班,各自領着班裏的紅角,登門造訪。這一來,三輝裏裏外外都熱鬧起來,庭院早就布置齊整,修飾得也極漂亮,冷眼望去,大門口來來往往的華服貴客,倒象是辦喜事的勁道。
三輝大部分的人,都各司其職,忙碌得很。只有點莺的小院子,依舊寧靜無聲。又因今天雜人進出,為了避嫌,連兩扇紅漆的楠木小院門,都從裏面落了闩。陪着點莺的,依舊是餘雙兒。
點莺睡了十來天,半醒半夢的,被外面喧嘩聲一吵,便醒了。餘雙兒扶着她披了小衣,在床頭偎着,又給她一碗兌蜜水的菊花茶,喝着潤喉清火。
兩個人正在閑聊。點莺就問:“賽燕呢?好久沒見着她了。”
這倒是實話,餘雙兒自己因為身上不方便,深居簡出,掐指算來,有兩個來月沒有看見賽燕了。餘雙兒說:“她們忙得很,又不象你我,成天閑在家裏。你要是想她,我一會兒叫她進來就是。反正今天這頓飯,絕少不了她!”
點莺把頭睡在床架上,還想說什麽,忽見餘雙兒用手扶着腰,慢慢站了起來,又俯下去,要坐不坐的,眉心鎖得鐵緊。點莺放下茶杯,費力地支起來,慌忙問:“怎麽了?不舒服?”
餘雙兒不答話,兩手扶着椅子背,忽然“哎喲”地小聲□□了一下,身體漸漸往下低,仿佛站不住似的,臉上是不知什麽時候出的冷汗。點莺掙紮着下了床,早見餘雙兒的背上,衣服濕了一大片,點莺用手扶着家俱,匆匆地往外挨,一邊走,一邊回頭說:“師姐,忍一會啊,我去叫人。”
點莺到院子裏時,聽得屋裏“咚”的一聲,不知是什麽家俱倒了,點莺又慌又怕,用手撥開門闩,扶着院門往外走,正好看見一個人飛跑過去,細辯認,是小鵬。點莺趕緊叫住,又因病得太久,一急,說話喘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快……快去叫師娘來……就說大師姐……不對了……”
小鵬應了一聲,掉頭就跑。點莺稍稍放了些心,再挪回屋子裏,見餘雙兒坐在床前的踏板上,身子已扭起來了,點莺帶走帶歇地到了她身邊,扶着她的肩膀,正在六神無主當兒,洪品霞趕進來了,一見這樣子,就說:“要生了!點莺,你別哭了,你師姐不要緊。”
洪品霞一面說,一面吩咐跟來的幾個女孩子去找收生婆,又讓幫忙擡來一條春凳,将餘雙兒擡回自己的房間裏去。
點莺含着眼淚道:“大師姐很難受,就別挪地方了,就在我這兒吧。”
洪品霞早讓人把餘雙兒擡出去了,回頭對點莺說:“真傻孩子!你是個姑娘家,怎麽能在你屋裏!你躺着吧,沒事兒!”
這一群人風風火火地擁着出去了。點莺病體久虛,被這一番吓,站都站不穩,勉強挨到床邊,就躺下去了。剛才大約是雙兒劇痛中,用手亂抓,将兩邊的床帳,都抓得垂了下來。點莺也沒力氣去挂,索性就讓床帳懸着。
畢竟是三伏天氣,剛出了一身大汗,又在床帳裏一捂,就覺得透不過氣來,掙又掙不起來,一頭都是豆大的汗珠,往下直滾。點莺在枕上擡起半個身子,往外看。因為師娘走得匆忙,從卧室到院門的所有門扇,都是開的,一道線可以望見外面的紫竹林。點莺怕有人路過,瞧見了未免不雅,但坐又坐不起來,正在急得要命時,就見那院門外進來一個人,反手将院門掩上了。
點莺的床帳是紗質,極透明,早已看見那進來的是羽飛,穿的是紡綢長衫,白的底色上是銀灰的圓“福”字圖案,那種臨風玉樹般的飄逸,極之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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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飛一進門就說:“師娘打發我來瞧瞧你,怕你一個人,有什麽不便。”
師娘怎麽會叫他來“瞧瞧”?點莺有些疑惑,羽飛當然不會說謊,問題是,師娘在想什麽心思?點莺來不及細細推敲,說道:“你來的正好,快幫我把帳子挂起來,我快熱死了。”
點莺躺在帳中說話的時候,并不知道外人的眼睛看去,自己是個什麽情形?更不知道自己病弱的聲音,又是如何嬌柔不勝。
羽飛早是一陣心跳,這垂帳佳人,就正應了一首詩是:
碧紗簾帓輕如水,窺見雲鬓一枕清。
兩邊挂起了帳子,點莺才透了一口氣道:“這下有風了。真比剛才好多了。”這時想起雙兒分娩在即。是個極大的喜訊,正想告訴他,又覺得不妥,對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說這種事,只怕他會尴尬得左右不是。
點莺取消了這個念頭,覺得口渴要喝水,将眼睛看着茶杯,卻又不好意思說,她的神态,羽飛早看在眼裏,将她從床上扶坐起來,用兩個靠枕墊在背後,等她靠穩了,就松開手,把茶杯遞給她,擡眼間,見她一頭的虛汗,想替她擦,又覺得這種舉止,未免太放肆,就将毛巾取在手裏,往她眼前遞了遞:“擦擦臉。”
點莺接了毛巾,他就轉身到書架邊上,找了一本書,放在她枕邊說:“今天來的人多,我不能不去,你看書消遣吧,我先走了。”
點莺用毛巾在拭汗,歪着頭沒有作聲,見他走到門口,真想喊他回來,又想,你要真的懂我的意思,你就把這兩扇門掩上。她正在這麽想的時候,羽飛已轉過身來,将兩扇門輕輕地掩上了。
點莺見這情形,不由怔住了,聽得他漸漸遠去,最後又是院門一合的輕響,就仿佛是自己自作自受,關閉了太多的門,讓他這麽越走越遠一般。那拭汗的毛巾,不由就移到了眼睛下面,停住不動。
今天的中飯,自然不是餘雙兒給點莺送來的。大約是洪品霞的特意,那端着飯菜的姑娘,是四箴堂科班一個唱老旦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點莺見過幾次面,還挺熟的。因此,這女孩子一進門,點莺就問:“大師姐生了沒?”
“沒呢!”那女孩子将飯菜一一地擺在桌子上,說道:“我也不敢去看,怕師娘罵我沒羞。不過,我聽見師姐在裏面,嚷得好怕人,我就偷偷地去打聽,她們說,怕是不大順。”
女孩子面皮薄,有意要避那兩個字眼,點莺聽了,怎麽會不明白?唬得“哎呀”一聲,“那可怎麽辦呢!已經大半天了!”
“可不是都在擔心嗎?說孩子的一只手先出來了。”那女孩子說到這裏,就不再往下描述了,說:“大家都在罵施大哥呢,都說是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點莺沒有心思吃飯,筷子還捏在手裏,說:“這也不能怪施大哥……只是,這麻煩事,告訴小師哥了嗎?”
“我的師姐,你可真是病得不清楚了!咱們小師哥,連媳婦還沒娶進門呢,你把這事兒告訴他,不是存心要作弄他嗎?”
“不是那麽說,他是掌班呀!”
“這是女眷的事兒,掌班才不理會呢。好在有師娘布置,雖是很麻煩,并沒有亂了套,裏邊是裏邊的事,外邊是外邊的事,四個班子的師父,師哥,還在正廳裏喝酒劃拳呢!”
點莺到底不放心,就要下床,同時說:“那個罪哪裏是人受的!折騰到現在,要是出了事,可怎麽得了,我還是去看看。”
那女孩子上前一把按住,說道:“你不能去!你要是去管這件事,看師娘不罵你才叫怪!還是耐下性子,慢慢地等。”
三輝前廳的宴席,午後開擺,一直擺到掌燈時分,仍是觥籌交錯,笑語濟濟,酒席擺了這麽久,随到随吃是一個原因,也因為多半吃的少,談的多。有的興頭來了,還唱一段西皮散板,要麽來段二簧,惬意極了。羽飛先是在主席坐陪,後來酒過三巡,師父白玉珀後邊踱了出來,羽飛便起身來讓,等師父落了坐,他就拿了酒壺,挨個地給客人斟酒。
章學鹦是行內名醜,也在主席坐着。羽飛到他身邊時,他也不起身,有意在端架子,全無師弟的謙恭态度。羽飛并不介意,往他杯中斟酒,學鹦的嘴皮一陣亂動,似乎說了一句話。因為人聲嘈雜,聽不見,羽飛就俯下身,學鹦将嘴湊到他的耳邊,問道:“小師哥,我小嫂子呢?”
羽飛聽他這麽問,就笑了笑:“你問大師姐呀?”
“不是。我問你媳婦。哪去了?我要給哥哥嫂子敬酒,缺一個,我真鬧不起來!”
羽飛早就在疑惑,如何賽燕不到?看看一整天下來,天也黑了,象是不會來了。可是今天這樣的場面,她照說非到不可。在他記憶當中,自小時起,賽燕從未有一次漏掉這種熱鬧。這一次不來,會不會又出什麽事了?但這裏又走不脫,白白地擔心加着急,也沒有辦法。
學鹦見羽飛不作聲,就道:“小師哥,你去找賽燕去,我在這裏給你圓場面,錯不了!”
羽飛便将酒壺放下來,說:“你別太淘氣了,懂點規矩。我一會兒就回來。”
羽飛才出大廳,迎面碰見小鵬,一臉的喜色,不等他開口詢問,小鵬就氣喘籲籲地道:“小師哥,先說給你知道:咱們大師姐,才生下來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兩個小胖墩兒!”
羽飛本來在為賽燕的事,很是焦慮不安。聽小鵬這麽一說,也不禁笑起來了:“我說是雙胞胎嘛!快進去,告訴師父,也讓大家都樂一樂!”
小鵬應着,帶蹦帶跳地沖進去了。羽飛還未走出多遠,忽聽得後面“哄”然一聲大笑,似乎有很多人亂紛紛地道賀。
出了三輝的大門,街巷裏冷冷清清的。偶而有兩三個行人,低着頭走路。剛才的一些高興,觸到這寂寞的夜,就煙消雲散了。惟剩下原有的一份不安,因街景的渲染,越發沉重。
大栅欄賽燕的小樓,亮着靜悄悄的燈火。賽燕坐在卧室裏,雖是睜着眼睛,卻象在做夢。今天上午,已經裝扮停當,要回三輝赴宴,卻在鏡子前面暈倒了。請來莫醫生,一瞧,才知道懷上了孩子。這個事實,再簡單不過,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本來這件事本身,确實沒有什麽悲傷的理由。連日來,她已經絕望得沒有任何向往了。一直坐着,一直在出神,根本沒有考慮什麽,時間走得飛快,天黑了很久,她仍然無法去運用思維的能力,只是覺得很頹喪,很無望,一種無邊無際的鉛灰,将她牢牢包裹着,掙脫不開。
聽到開門的聲音,才擡起頭來。當她看清羽飛的一剎那,終于清醒過來了。原來這一天下來,她都在想着一個問題,卻沒有意識到那個答案。直到現在,看到了他,立刻得出一個不容質疑的決定。
這個決定使她更覺得累,她看着他,光是笑了笑,卻說不出話來。
長徒有子,是一喜;長出長後,又是一喜。因為這一點,白玉珀特別地高興,幾乎就是抱到了親外孫一般。将兩個蠟燭包都抱在懷裏,沒完沒了地看,洪品霞先看女孩子,眼角很長,粉紅的皮膚上是一個個的黃點子,可知長大以後,必是個白皮膚大眼睛的女孩兒。又看男孩子,洪品霞笑出聲來了:“老天爺,這小子活脫脫象他大舅子!還好,沒有随他爹,挺俊的!”
白玉珀用了三天的工夫,給姐弟倆起了名字。姐姐叫施意微,弟弟叫施意循。名字都挺莊重,學鹦他們不耐煩叫,因為兩個孩子都胖,都愛哭,學鹦就很幹脆地,把大的叫“胖鬧”,小的叫“胖吵”。胖鬧和胖吵姐弟兩個,先是給師父師娘新鮮了幾天,等新鮮得差不多了,學鹦一班人就來搶着要抱。班子這一代徒弟裏面,誰也沒見過兄弟姐妹的小孩子,大家都好奇得很。學鹦更是從早到晚地念:“我當師叔了!我當師叔了!”
都說外甥象舅舅。餘雙兒的這個小兒子,象承鶴簡直象得都有些滑稽了。承鶴自然很是高興,他和餘雙兒是孿生的兄妹,如今雙胞胎妹妹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姐弟,真是趣事成諧。
餘雙兒在房間裏坐月子的時候,不能出去受賀,天天給胖鬧、胖吵喂了奶,兩個孩子便被抱出去,讓幾個小師叔逗樂子去了。每每抱回來時,蠟燭包裏總塞着些東西,象紅糖、卧果之類,是最常見的,還有北平城的大八件,曹子酥,芝麻糕之類的點心,都是給大師姐滋補的,至于正式讓人送進來的就有參須、靈芝、枸杞等等上好的補藥。
章學鹦每抱着胖鬧、胖吵之時,總要開羽飛的玩笑。因為羽飛雖是排行挺前,真論年紀,卻小學鹦兩歲,就連師弟小鵬也比羽飛大月份。承鶴又是比學鹦長一歲,所以師兄弟在一處時,最小的就是羽飛。學鹦轉着腦袋,來回地在看胖鬧、胖吵,一面說:“小師哥,明年春天,你把小嫂子娶了家去,什麽時候也來一對這麽小的?明年冬天總可以了吧?我把名字都想好了,一個叫胖哭,一個叫胖笑,多好聽!”
羽飛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裝作沒聽見。學鹦提高聲音又嚷:“小師哥,別看書了!我是說真的!你不是會對對子嗎?‘胖哭’對‘胖笑’,工整極了!‘瘦笑’總不好吧?成孫大聖了!”
羽飛怕別人聽見,就說:“你有完沒完呢!”
“我問你,胖哭,胖笑,好是不好?!”
羽飛很頭疼地道:“好,好,好極了!”
“那就這麽叫!”學鹦又盯了一句。
羽飛頭也不擡,應付說:“你叫,随你叫去。”
“那敢情好!胖鬧,胖吵,聽見沒有?你們大師叔答應明年給你們再搞一對伴兒!”學鹦搖頭晃腦地,将鼻子一縮,“啊嗯” 地在學小孩子哭,因為學得太象,胖鬧胖吵俱都大哭起來。
承鶴便罵:“小子,嚎什麽吶!爺兒仨嚎出調門兒來了,還“啊嗯”呢!上前把胖吵抱起來,拍了幾下。
學鹦說:“我就知道,你要抱小餘承鶴!”
承鶴笑着便一腳踹過去了,小鵬急得在喊:“小孩!摔了小孩兒了!”
學鹦手裏抱着胖鬧,肩膀一抽,抑揚頓挫地道:“小主公莫哭,我趙雲救你來也——”嘴裏“铿铿铿”地念着鑼鼓,唱起《長阪坡》來了。承鶴将胖吵遞給小鵬,追上去奪胖鬧,學鹦走着武生的臺步,腿跷得老高,一步一頓地在走,忽見承鶴過來,便将腰身一扭,走起彩旦的臺步來,直扭直擺地,正扭到羽飛身邊,站住身子,一手抱着胖鬧,一手插着腰,嬌滴滴地道:“奴家,副總司令太太也——我要活趙雲,不要死——子——龍”
羽飛将書本一放,站起來了:“我瞧你小子欠揍。”
“對極了!”承鶴道:“算我一個,揍這猴崽子!”
“怎麽着?怎麽着?怎麽着——”學鹦雙手将胖鬧一舉:”誰敢上來,我就摔劉阿鬥!”
承鶴站住了,羽飛卻說:“大師哥,別聽他咋呼,他敢!他今兒敢摔劉阿鬥,我就認他是劉備!”
學鹦洩了氣,放下胖鬧:“我認栽,我認栽。兩位師哥高擡貴手。”
承鶴踢了他一腳,笑罵:“還劉備,還趙雲呢!整個兒二百五!”
學鹦說:“大師哥,您別這麽罵,給我個臉,就五百對半開吧!”
這話一出,連小鵬都笑起來了。“我明白了,趕明兒,還叫你下午一點整,代十三點呢!”
“對了,就這麽喊,好得很。”學鹦也沒有脾氣,然後又對羽飛說:“真格的,小師哥,賽燕哪去了?雙兒這麽大的喜事,她也不來露面兒!”
羽飛道:“她知道大師姐的事,不過,她說她有半年沒有好好練戲了,怕慌廢了,叫別人都不要吵她,她要一個人在家裏,練幾天戲。”
承鶴點着點:“很對。你病了三個月,她陪了三個月,你病好了。她的精力又不濟……前後一算,真有半年時間呢!”
學鹦正要說什麽,胖鬧又哭起來了。學鹦抱在懷裏哄着,就說:“練什麽戲?〈大破天門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