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潇潇風冷欲蒼茫
潇潇風冷欲蒼茫
十二月十五,郭經理在福盛樓訂了幾桌酒席,請三輝班的人吃個年終酒。屈指算來,從白玉珀帶班起,萬華園和三輝,斷斷續續打了十來年交道,這一年又是合約滿期,彼此也都沒什麽不快。除了是私請,會會舊朋友之外,公請,就有來年再同舟共濟的涵義。雖然羽飛說過,過了元旦,再提續約的事,但這桌酒,無論如何是要在今天擺出來的。
席間聊天時,郭經理說起時局:“這都零下二十度了!北平的學生不要命,日本憲警,還有軍警,大刀,皮鞭,水龍,刺刀,連槍彈都上了,學生抓起來的不知道多少。上海數千學生跑來北平請願,在鐵路凍了三晝夜,自己開火車,自己修理鐵軌,居然赤裸着身子跑到小河裏把扔在河裏的鐵軌擡起來,裝到鐵路上。最瘋的就數開封學生,在車站卧軌四晝夜,千百個十幾歲的小學生,身上壓滿了凍雪,居然還喊口號,隴海路交通因此斷絕了四日。少年人啊,真是書生意氣。”提高了聲音又道:“鬧歸鬧,不關咱們的事,我就猜呀,南京也要不太平了。”
“日本人暫時是打不進南京的,” 白玉珀說,“不過南京政府那些人,暗地裏互相搗,別說打日本人了,自個就會散。”
羽飛道:“在湖南,連農民也動了,有這回事嗎?”
“你管那麽多幹嘛!”白玉珀不以為然地将筷子一揮,“憑他們鬧,和咱們沒關系。我倒問你,你三叔有信來嗎?”
“前兒來了一封信,說明年下半年回來。”羽飛看着師父說:“這信我給師娘了,她沒給您看嗎?大概是忘了。師父,我托人給三叔帶了個信,是說明年回來,上哪找咱們的事。”
因為郭經理在,他就沒有說穿。白玉珀尚未想到讓李三泰直接去南京找自己,聽見徒弟這麽安排,覺得很好,就點了點頭。
郭經理已經有了幾分酒意,拍着羽飛的肩說:“小白老板是個精細人,你三叔也不賴,明年你三叔回了北平,還不知道上韓家潭找你?”
羽飛笑而不答。一旁的學鹦趁沒人注意,把酒壺抱在膝蓋上,還用手端着一盤魚,偷偷地在喂一只野貓。羽飛等師父轉過臉,就壓低聲音道:“你幹嘛呢?光顧喝,醉了又要挨罵。”
“小師哥,不是我要喝,我給貓喝,咱們過年,人家貓也該過年是不是?瞧,這貓小子沒能耐,才二兩就紅眼了。”學鹦揪着貓頭,把酒壺塞在貓嘴裏,硬往裏灌。“嘿嘿”直笑,說:“長這麽大,我還是頭一回出北平城呢。小師哥,和你說句正兒八經的話,你雖然是掌班了,可是和三叔論資排輩,你還得先敬着三叔不是?明年在南京見了三叔,他鄉遇故舊,該不該備份見面禮”
“那當然該了。”羽飛又問,“你有什麽好主意?”
“主意倒是有。不敢說,怕小師哥您罵我。”
“你說,我不罵你。”
“真不罵?”
“真不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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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學鹦把貓往邊上一扔,正色道:“小師哥娶了媳婦,等明年三叔回來,還有十一個月,到時候抱給三叔一個大胖小子,三叔包管樂得對心思!你別笑嘛,真的!胖鬧胖吵兩個惡心死人,大師姐不在,我才實話對你講,真是一對缺德冒煙兒的寶貝。小師哥,你就不一樣,回頭生了兒子,見了我絕不會‘媽’不‘媽’的!就是小姑娘,随了梅嫂子,也秀氣,哪會象胖鬧,一只大紅心酒蘿蔔!”
要不是羽飛答應不罵師弟,學鹦也不會由着性子胡說八道,如今他閉着眼睛說瞎話,羽飛也惱不得他,姑息地笑笑,聽見郭經理在說“徐夫人”,便掉轉頭問:“華自熙診了病沒?都是怎麽說?”
“華自熙覺得徐夫人病得怪,主要是肝郁,內火大,左脈弦強,右脈弦弱,腰子裏怕也有病。”郭經理咂着酒,似乎話興上來了。
羽飛問道:“那究竟要緊不要緊呢?”
“這話很難說。病得雖然不輕,也不是什麽不治之症。但是畢竟年紀不輕了,大約國事家事都不順心,難勉病榻寂寞。所以最後會是什麽個結果,誰也不清楚。”
“我這麽問吧,徐夫人的病,目下是往好裏去,還是往壞裏去呢?”
白玉珀對于徒弟刨根問底的熱心,有些不贊同,何況問的又是位夫人。郭經理才答了一句:“很不妙”。白玉珀就打斷話音,說:“你呀,什麽都還好,就差勁在好管閑事,這麽大的班子,你都管過來了?盡把眼睛望着外頭,倒要幹什麽?”
羽飛見師父數落自己,就不再往下問。郭經理醉薰薰地“咳”起來,拍拍巴掌,昂着頭道:“諸位,良辰美景不可再,情小白老板大駕,給大家夥兒助助興!”
白玉珀的頭向外側了側,示意羽飛起身。羽飛便說:“我這些天都熬夜,嗓子不亮,還是給大家彈一段。”
羽飛說“彈一段”,并不是彈彈曲子而已。京中的人都知道,小白老板用民樂加京胡,能模仿各派各行的京劇聲腔。在場的一聽羽飛這麽說,都是求之不得,全都叫好。
鑼鼓師傅坐好,餘樂群來京胡,羽飛用低音唢吶,樂聲起時,一派黃鐘大呂之音,過門之後,就是唢吶的聲音,抑揚頓挫,一聽便是《牧虎關》裏的花臉唱腔:“高老爺來至在牧虎關”。低音唢吶之後,再用高音唢吶替青衣“唱”《蘇三起解》,中音唢吶替老生“唱”《淮河營》。一段西皮流水下來,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白玉珀叫換筝。羽飛便用筝來奏《紅娘》中的一段《四平調》。學的是荀慧生和程長庚的喉嚨。羽飛用左手按,右手彈,一句“君瑞你大雅才”,右手按弦後用“顫揉”指法,把荀慧生的小腔,模拟得婉轉逶迤,惟妙惟肖。“今宵勾卻了相思債”一句則用“輪奏”指法,聲腔處理得很雅致。有淡而悠遠的水墨畫意境。
這筝音才歇,搖頭晃腦的聽客,都齊聲再請。連福盛樓的夥計掌櫃,都不理會生意了,擠在門口看熱鬧。羽飛看了看師父,見師父興致好,就拿了二胡。餘樂群依舊來京胡。鑼鼓、京胡的倒板過門,引出一段《逍遙津》,這是漢獻帝臨終之嘆。羽飛二胡的開奏,如波濤洶湧,一瀉千裏。“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後面連續幾個“欺寡人”,則如泣如訴,委婉動人,“氣口”準确,節奏活而不亂,與京胡殊途同歸,和高慶奎的風格唱腔絕無二異。
高、中、低音唢吶、古筝、二胡,倒把京城裏的所有好角色,都拉出來串了一出轟轟烈烈的“堂會”,叫在場的戲迷、票友過足了瘾,還想再聽,畢竟小白老板奏到現在,也該歇一歇了。戲迷們體恤名角的心思,是最真實的。羽飛才到桌子旁邊,許多酒杯亂紛紛地都伸過來了,讓他喝杯酒解乏。羽飛一一地辭了,還在師父身邊坐下,說:“前幾日,師父不是要去城外給誰送什麽信嗎?還是徒弟去吧,這些天事多,您就在家裏操持着,也和師娘好相互照應。”
白玉珀道:“那是明天的事。今天郭經理還想托你書春呢。年底了,送副對子給郭經理,也是和睦的紀念。”
羽飛聽師父這麽說,顯然是答應過郭經理了。最近一直不出太陽,天氣陰冷,他受過傷的右臂,一直在痛,用這只傷臂揮毫走筆,絕對寫不出什麽稱心如意的字。他的左手一樣也是一筆好書法,只是不常寫,既是師父有諾在先,總不能不給師父下臺。羽飛走到郭經理身邊,郭經理已經布置好了。兩個小仆役牽着一聯朱紅灑金的春聯紙。這種紙在西單的鋪子裏,要價很高,方掌櫃的鑒寶堂裏也有,屬觀賞品。紙質滑而不油,紙色豔而不俗,是書春的絕佳材料。再看毛筆,是五豪米純羊毛,剛開峰,硯臺裏的墨,一看就是歙縣的超漆煙香墨,光潔芬芳,其色若漆。
羽飛用左手執筆。揣度郭經理的為人,向來恭謹小心,不宜行草,隸書就很好。在腦子裏想了幾個句子,落在紙上的兩行是:
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
郭經理笑呵呵地道:“喔,是王維的!漂亮極了!好字!好字!謝謝您了,小白老板。”
羽飛自己看了一會,笑說:“我就這麽大的能耐了,郭經理不要見笑。”
四個小仆役把兩幅對聯斜引開來,好紙好墨好字,悅目己極。那筆劃繁複的“喜”字和“歡”字,墨跡淋漓,益見功法。只見那鬥大的字,交映着滿桌酒綠燈紅,觚籌相錯,真個暖閣春動,歲末将至。
在京郊辦完了事,信步回城。點莺這天穿的是一件湖水色的昭君氅,裏面是一條天藍的緞子印花長旗袍,走在仲冬的泡桐林裏,別有其致。這郊外的泡桐林,亭亭幹直,華蓋已敗,葉色銅黃,在冬天的太陽底下,卻有一種暖和潔淨的幽雅。
羽飛走在點莺的身邊,看她總是含着微笑,象是在想什麽很有回味的趣事,就問:“你笑什麽?”
點莺的笑意更明顯了,答道:“我在笑你。昨兒你給郭經理寫的那幅對子,蠶頭燕尾,倒蠻象郭經理。你這個人,是天底下頭一號圓滑的祖宗,把人得罪了一圈,揶谕了個遍,別人倒都說你好。”
“你總是冤我。你說取笑一個人,不叫他知道,光自己在背地裏樂,不是掩耳盜鈴嗎?有什麽意思,再說,本來我也不想和那麽多人過不去。”
“你還說呢!上次在總統府的事,徐小姐都和我說了,何采薇請你說‘椅子’的來歷,你倒扯到‘桌子’上頭去了,何采薇也沒辦法。”點莺用兩手攏了攏大氅,換了一種比較傷感的語調:“我真想徐小姐呢,真想再見她一面。報上消息,她要回北平過年,是二十號下午到。真可惜,剛巧和咱們的時辰錯開了。這一錯開,真不知什麽時候再逢着呢。”
點莺一提茗冷,羽飛不覺牽挂徐夫人的病事,由徐夫人的病事,又轉到茗冷那一枚“峰高無坦途”的玉印,那一方繪着“未展芭蕉”的手絹,那軸鄭板橋的《野竹圖》。遙瞰北平城樓,心底滋生出一類灰蒙蒙的色彩。說道:“人生死前是別離。春夢秋雲,聚散容易。別太強求了。”
點莺垂着頭,就似在數着自己的腳步一般,走得又慢又穩,嘆了口氣,擡眼望着遠處,說:“這一走,什麽都放得下,只是把賽燕師姐,一個人留在這兒,她心裏一定更難受了。”
“十九號晚上,班裏擺家宴。你去賽燕那兒,務必把她請來,就對她說:塵緣如水,不複西歸,來日方長,要珍重自己。她自然就會來了。”羽飛沉默了一會,說:“等她來了,我敬她幾杯酒。好歹兄妹一場,任是天涯海角,經年不見,也是有那麽一段緣份在。”
窄窄的白白的路,在那筆直的疏落的泡桐林裏,蜿蜓蛇行,放目去眺望那路盡頭,卻淡隐在灰褐的地平線之外。中午的太陽,好端端地懸在當空。入冬以來,天氣少有這麽晴和。點莺目送着一朵朵的游雲,姍姍遠去,陡然間意識到,光陰輪轉,萬物無常,唯有“現在”是一個實在的概念。她看着身邊的羽飛,眼底裏閃出了柔軟的水光。
“人世間的變遷,實在也奇妙的很。”點莺說,“四年前剛到北平的時候,我站在臺階下邊,看着那麽高的房子,看着師父師娘,後來,又看到你,再看看自己的模樣,做夢也不承望有今天……本來搭不上班子,現在算是有個落腳了;本來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現在有了個這麽大的家,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再也不想走了,偏偏又要走。從前颠沛流離的那些地方,你想走,偏又走不成。算算我這半輩子,也就在北平呆的時候最長,又在北平交了好運,北平就是我娘家了。要不是你也要走,我就一個人留下來看家。”
近在今年春夏間,點莺還是百疾纏身,扶掖不起。再細視她此刻的形容,哪還有那雲鬟不整,杏臉褪紅之貌?哪還有那秋水凝波,春山蹙墨之态?在羽飛的心深處,縱然有處處減不去的隐痛,也不能不為她此時的笑靥,放心寬念。
“聽師父師娘說,你是上海來的?”點莺道,“那是南方啊!原來你也不是北平本土的人。那麽你到底是哪兒人呢?”
羽飛思忖了一會,說:“離家太早,民國初年又是天下大亂。誰記得清楚?在北平這麽些年,離開故居太遠太久,都生疏了。”
點莺的步子有些跟上不他,羽飛站住了,回頭說:“是不是走得乏了?我帶着你走吧。”便将落在胸前的圍巾,一端重又繞到脖子後面。伸手攬住點莺的肩頭,同時把步伐也放緩了。點莺把頭偎在他胸前,記起不知在何處看到的四句話來:
疾夢醒時,秋深小院;劫花墜處,春隔天涯。
她把這四句話默念了幾遍。又說:“不知道三叔接到信沒有?再瞧見他,要在南京了。那時候,大家必定都高興得很。學鹦和大師哥,也該有個家了。”點莺說到這裏,停住腳步道:“對了,早就要問你一件事呢!南京是在江南。江南人家過年三十,是吃餃子,還是吃年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