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今夜頻将明燭剪

今夜頻将明燭剪

總統夫人親谒韓家潭的三輝大下處,令白玉珀夫婦頗為疑慮。前些日子,京中報紙已刊載了一條新聞,說徐總統的獨養女兒徐茗冷小姐,西渡求學。按理,徐小姐的一應瓜葛早已了結。如今總統夫人來訪,必另有緣由。無事自然不會再來,就不知這一回,又有什麽麻煩?別是徐小姐又半途回國才好。

時令入秋,白玉珀穿了件黑底古銅壽字花的緞子長衫,外頭罩了件斜襟的玄色滾邊深藍夾馬褂,和夫人洪品霞一起,迎出三輝的大廳,在階下才一站立,總統夫人便在月亮門出現了,高高地盤着個髻,額頭寬廣而發際線很高,黑得有些深度的發色,在潔白細膩的額角彎了個高雅的弧,跟墨筆繪了一般,鬓角輕淡,發線清晰,再配了一對精心描繪的長眉,彎彎翹翹的,極有品味,看上去異樣舒服。

徐夫人還是第一次看見三輝的老掌班白玉珀,為他雍容安詳的氣度所折服,先就伸出手。走過去道:“白老板,幸會!”轉向洪品霞,也是一個京中少有的大家風範之婦人,亦是握了握手:“白夫人,幸會!”

引進大廳,賓主坐定,上了茶,寒喧幾句,徐夫人就說:“梁小姐,哦,現在是石二太太了,二太太去我家裏,和我提了個很好的建議,就是明年春天,撮合小白老板與梅老板的婚事,不知這件事情,白老板和夫人,可知道嗎?”

白玉珀聽見提賽燕,心裏十分不好過,自己暗暗地難受了好久,才回答:“賽燕去總統府以前,已經回來過,說了一些事情,當中就有這一件。不過我和內人商量了很有一些日子,覺得明年春天,太遲了。”

副總司令太太何采薇越發放肆,這還罷了,如今時事如三伏天,翻雲覆雨,京中大大小小更有一些常去戲園子的太太小姐,各各都有些來歷,如何采薇之輩,舉不勝舉,只怕到明年春天時,又有什麽做不了主的變故。這些話沒有明說,但徐夫人是反應過來了,說道:“早一點當然好了。就不知早在什麽時候呢?”

“今年舊歷的十一月十一,是個好日子”。洪品霞說:“今兒是十月初八了,還有一個月,時候挺寬裕的。”

“很快了嘛。”徐夫人笑着呷了口茶,說道:“婚禮是用舊式,還是新式呢”

“點莺病了很久,直到現在還沒有好,大家都是知道的。”洪品霞見徐夫人饒有興趣地聽着,接下去又說,“本來是該舊式的,我們這樣的地方,最重祖宗,可是舊式的規矩太多,三跪九叩,鬧新房,新娘子最辛苦,就怕點莺那孩子還病着,支持不下來,所以還是披了婚紗,鞠躬了事,又簡單又不累人。”

徐夫人早掖着一句話,聽到這裏,就說出來了:“徐總統是愛熱鬧的人,那次賽燕姑娘到我們家一說,他就高興起來,要給羽飛和梅小姐兩個孩子,當主婚人呢!所以我這次特意來征求白老板和夫人的意見,這個主婚人的位子,空着沒有?”

白玉珀含笑道:“徐總統要來主持婚禮,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屆時我們親自送個柬子到府上,若是夫人也有空。務必請一起光顧寒舍。”

這樁事這麽着就算定了,可是徐夫人還有話,細細地品了一會茶,說:“羽飛這個孩子,看上去還小,怕足歲只有十七吧!”

“他是秋天的生日,這個月底,就十七歲了。我們算的是虛歲,說他十八了,再過個年,就算滿十九了。”

“他是秋天生的嗎?”徐夫人似乎有些心神不定,“我聽茗冷叫他的字,是‘克沉’,這名字很好,是誰起的?”

徐夫人的話有些令人費解,何以對于羽飛的生辰名字,突然感興趣了?洪品霞并不願意說得太詳盡:“是我們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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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我在〈萬華園〉聽了他的一出〈借東風〉,唱做都很好,小小年紀,扮起諸葛亮來,還真老氣橫秋的哩!”徐夫人望着半空中,微笑起來,“我們一起去的一些人都在疑惑着,小白老板這麽年輕,就有這麽地道的功夫,必是幼年投在白老板門下為徒的。”徐夫人扭頭,看着白玉珀問,“這麽好的徒弟,是在哪裏尋的呢?”

白玉珀“哦”了一聲。“是在上海買的吧。”

“買的?”

“是我們這兒一個人去辦的。”洪品霞接口,“是他看着這孩子很好,是塊材料。”

“那麽這個人在哪兒呢?”

“他去蕪湖辦事了,要兩年以後才回來。”

徐夫人不語了。若是在上海,一切都錯開了。依石媽所說,她帶小克坐的也是那艘往廣州的船,下了船之後,卻找不見同船的先生太太,只得帶了立峰回湖南。也就為着這段主仆的故情,石立峰進京時,徐總統才格外提拔,處處都照應着。

這樣一看,小克的确是掉在長江裏了。徐夫人的心裏,一陣陣地發冷,固執地在對自己說:“不可能!不可能!她鎮定了一會,做出一個決定,這個決定,便是等兩年以後,白玉珀夫婦所說的那個人回到北平之後,必須找這個人問清楚。

她異想天開地以為,也許羽飛遇母不認,是怕自己和他父親不允許他娶一個唱戲的女孩子?若是這種原因的話,他倒是大可不必擔心的,因為點莺這個女孩子,并無一絲一毫風塵之氣,況且有一位名伶夫人,亦是天下所羨的佳話。而自己和丈夫的意思,僅僅是要讓羽飛脫離梨園,不要辜負了滿腹才思,應去留洋幾年,再做些打算。徐夫人浮想聯翩,越想越是平定了一顆心,決定姑且再等兩年,定要讓真相大白,她在心裏津津有味地策劃了半天,早已怎記自己身在何處,共坐何人了。

舊歷的十一月十一,的确是個難逢的好日子。皇歷上寫的是“今日百事皆宜。”再找會掐算的人一算,是四個字:“萬事大吉”。宜出門,宜生意,遠行人歸,久病得愈,考試定奪狀元,錢財自會上門,又因十一十一,事事如意,字面字裏的意思都極吉利。

白玉珀夫婦事先将消息封得很緊,但是到了十一月十一,公歷的一月一日元旦,仍然從平地裏冒出許多記者賓客來了,以上海的《新民晚報》為首,有不少外地記者,外國的則有《華盛頓郵報》、《東京新聞》等等,各自跟随本國大使館的人,趕到韓家潭來了。

這其中有一件極之有趣的事,就是新娘子在婚禮的前一天,才得知自己要成為如意郎君的夫人,慌得幾手亂了手腳。餘雙兒将房門一闩,同賽燕一起,将裝着婚紗,頭紗的大盒子撕開來,兩個人引開來一抖,雲裳霧袖,滿屋生輝。點莺低着頭,不停地在擦眼淚,又見賽燕要替自己裝扮,覺得有些對不起這位小師姐,扭着身子,不肯讓她穿。還是餘雙兒幹脆,将點莺半抱着就拖下了床,先往套間裏攙,幫着脫去衣服,洗頭洗澡。

換上幹淨的新內衣,又穿了一套正紅的中衣中褲,再用大毛巾裹着坐在鏡子前。賽燕用吹風機幫點莺吹幹了頭發,餘雙兒拿梳子,替她把垂到腰下的頭發,都換到腦後,梳成一個歐洲新娘的“斜橋攀雲”。賽燕拿了婚紗,餘雙兒提裙擺,給點莺套上了,裙撐一張,那裙裾自腰下開始,登時便成了一朵盛開的白睡蓮。這才戴上頭紗,在身後理順,攤開,簪上幾朵白玫瑰,剩下的是戴首飾,描眉點唇。膝蓋上鋪一方餐巾,防止妝粉弄花裙子,先用一團細棉線,一點一點地繞淨臉上的毫毛,然後以煮熟的雞蛋剝皮,在臉上一滾,立時就現出光彩溢人,雙頰妖豔的新婦之容來。

“開臉”是舊規钜,這次雖是新式婚禮,也沒有免。撲過粉,化過妝,再上一層定妝粉,噴香水,最後戴上一對鑽石滴墜耳環,脖子上繞珍珠,這挂一百零一顆的珍珠項鏈,是茗冷由法國寄來的,太長,就繞兩道。

鞋子是順開鞋莊送的陳列品,用一只鋪着紅絲絨的玻璃匣子盛着,全銀色,路易十四酒杯底襯一只頂在鞋尖的銀色蝴蝶結。長筒玻璃絲襪子,是上海送來的美國貨,足跟後是極寬的一道黑筋,連到襪子的松緊口。還有很大的一捧鮮花,五彩缤紛,暖香襲人,則是麗人鮮花店的禮物。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裝扮停當,單等花車來接。點莺性情羞澀,雖是名角,在外頭卻沒有買幢房子。所以就在大栅欄賽燕師姐的小樓裏,等着花車。閑等的時候,餘雙兒想起極重要的一件事來。本來這件事,應該是師娘來告訴點莺,但因今日女賓太多,洪品霞須在韓家潭應酬,不能抽身,委托兩個已經做了媳婦的師姐來陪師妹。這件事自然就落在大師姐餘雙兒的肩上。

餘雙兒從套間裏拿了一個大紅色的紙包出來,坐在點莺的對面,将紙包打開,卻是潔白無瑕的一方白绫。賽燕俯下身,對着點莺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點莺甜潤的粉頰,剎時間漲得通紅,兩只戴着白色網眼長手套的手,交錯在一起直扭,又隔着手套,一個勁地盯住手上的戒指看,半天也擡不起頭來。

餘雙兒笑道:“接着!這可是要向師娘交差的!”

點莺依舊垂着頭,将手一伸,指尖掂着白绫的一角,閃電般便往回一縮,将那绫子掖到袖子裏去了。

新式的婚禮稱為“文明結婚”,确實比舊式的拜堂,體恤新娘多了。三點整,樓下一陣喧嚷。賽燕伸着頭一看,就喊:“來了來了。”

點莺慌了神,餘雙兒将花束塞進她手裏的一剎那,感慨萬端,無從理說,都化作淚水,直淌下來。餘雙兒偶然回首,見賽燕由窗口縮回頭,張開兩臂在關窗戶,那關窗戶之時,手擡起來,在眼睛的一帶位置上,停留了很久。點莺低垂着頭,哪裏還辨得清心中的苦辣酸甜?向兩位師姐深深鞠躬之時,已泣不成聲。

洞房不在公主墳羽飛的別墅,而是在韓家潭三輝大下處一個新辟的四合院裏。因為是三輝的掌班娶新媳婦,娶到的是班子裏,為班子裏再添一個人,所以須得在有祖師爺牌位的大下處辦喜事。點莺雖然本就是三輝的名角,也只有在嫁給羽飛之後,方真正算是三輝戲班的人。

最熱鬧最累人的是喜宴,喜宴一停,就能松一口氣了。點莺自昨日上午得知消息後,一直沒有入睡,直到宴席散後,鐘敲兩點的深夜,還是沒有睡意。但是精神一直緊張着,又有病,雖是免了許多累人的儀式,畢竟還是昏昏沉沉地,有些氣喘乏力,一個人在新房裏的時候,顧不得什麽,就往婚床上一躺,心裏想着,反正又不睡,只是歇一歇,萬一聽見腳步響,趕緊坐起來,也不會出什麽錯,點莺被屋裏明亮的燈光燭光,刺得眼睛發花,便将兩眼閉起來,果然就舒服得多了。

深秋夜寒,新房裏還是溫暖閑散的。幽香的小風一絲一絲地進來,卷着柔柔的清冷,一點也不襲人,涼得溫順極了,柔軟的床枕,全是撲鼻的陽光氣味,幹燥綿軟。一下一下的鐘鳴,隐隐地飄蕩在耳際,點莺朦朦胧胧地數着那聲響,不多不少的敲完五下,點莺凜然而驚,一翻身便坐了起來,第一眼便見窗外泛藍,東方微曙,果然已是次日的黎明時分了,點莺再一回頭,就看見床邊的沙發上,羽飛坐在那裏看什麽書,這時候擡起頭,看着自己一笑:“睡得好嗎?”

點莺低下頭,才見自己的身上,覆着一床俄羅斯彩花睡毯。覺得新娘子一個人睡了一夜,倒讓新郎坐在一邊看書,也太懶得說不過去。點莺有些難為情,用手揭開了睡毯,雙足落下床來,兩手一動,忽然感覺到了袖子裏的一樣軟沓沓的東西,就似大禍臨頭一般,想起了賽燕在自己耳邊的悄語,以及餘雙兒笑嘻嘻的一句:“這可是要向師娘交差的!”

羽飛看見點莺神色忽然惶恐起來,便放下書,問道:“怎麽了?”

點莺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鐘,一句話也不說,但是分明已經焦慮不安到了極點,臉是飛紅了,聲音如蚊,細細地道:“小師哥,你過來。”

羽飛在她身邊坐下時,見她将婚紗的頭紗捋在一邊,兩手都探在背後,去拉拉鏈。羽飛笑起來了:“還沒睡夠?還要睡?”

“不是,不是”。點莺紅着臉直搖頭。

“是要換一件衣服?也是,該換下來了”。

“不是……”點莺窘急之極,卻有口難言,兩眼不由一紅,眼淚便急出來了。躊躇了許久,右手伸到袖子裏摸索了一會,抽出一方白绫。

看到這方白绫,羽飛才明白過來。他是應付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且又看了大半夜的《方圓闡幽》,早把這樁差事,不知抛到哪個爪哇國去了,見點莺提醒,才知道過一兩個小時,就要去見師父師娘,須得應付過去才是。

點莺讷讷地道:“都怪我……”

“你還病着呢,怎麽能怪你。”羽飛将白绫接在手中,把自己的袖口往上推了點,低下頭一咬,随即用白绫往上一包,然後又揭下來,遞給了點莺。點莺小聲地說:“你的手,也該包一包。”

“不妨事,上點藥就行了。”

點莺萬想不到他把這麽棘手的一件事,如此出人意料地便搪塞了過去,驚訝之餘,總算放了心,這手腕的傷口,袖子一放下來便遮得住,除了自己,誰也不會知道。當新娘的心理,多半是“無所适從”的。越是小心,越會出錯,點莺這時的一心感激,全都融成炙熱的目光,流星般在羽飛的臉上一掠而過,就是這一眼,已将他今天夜裏的模樣,刻進記憶裏去了。白天的時候,她根本沒有膽量擡頭看他一眼,只是在面紗後的那個迷朦天地裏,瞥見一位與自己并行的白衣少年。

“今夜頻将明燭剪,猶恐相對在夢中。”這句詩的意境實實虛虛,點莺一直很喜歡,忽然間它就跳到眼前來了,她唇畔的盈盈淺笑,始終不曾散去,這才覺得“苦盡甘來,”是有些靈驗的。

點莺順手拿起了枕邊的一柄折扇,一簾一簾地打開來,正是自己畫的一幅花鳥,就說:“小師哥是書畫的名家,手下的花妍鳥活,尤其是國色天香的牡丹,畫得豔麗照人,頗得前輩贊譽,我暗裏下了很大功夫,也只是皮毛文章而已,不得其門而入。”

羽飛端詳着點莺手中的扇面,說:“宣紙上的路,苦究無涯,我還差得遠吶。幾百年的大紅大綠,不變應萬變,已經老套。走新路,又難得幾乎‘殘酷’,構圖的截法,還在其次,韻致最主要。我請教過很多國畫老手,自己新近畫了一幅花鳥。你來看。”

書案上的美人肩大花瓶裏,插了三四軸長長短短的紙筒。羽飛抽出一軸,放在案上,緩緩地向前推開來,點莺用手按住了紙沿,幫着将一幅畫展平了。

依舊是生宣紙,依舊是墨與色,但沿襲至今的舊模式不見了。從截為正方形的構圖中,所流淌的一種清新如晨的韻致。小鳥被簡化了,山石花樹亦無比單純,在淡墨團和如絲如流的曲線組合裏,一切渾成一體,更易入眼成景,由景成情。

技法似乎并不難,只要有那種浮于畫外的神韻,就不難臨摹。正如羽飛剛才所說,“韻致最主要”,就這麽一句話,幾輩子的時間也學不完。點莺看出了滋味,手指發癢,取了筆和紙,鋪在一邊來臨這畫,點到鳥翅時,猶豫了許久,都不敢下筆。無翅不成鳥,無翅不成神。翅膀畫不好,鳥就畫不活。點莺瞅着那畫上的小鳥看了好半天,将雀躍翹首的姿态牢牢印在腦子裏,才轉過頭來要畫,待一看見那畫了一半的空空枝頭,卻有些怯意。正提着筆時,身後伸來一只手,将她提筆的手握住,在紙上一勾一點,略一提帶,就有一只縮頸而歌的長尾金絲雀,跳在枝頭。

點莺很是起興,說:“小師哥,還有石頭,我畫不好,有些板。”

羽飛握着她的手,便在那樹下點了些雜草,又畫一些亂石:“石頭不是山。但是山呢,有石韻。石頭雖小,拙重而有玩味;山勢雖大,靈秀纖細者,也不乏其峰。記着,這裏別太做作了,筆峰潤一點,清淡一點。”

點莺不住地點着頭。那披在肩邊的頭紗,竽在一邊,很礙視線。點莺為了看清楚筆勢回旋,就用空着的那只手,繞過來将頭紗一引,終因頭紗長而及地,不好處置,就一直用左手引着右邊的薄紗,向左歪着頭,聚精會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筆,随着那筆端的移頓,一雙如剪秋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溜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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