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彩室筝簫相對鳴
彩室筝簫相對鳴
自去年白玉珀的六十整壽以後,到今年的深秋,羽飛作為三輝戲班的第三任班主,已一年有餘。如今成家立業,完全開始獨當一面。白玉珀交待了很多話,最要緊的一點,便是要将道鹹年間所創的這個大基業,發揚光大,世代流傳下去。又提醒說,歷來的掌班,除程氏鼻祖以外,都是楊派嫡傳弟子,所以,除領班教導徒子徒孫外,還有個繼承楊派功夫的要務。雙任雙重,胸無點墨或是頭腦中規的人,是當不了這樣的家業的。
白玉珀三番五次告誡說,之所以從小時便教羽飛文武并舉,正是為了今天。将來人生幾十年,任憑怎樣的高官厚祿,都不許棄戲從異,斷了三輝的一根筋絡。
正是自谙知人事起,就聽熟了這些話,羽飛才對于自己的未來,從未有過別的想法。茗冷離京之後,他更是不大去總統府了。“養”“育”二字,從來連一個“恩”字。身之所出為“育”,身之所倚為“養”,因而“養”較“育”,除“恩”之外,多個“義”字。就這麽個“義”字,古今來重“養”更甚于重“育。”
對于徐夫人和白玉珀師父,各取何等态度,羽飛心裏一直很清楚。正因為有了很清楚的界限,好幾次對着徐夫人的哀傷之态,他才能抑止住那一聲在心深處喊了十三年的對于母親的稱謂——媽媽。
梨園子弟,極盡人世間繁華,而宴散人盡,自知凄涼而已。白玉珀的一句“高官厚祿”,言下意,也就是指能夠真正有人之尊嚴的生路罷了。
京劇畢意是國粹。有存世傳代之價。僅僅是這一點,憑是怎樣的蹉折坎壑,都微不足道。然而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為掌班者,對付一些軟硬刀劍,須得有含而不露的暗功夫。
羽飛對白玉珀說,要把班子帶到上海去唱一段時間。白玉珀就知道必有緣由。既是羽飛有了主意,不妨照他的意思。那緣由究竟為了什麽,是無須要打聽明白的。只是說,上海不如南京好,南京目下是國都,舉國戰亂,國都應是最為太平的所在。設若南京都不安穩,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率土之濱,想是哪裏都擺不下一張戲臺了。且南京古韻悠遠,雅客雲集。既是南下,當選南京。師父這麽說了一番,羽飛便應承了。
點莺聽說要去南京,又聽說年底就動身,有些眷戀北平。對韓家潭大下處的花草樹木,依依不舍。就說:“過了年再去南京,不好嗎?怎麽說,這也是咱們頭一回在一起過春節呢。”
她的意思,無非是新婚伊始,做什麽不偏不倚趕着這個時候離了北平往南京去?因為是在房間裏,沒有外人,羽飛就答道:“要是能在北平過年,當然好了。可是過年的時候,咱們總要給哪位老爺唱戲吧?你知道今年要伺候的是誰?是日本人。年底不走,年關怎麽對付?”
原來為的是這個,點莺不再反對了,說道:“你知道我剛打從哪兒來嗎?是從賽燕那兒。她說很想來看看小師哥,後來又不肯來了。”
除了在婚禮的那天,賽燕露過一次面之後,到現在都絕足不來。羽飛每想到她的時候,心裏總是重得無法呼吸。聽到點莺說起,也無話可答。
“她最後對我說,叫我不要再去找她了。”點莺悶悶地道:“她說她很怕見了我。見了我一次,心裏怪不是滋味的……我是很對不起她的,所以才總想着去瞧瞧她怎樣了?她這麽說,我也不能再去了。可是我不去了,小師哥,你總該去瞧瞧她,她嫁得不遂心,咱們三輝又沒有人肯去司令府,不能為着個石立峰和何采薇,就都不去理她吧?”
羽飛淡淡一笑,“你又說孩子話。我去看她?你就不怕何采薇為難她?還有石立峰,也是個混世魔王。這樣好了,我去和大師哥說,要麽打個電話,要麽去一趟,一定要請她回來走走。”
“這麽着最好。”點莺本來在為胖鬧縫一只小線襪,忽而停了手,片刻後,又接着縫起來,“賽燕師姐現在不唱戲了,整天閑在家裏。何采薇告訴我,說師姐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司令要她好好看護着呢。”
羽飛放下書,問道:“你回來的時候,她幹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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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另外幾個太太在屋子裏搓麻将,也沒送我。”點莺皺着眉,眼睛望着地下說:“叫她沒事別盡抽煙,對孩子不好,她又不聽。”點莺說着便看看羽飛,見他靠在沙法。眉宇間傷感如煙,并不開口。點莺便放下針線,走到他身邊問:“是不是胳膊又疼了?”
賽燕在開蒙戲《穆柯寨》裏,失手捅傷了小師哥的右肩,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因為傷的很深,雖時隔四年,每逢天氣陰晦,傷口總會隐隐發痛。點莺也是聽賽燕的交代,有些起居飲食上的細節,如何照應他。所以一見他用牙在咬下唇,就知道是傷口發作了。
點莺伸手來解他的衣扣,羽飛就笑說:“不疼。你別疑心。”點莺不肯信,将襯衣翻開來一角時,果然是右肩上銅錢大的一個傷疤,紅腫起來了。點莺嘟着嘴道:“還‘不疼’呢!幾天了?”
“誰知道,頂多也就一兩天吧。”羽飛扭過頭看了看傷口,将襯衣往上一拉,就把扣子扣起來了,“不要緊,我慣了。”
點莺裝了一盆熱水,取了條毛巾,在茶幾上一放,就來解羽飛的衣扣,“怪不得這幾日來,你一睡覺就總朝着左邊,又不翻身,也不怕酸了脖子。”
羽飛也就脫了上衣,往沙發上一伏,兩手都搭在一個扶手上,手背墊着下巴,說:“誰不翻身了?不就是你嗎?老是笑個沒完,存心不叫人家睡。”
點莺将毛巾擰了把熱水,蓋在他的右肩上,雙手輕輕地摩按。他的身上仍然有鞭痕未褪,一道道交錯的暗紅,看在眼睛裏叫人心疼得不得了。點莺怕他着涼,扯下沙發毯給他蓋着,一邊揉着那傷處,一邊問:“到底是怎麽回事?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師父怎麽就動了那麽大的火氣?”
“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賽燕對我說,戲份太重,戲目又多,累得受不了。我就給她出了個主意。說,那還不好辦?給他們悠着唱呗!能删詞兒的就删詞兒,能略了做功的,就略了做功。戲都能改,湊合唱幾出還不行?”羽飛笑了,“偏就那麽倒黴!全叫師父給聽見!師父這頓火可大了,說我沒戲德,”羽飛笑了。“還要連帶把師妹也教壞了,不好好教訓一下怎麽成?我有什麽說的?只好認了。”
“你呀,你也是鬼迷心竅了。什麽主意不好出,出這麽個馊點子!自己倒了黴吃了虧,還不是活該!”點莺将毛巾在熱水裏一浸,擰幹了,再鋪在他的右肩上,捏起兩只小白拳頭來捶,“大家夥兒到處在傳,都說什麽事兒找了你,一準能解決了,你幹嘛充這個大頭?好象天底下什麽拐拐抹抹的事兒你都知道。”
“人家喊你師哥,喊你老板,是白喊的?總得有人當家拿主意不是?咱們師父年歲大了,忙碌了一輩子,如今徒弟們都成了角兒,哪能還去讓他老人家煩神呢?再說了,那拐拐抹抹的事兒,我還真知道不少。”
“說你胖,還就湊着勁兒喘上了!我才不信呢!”
“我呀,也不是包打聽,不過有一點是真的,就是我不知道的事,你也不知道問我。”羽飛說到後來,自己笑了:“不信你問嘛。”
點莺挖空心思想了半天,說:“問你一個冷門兒,非煞煞你的威風不可!我不問別的,你會說文,可會解字嗎?”
“解字兒?我當然會了。不過這話說來長了,還是不說的好。”
“我就知道你含糊!我又沒問哪個字,怎麽你倒先知道話長了?”點莺将毛巾一收,羽飛便坐起來,一面穿衣服一面說:“憑是什麽字兒,說起來歷,都羅嗦得很。要是你真想知道,快去泡壺熱茶,我慢慢兒給你講。”
“嗬,好大架子。我就依你,瞧你能說什麽名堂出來!”點莺果然泡了壺茶放在一邊。羽飛拿了幾張白紙,往茶幾一放,把筆塞給點莺,點莺苦思冥想了一通,在紙上寫了個“望”字。
羽飛一看就說:“這個字還真不簡單。本義就是‘看’,引申義就太多了,‘名門望族’的‘望’同‘貴’,‘德高望重’,‘望’為‘名聲’,你要問它的本義,還是引申義呢?”
“就問問,幹嗎這麽寫,就表示‘看’的意思。”
“不單是‘看’,是‘擡頭看’,才是‘望’,最早的甲骨文,有四種‘望’。”羽飛提筆在紙上寫了四個字形。
“這幾個,都是一個人舉起遠望的狀,好象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似的。大概是平地而望。所謂登高方能望遠,古人不會不懂。所以甲骨文的另一些‘望’字,就強調人所站立的地面是土了。”
言畢,在紙上又畫了六個字形:
“上邊這些字形裏的且就代表土,是土的最早的寫法,後來又變了,一個墨點兒加一橫,要麽就用個梭子似的小丘上邊畫一橫杠,短點兒,下邊再劃一橫杠,長點兒,就成了土,最後就成現在的土了。你瞧,這六個字裏頭,最後一個還畫了一個人的足形,特別要表現人站在土上企足舉目的樣子。這恐怕就是〈詩經〉裏的‘趾而望歸’的形象化。”
“‘趾予望之’是〈衛風河廣〉,‘趾而望歸’是〈高祖本紀〉是〈詩經〉和〈史記〉裏頭的。不過,現在的‘望’字,多了個‘月’字邊,又是什麽意思呢?”
“甲骨文的這些字,可能是征人望鄉,思夫望夫,也可能是老母倚闾,游子思親,比帶‘月’字的‘望’,更有概括性。小篆的‘望’字,最形象,這麽寫。”
羽飛說着,就寫了一個小篆“望”字。
“對了對了!一只眼睛豎起來,大概是‘舉目’,下邊一個小土丘,站在上頭,剛好看月亮。”點莺很新奇在看,忍不住拍手而笑。
羽飛說:“要是嫌小篆字形還不帶勁兒,那就看看金文裏的‘望’字。”說着便畫了四個字出來:
“這些字形,在金文中是常見的。比起小篆來,眼睛、月亮固然象得多,而且下頭幾個墊子,也把望月人企足而立的姿态表現出來了。你注意到沒有,甲骨文也好,金文也好,小篆也好,特別強調的是眼睛。”羽飛思索了一會,又說:“所謂‘望穿他盈盈秋水’,‘秋空望眼穿’一類。最能解釋這個‘望’字的,還是‘舉頭望明月’。韋應物也有一首七律,題為〈寄李儋元錫〉,極言對友人的思念和對世事的感概,尾聯曰:‘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說到這裏,羽飛将筆鋒在硯臺裏一渲,就在紙上寫了個正楷的“望”字。
點莺将幾張寫了字的紙都并列排開,從右往左來看,一邊看,一邊會意點頭:“有意思!有意思!”她把頭擡起來,看着羽飛璨然一笑:“這下你可不愁了,将來沒吃的時候,上街角兒擺張桌子,當測字先生吧!”
“你別以為是說笑話,真有那一天的時候,你要還笑得出來,才是真英雄呢。”羽飛見點莺愣住了,就說,“我常想,怎麽古往今來,要把‘倡伎優伶’排在一處?還有個詞,叫‘歌舞升平’,如今不是太平時節,哪還有多少人有心思看歌舞?北平城已經不好對付了,誰知道南京又是什麽情形?三輝三代鼎盛,到了我手裏,我真怕過了花期,到花落的氣候了。往好裏想,國家很快就平定下來,還是四個字:‘倡伎優伶’。現在總算好點兒,在道鹹年間,唱戲的逢見了迎春院的人,得請安叫‘姑姑’呢。”
點莺道:“我也聽師娘說過,程長庚那會兒,王爺派人綁着去唱堂會。還有,班子裏一個唱武旦的餘莊兒餘玉琴老板,是男旦,光緒時候,賽金花給了張銀票,就做了賽二爺的面首了。”
羽飛不願意再說下去,提起茶壺斟了杯茶,遞給點莺,“要不怎麽說‘混事由’呢?混呗!該着誰運氣好,混了一輩子沒有走下坡的,多呢。”
說是“多”,其實真少。少得一時間揀不出幾個有說服力的例子來。點莺接了茶杯,在手裏焐着,說:“師父用心良苦,咱們說什麽,也得把班子帶出個樣子來。”
“就是這層理了。”羽飛把茶幾上的筆墨紙硯都收起來。點莺在一邊看着,忽道:“想起來了。方掌櫃送了個郵包來,你見着沒有?說是徐小姐從巴黎寄來的呢。”
點莺起身走到床後,從箱蓋上拿了一卷東西轉出來:“你拆開瞧瞧,好象是一幅畫。”
“從巴黎寄畫來?” 羽飛有些覺得不可思議,一面拆一面笑,“還是裱好的呢,別把盧浮宮裏的油畫也裱起來才好。”
點莺兩手分別接住軸頭,向後退着碎步,羽飛拿着另一只畫軸,放了幾圈,先就轉出幾行詩來了:
“時滴枝上露,稍沾階下苔;
何當一入幌,為拂綠出埃。”
一見此詩,便知道是鑒寶堂的《野竹圖》。正是初遇茗冷時,所讓之畫。畫軸裏還夾着一個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着寥寥幾行字:“名畫雅士,不解之緣。思之再三,完璧歸趙。”以下是一首七律:
“海國驿裏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遙想帝都家中坐,還應說着遠行人。”
倒把白樂天的詩,改了幾個小地方,更貼切形象。羽飛先是不明白,茗冷怎麽就會把這軸畫,随身帶出法國去?如今沒有任何籍口托辭,又光禿禿地寄了回來?忽又想到茗冷臨行前所引的一句話“情懷渺渺似暮煙”,當時還看見這畫高懸在她的書房,可知珍愛之殷切。既珍愛此畫,何以慨然相贈?名畫無價,但似乎只有一層原因。怪不得方掌櫃說:“徐小姐獨鐘此畫,意在畫外。”
點莺站在畫的那一頭,倒過來看畫面,又看到茗冷的詩,笑道:“徐小姐真有詩才!我還記得她寫了手帕上的那首‘未展芭蕉’呢。”便曼誦道:
“冷燭無煙綠蠟幹,芳心猶卷怯春寒。
一箴書劄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
這句詩冷不丁地在這時跳出來,又深了許多的蘊意。羽飛的腦子裏又有些亂了,就說:“你怎麽知道這詩?”
“這不是寫在那個畫了芭蕉的手帕上的嗎?那手帕用一張紙包着,被你塞在抽屜裏,我前不久理房間,偶而看到的。”點莺噙着一朵神秘的笑,瞟了羽飛一眼,“你還有什麽東西沒有被我發現的?快藏到箱子裏,鎖起來。別又讓我瞧見了不好。”
“越說越出怪了,我有什麽好藏的!”羽飛将《野竹圖》卷了起來,依舊用絲線系好,裝在畫套裏。“你也不用怪模怪樣的瞧我,是沒有。”
“還是沒有!我還有個發現,不過不是徐小姐,是別人。算了,我也不說了。怪沒意思的,我還是去廚房。”
“我想起來了,你燒那個什麽,”羽飛想了想,“對了!魚丸子火鍋吧。師娘都和我訴苦,說,辣得了不得,一吃火鍋,就見師娘師父對着直抹眼淚,不哭都不行,你少放點辣椒。師父師娘都是福建人,要清淡點兒的。”
“我還以為,大家都随我,都是四川人吶!”點莺笑着往後面去了,她穿的是蔥心綠緞子撒花夾襖夾褲,腰肢猶若新抽楊柳,臨風而秀卻無飄搖之輕,若幼荷出水,修亭淨直,纖塵不染。腦後是一堆霧霧的雲髻,壓在那嬌嫩的蔥心綠上,中間挑着一段玉也似的脖子,随着步伐,兩邊的小珍珠耳墜,晃動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