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薄緣未果拈花笑
薄緣未果拈花笑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就到舊歷的新年。這一段日子,商店減價,春節酬賓的gg,占了報紙的很大篇幅,加以國內各地的罷工,和京滬兩地的學生,動不動就為着一些标語口號罷課,這小小的一張報紙,早已裝不下去。但是在最擁擠的第一版,還在右下角登了個标題新聞,寫道:“香港名醫華自熙進京,為總統夫人診病。”顯而易見,新聞的題眼,不是華自熙,而是總統夫人。京城裏傳,徐夫人病了才三天左右,如今上了報紙,又召香港名醫,可知病勢不輕。
羽飛想去總統府看視,卻連一分鐘的空閑也沒有。到了年底,看戲的客人太多,萬華園日日滿座,并依約加演。今年的合同,到農歷十二月十五日止,從去年的十二月十五日起,剛滿一年。啓程去南京的日子,定在十二月二十號,其中的五天時間,無非是班內打點,或者到一些舊相識的家中辭行,唯獨瞞着郭經理一個人罷了。
十二月十號,萬華園上的是《蟠桃會》。猴戲最熱鬧有趣。白玉珀為着離京在即,也披挂上陣,串孫悟空。因為要走了,每一場都不能怠慢了看戲的朋友。四箴堂科班的小學生一齊上,串小猴子,再有一個大一點的,串哪吒。三輝班裏,淨行包了四大金剛,生行包的是二朗神為首的天兵天将,旦角上玉女,梅點莺串南海觀音,師娘洪品霞串王母娘娘。三輝班上上下下傾巢出演,用看戲人的話,是“蓋了帽”了。臺上演的過瘾,臺下瞧的起勁,一場下來,別提多紅火了。
《蟠桃會》散戲,剛好晚上十點,此後直到次日下午三點鐘才有戲。次日上午到下午三點的一段時間,白玉珀要帶羽飛去東城走朋友。要說有空,大約也只有今天晚上了。
十點鐘确實太晚,羽飛想了好久,雖然不合适,也沒有選擇餘地了。趕到總統府,是十點半。徐總統又不在家。仆人說,夫人在卧室。這自然是更不合适了,羽飛看了看表,打算呆半個小時就走。于是上樓來到徐夫人的門外,先請門口的侍衛進去看看,夫人睡了沒有。侍衛進去了一會,出來做個手勢,躬身讓在一邊。羽飛走進房間,看見徐夫人靠在床頭,身上蓋着被子,頭發沒挽髻,是散的。
徐夫人看到羽飛,綻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招手道:“快過來吧,又好久沒看到你了。”
床邊恰好有個凳子,大約是大夫診脈時坐的。羽飛在凳子上坐了,說:“您的氣色不太好。大夫開了什麽藥?吃了沒有?”
“才吃了一副,過半個小時,還要再吃一副。”徐夫人擺擺手道:“別提‘藥’了,這些天,我算泡到藥罐子裏去了。還是說一說別的。你不是忙得很嗎?這麽晚還來看我,回頭睡不足覺,又要累着了。”
“其實,就是回了班子裏,這會兒也沒睡呢。”羽飛想起來了,“瞧我,冒冒失失地就來了,那包東西還忘在萬華園,明天我叫人給您送來。”
徐夫人笑道:“你這孩子,門道還不少,你來了就好,東西不東西的,我才不在乎呢。”說着便往屋角一指,“你還是彈支曲子給我聽吧。”
羽飛這才看到屋角是一架小鋼琴,配着個小琴凳,蠻別致的。羽飛說:“我不彈。一彈您就抹眼淚,而且您好象怪累的,會吵着您。”
“算了吧!”徐夫人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道:“我不累,我也絕不哭。這下行了吧?你坐到那邊去,我看着你彈。”
羽飛看了看鋼琴,又看了看徐夫人,起身到鋼琴邊坐下,掀開琴蓋,就輕輕地按着琴健,來彈那首《孩子,你是我的天使》。他幾乎可以肯定,徐夫人的病,有大半是被自己害出來的,怎麽想,自己都對不起生母。那甜遠的旋律在小小的卧室裏廻漾,調配着窗外黑黑的星空。他雖是低着頭,但他記憶的眼睛,還在目不轉睛地凝視母親的臉,從變得幹枯的額頭,到不再有光澤的眼睛,到橫着細細皺紋的鼻梁,還是溫柔親切如舊,僅僅是一些堆積成紋路的歲月,包裝了一位母親而已,目光一如往昔,因那目光裏的溫情,她仍是年輕,毫無凋零。
羽飛的手指在最後一個琴鍵上擡起來時,悄悄擦過了自己的眼睛。指尖又濕又熱,可是他的視線裏沒有雨霧了。靜靜地坐了一會,回頭望去,徐夫人仍舊靠在床頭,但是已經睡着了。
鋼琴曲本來就催人入夢,若是輕彈輕奏,感覺則如一只輕拍在身上的母親的手,想不入睡而不可能。徐夫人已經睡着了,曲子也停了,一切都靜得不可感覺。羽飛由鋼琴邊站起,走到徐夫人的床前。他低下頭,第一次這麽久這麽專注地看着母親的臉。他要把這張臉記住。因為這一走,再見時又不知會有怎樣始料不及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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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滄海桑田,居然會遠得母子間不可觸及,說沒有宿命,沒有劫數,怎麽能讓人信服?!羽飛跪下了兩條腿,用兩手扶着地,叩了三個頭。再直起身,看到徐夫人入睡的臉,不由自主又跪了下去,一直起來了兩次,跪了三次。最後站起身,想到不能不走了,視線落在床頭櫃上的藥包上,記得剛才徐夫人說過“過半個小時,還要再吃一副”。身為親子,也許母子一場,只有這一次端湯送藥的機會。羽飛看了看藥方,将那藥包拿着,開了門往樓下去了。
總統府的廚房,完全是西式的布置,幹淨而明亮。羽飛開了門,一眼便看到了房間裏的一位女子。這女子一雙簡直能讓人走進去的眼睛,映着那屋頂柔和的吊燈,不聲不響地看着這裏。
羽飛與她對視了一會,終于掉開目光,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賽燕見他拿着藥包,就在碗櫥裏取了一只碗,走到案邊來拿熱水,不擡頭地說:“我在屋裏陪着夫人,聽見汽車進來,我還以為,是徐總統回家來了……夫人看到你,就和看到兒子一樣,我想,我還是不要在場的好,讓夫人和你,随便說些話兒。”
賽燕伸手要接藥包,羽飛說:“還是我來”。将藥包打開了,傾在藥罐裏,兌上溫水,架到爐子上,用小火炖着。賽燕端了個小凳子,在爐竈邊坐着,用小蒲扇對着爐門扇火。說道:“今兒下午的,我也看了。先是‘急急風’鑼鼓經,‘石榴花’曲牌,四箴堂科班的小學生,演‘旗舞’、‘刀舞’,耍棍,耍錘,再翻‘全武行’,兩只小猴出場時,連翻七副‘虎跳前撲’,三只小猴打了一圈盤旋,到後來,滿場跟鬥,滿臺出手,人和兵器,都在空中飛,好熱鬧。”她說到這裏,忘了扇扇子,半擡着頭凝望空中,睫毛底下越來越亮,攸忽之間,又黯淡了下去,搖着扇子道:“前半場的孫猴子,是師父串的,後半場是你。說句公道話,師父真的是年紀大了。……小師哥,你有沒有想過,将來也有老的一天呢?”
羽飛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看着手中的藥包,低聲說:“誰知道我能不能活到老呢,到老是福,還嫌什麽晚景凄涼。”想到師父,想到徐夫人,又想面前這位師妹,怎生到老?一一想過,寒意刺骨,還未來得及背過身,淚水搶先一步,直滾下去。
賽燕放下扇子,立起身:“小師哥……”
“沒什麽……”羽飛很快地擦了擦眼睛,笑了一下,“想到別的事兒,有點不好受。”他的手還未放下去,半空裏被賽燕接住了,她的兩手緩慢而用力地将他的手合在掌心裏,托在腮邊,偏下頭去,那膩滑如脂的臉頰,枕在他柔軟的手心裏。從上面望她,青絲滿頭,不見其面,卻感覺得到那手心上的一側肌膚,濕熱起來。
“她們都羨慕我,有這麽個小師哥,都說你的扮相,沒治了。”賽燕的語聲裏漸漸有了哭音,“我這麽些天,想通了。人一輩子,能有幾十年?夫妻在一處,又能有幾十年?最多,也就那麽三四十年吧。我就想了,我和小師哥,從小玩在一起,算是青梅竹馬,這日子,總有十多年了,比人家夫妻一輩子,不差哪裏去。人要知足,我不能為了自己,就害了別的好人……”說到這裏,已經是泣聲哽塞,“前兒你病了,我又難過,又高興,高興的就是天天守着你,侍候着你,總巴望你的病,不要好,一輩子不要好。可是,老天爺哪能由着我,那麽苦到你,你的病快好了,我的一輩子的高興,也就到了頭了……”
羽飛覺得手心上的臉,越來越濕,就想抽出手來,替她擦一擦淚水,但賽燕死死地抓住不肯放,強忍哭聲道:“連手也不肯給我了……我再叫自己死心,這個心,怎麽能死得了,可是死不了的這個心,誰明白……”停了一會,又說:“小師哥,你還記得我給你唱過的小曲嗎?”輕啓朱唇,款款歌曰:“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軟風兒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羽飛眼睛發澀,扭開臉去,幾番要說話,都哽住了,屏心靜氣地調勻了呼吸,才說道:“人活着,總要往将來看,別老是牽着過去不放。世上無可奈何的事也太多,喜不喜歡冬天,誰都一樣地過,不如看開一點。再說,沒幾天,我也要走了,你這個樣子,我怎麽能放心?……總是一塊兒長大的小師妹,看見你天天都是這樣,叫我這做哥哥的,怎麽對自己交代……”羽飛覺得自己這一番話,說得語無倫次,接又接不下去,開頭又無從開頭,索性不往下講,只把自己的手,輕輕地由賽燕的臉邊抽回來了。
爐上的藥罐,“咕咕”地往外竄白汽。羽飛将蓋子揭開一點,又俯下身來看爐火。賽燕在他身後,用一種細若游絲的聲音道:“這裏沒有別人,我要對你說一句話……我從小時候起,最高興看的就是你,你讓我最高興看的,一個是……眼睛,還有一個……就是你的嘴唇……”
羽飛沒有勇氣回頭,低着頭還在看那爐膛裏的火,将藥罐的蓋子蓋上,又揭開。後來他知道這麽回避下去絕沒有效果,就轉過身看着賽燕,“我該走了,等藥熬好了,你端上去吧。”
他的這些話,自“我該走了”往後,賽燕一個字也沒聽見,将兩手扶着門框,頭倚在手背上,眼睛瞧着地下,聲音不大,卻很固執地道:“你走不成!”
羽飛看了她一會,終于開口道:“你能攔我一輩子?”
一語出口,賽燕的眼睛便擡起來了,直望着他,又有哀傷,又有懊恨,又有絕望,還有很多複雜得辨識不出的情緒。她的眼睛離開他,在房間裏搜索了一陣,落在那隔離空間的玻璃牆上,似有所觸,蹙着眉心,又看着羽飛道:“你這一走,短日子是見不着了。你總該別太傷我的心。”
羽飛的眼睛,又落在那藥爐之上,卻找不到什麽可以搪塞的話了。賽燕離了門框,往玻璃牆走去,口中徐徐地念出一段詞來:
“爐香茗碗,消受閑庭院;
鏡裏蛾眉天樣遠,畫簾外雨絲風片。
一聲落葉,休問秋深淺;
更何處,尋排遣?前塵後事思量遍。”
她走到玻璃牆邊,站住了,說:“隔着玻璃,似真還假,是假還真,真真假假,不罷也得罷。小師哥,你也別太苦了我。”
羽飛從這裏看過去時,因為這邊有個小藥爐,熱氣不斷,玻璃上早已是薄霧遮雲,只能依稀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隐在遠遠近近之中,淡了許多的衣色,不淡的,是映在玻璃上如脂的兩片紅唇,華豔未減。
羽飛看着那玻璃外面的影子,身後爐火上的蒸氣,似山頂的霧岚,紛紛撲向那本已十分隐約的身影,似乎欲将那一點色彩,全都漂白。羽飛低下頭,将自己的雙唇,觸在那海棠花瓣也似的唇形上。當他擡起頭的時候,玻璃上的霧霭更重,但依然可以看見,那唇邊溢出的一痕笑紋。
離京在即,點莺自萬華園回家,就不再去公主墳的房子,總是到三輝後頭的那個四合院裏。今晚回大下處的時候,她沒有看見羽飛,也不知這麽晚了,他又去哪裏。一個人在卧室裏點了燈,将帳子放下半邊,把床鋪好了。自己閑着無聊,就在羽飛的書桌前坐着,把玩案上的小擺設。有個墨紅的絲絨盒子,很小,圓頭圓腦的極之可愛,打開來一看,原來是枚印章,白玉質,倒過來看印案,印出五個字來:“峰高無坦途。”
點莺喜歡這五個字刀峰精妙,醮了印泥,在白紙上蓋,要仔細鑒賞一下這五個字的書法。第一個印泥醮多了,糊成一團,又蓋第二個,也不清楚,蓋到第四個,穩穩地用手一按,才又提起來,只見玉紙朱章、鮮妍奪目,字形勻稱,筆畫流暢,好看得很。點莺正看不夠時,聽見身後門響,回眸笑道:“回來了?去了哪裏?這麽晚。”
“去徐夫人那兒,看看她的病。”羽飛脫了外套,挂在門口的衣架上,點莺走上去幫忙,問道:“病得怎麽樣?好點沒有?”
羽飛皺了皺眉,把頭一搖。走到沙發邊一坐,說:“不大好。剛扶着她喝了藥,又有要往外吐的樣子,而且,臉色枯得很。”
點莺默然半晌,便笑了,“徐夫人一個人嗎?也真是,徐小姐去了巴黎,徐總統又總是忙,那麽大的一個家,快成空樓了。咱們要是不走,我真會常去瞧瞧她,也給她做個伴兒。”點莺把手裏的玉章一揚,又說:“這印不簡單,肯定是誰送的,給我行不行?”
羽飛有些累,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甩了甩頭,彎腰去倒茶。點莺又問了一回,他就啓齒一笑:“我的還不就是你的,你拿去好了。真有意思,一個個地都愛管我要小玩藝。”
“你的小玩藝稀罕嘛。”點莺把玉印收到印盒裏,揚起柳眉,問道:“還有誰管你要過?是不是……”
她突然不往下說,羽飛也怔了一下,自己知道是累了,說漏了嘴,好在點莺不吱聲,權且就此為止,是最妥當的。他拿着杯子,坐下去喝茶,将杯子由唇邊移開時,發現點莺挨着自己坐着。她見羽飛看自己,就往他的肩上一靠,伸手轉着他的衣扣,細聲細氣地嘆了口氣:“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得簡直叫人喘不過氣。那麽多的人,把你交給我了。”
熱熱的半盞茶,已經飄不出水氣,羽飛握着杯子的手,被由杯壁裏滲透出的涼氣,侵襲着一陣陣發冷。他放下茶杯,看着書案上的一具青白釉帶溫碗提壺,那是北宋的古董,壺頸和荷花碗葉上,青絲如玉,顏色尚為新真。他看着這絲絲縷縷的青顏色,又似看到了賽燕無名指上的那枚祖母綠寶戒,在她撫摩他的手,并把他的手按到她的頰旁時,他可以異樣清楚地看見那枚祖母綠戒指,還是一動未動地戴在那一天他套上去的位置上。
他掉轉目光,去看窗外的夜,說道:“別以為只你一個人,活得喘不過氣。好在對得起自己,也就對得起別人了。”輕吐一口氣,站起來,“不能再陪你聊了,真困。有熱水嗎?”
“你歇着,我去弄。”點莺的頭離開了沙發靠背,兩手比了比,伸個懶腰,又用手遮在鼻子下面,打了個哈欠,瞥了鐘面一眼,立刻就往側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