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冰

初冬時節,晚九點多鐘,章榕會開車離開的時候,天上落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雨水在前窗玻璃成片地暈染路燈微黃的光,下一秒又被雨刮器有節奏地清理幹淨。

環繞江津大學的湖畔小路行人寥寥,有出租車停在學校後門,小情侶打打鬧鬧地下了車,共撐着一把傘,彼此依偎擋着寒風。

他看了一眼,又很快面無表情地轉過去。

回到公司時已經深夜十一點,幾個座位還亮着燈,他路過茶水間,裏面的留下加班的幾個人煮着泡面。

他敲了敲門,幾人回過頭來同他打招呼:“小章總好。”

他把手裏章思晴給帶的東西遞過去:“大家分一分,吃不完的可以放到冰箱裏。”

胖胖的宅男有個偏女性化的名字,叫做袁西,他同章榕會最熟,主動同他玩笑:“老板這也太敬業了把!過生日還回來加班?一看就是沒人約。”

章榕會淡淡看他一眼:“周五的假不要了?”

袁西立馬慫了:“要的要的,最近太忙,這周得上丈母娘家好好表現一下。”

他說:“最近大家也辛苦,休假的事情輪一輪。周四晚上我請吃個飯,也慶祝一下袁西訂婚,可帶家屬。”

有人大膽開麥:“我能不能點個貴的?新開的悅荟城那邊有一家私房菜,聽說非常不錯,一位難求!”

章榕會點頭:“可以,店名發我,出席人數統計一下,我來訂位。”

午後,管理學老師的課講得無聊至極,有人瞪眼發呆,有人昏昏欲睡。

身邊的人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一只手機從桌子下面遞過來:“一會兒咱們去看這一場?4點15的,兩個小時看完,正好吃晚飯。”

路意濃小聲說:“會不會有點早?三點半才下課,路那麽遠,能趕上嗎?”

“你就聽我的,我熟。”錢索蘭沖她眨了眨眼睛。

路意濃的大學宿舍是四人間,錢索蘭是舍友之一,是江津本地人,兩人同是K省的,關系比其他兩位更親近一些。

下了課,錢索蘭拉着路意濃在學校鋪滿銀杏葉的小徑上一路狂奔,在校門口進了地鐵站,緊趕慢趕地上了二號線。

路意濃跑得哼哧帶喘,人流擁擠,她勉強靠在無座的廂壁,捂着跑到疼痛的肋骨說:“這就是你說的有數?”

“能搶一秒是一秒,”錢索蘭安撫她,“我給你點杯奶茶,你喝什麽口味,你先看看。”

路意濃挑好了還給她,懷疑道:“還有半個小時呢,你現在點是不是有點早?”

“不早,”她埋頭看着手機,“現在點還得排二十多個號,咱們去了拿,估計就剛剛好。”

悅荟城新開不久,商場裏的人流簡直爆滿,她們終于到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場了。

她們匆匆到四樓取了票。

“奶茶!奶茶!”路意濃總算想起來。

錢索蘭将她往黑乎乎的影廳拉着:“先進去再說,遲到了都。”

她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第八排,前方的大銀幕裏正上演着異常激烈的搏鬥戲碼,配着3D立體環繞的特效背景音。

“這兒。”前面擡起一只手,朝這邊揮了揮。

錢索蘭在前,曲着腰走到兩個空座前,坐在了裏面的位置,剛剛朝她們招手的人,路意濃見過,是她高中談的男朋友,正坐在錢索蘭的右手邊。

她一下就尴尬了。

她在錢索蘭另一側剛剛坐下,自己的左邊立刻有人遞來了飲料。

“是路同學嗎?你點的奶茶。”

對方猛然出聲讓她吓了一跳,借着大屏幕的白光勉強看清是一個人影,不胖不瘦,身材中等,看不清臉。

“我是錢索蘭的高中同學,我叫蔣韬。”他的聲音有點做作的低沉。

路意濃默不吭聲地拿過奶茶,放到了與錢索蘭共邊的杯托裏。

“你們來得挺晚,前面剛剛演到……”

“你先別說話了,”路意濃坐直了身子,“我自己會看的。”

她不是沒有接到過男生的示好,尤其是上大學以來,路意濃突然聲名在外,追求者甚衆像是洪水沖破了閘口。

但是用這樣欺瞞的方式,突兀強制地約她出來看電影,還是很令人反感。

但是這裏面夾着錢索蘭,又感覺很難辦。

她有時候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總是陷入人際困境,但她是真的不想再體會一次高三被舍友孤立的處境了。

電影其實很不錯,除開她整場都心不在焉。

看完電影散場,他們走到光亮的大廳,她才看清楚對方的臉。無所謂好不好看的,她也不關心。

路意濃沒什麽興味地故意落在他們之後。

蔣韬轉頭來說:“咱們去吃自助吧?四樓就有一家,評分5.0,人均468,現在開業還有優惠。”

“走走走。”錢索蘭興致勃勃地領着頭。

她們到地方才發現開業活動是有條件的,分享朋友圈可以拿8折券。近五百的自助餐對于大學生來說比較高昂,打八折能省不少錢。

路意濃拿手機掃了二維碼,蔣韬下意識地攔她:“你不用弄這個,我請你吃。”

錢索蘭牽着男友的手,發出起哄的笑,路意濃已經掃完二維碼把朋友圈分享出去了。

“不用,”她很抗拒對方的殷勤,“大家都一樣,AA就好了。”

VR團隊的衆人在私房菜的包廂裏落座,呂雪摘下眼鏡用布子擦着冷暖交替起的霧,她眯着眼睛看着朋友圈。

突然很高興地說:“小章總,你妹妹也在這邊啊!”

章榕會正在同別人說話,直到呂雪又喊他了兩聲。

“什麽?”他轉過頭來,還是沒有聽清。

呂雪性格腼腆,平日裏同他交流不多,這會兒手指示意地指向她的手機屏幕,非常激動地說:“好巧啊,你妹妹也在這裏。”

“我哪個妹妹?”

呂雪的手機被中間人傳過來,她說:“我們都見過的呀!去年在秋彌山。”

章榕會終于看清了她的朋友圈,是那個熟悉的可愛簡筆畫的頭像,把一條gg刷在最上面:開業大酬賓,悅荟城四樓海鮮自助全場最低八折……

“就在樓下呢!”呂雪也為這突然而來的偶遇感覺十分驚喜。

章榕會垂眸看了一會兒,把手機遞還過去。

“喊上來吧。”他說。

“一年不見了,讓她來跟大家打個招呼。”

路意濃接到呂雪電話時,簡直有一種神兵天降來拯救自己的宿命感。她暗暗松了氣,挂了電話,收好自己的東西提前要走。

錢索蘭非常不高興地說:“好不容易出來聚一趟,錢都花了,不是浪費嗎?”

路意濃餘光掃到蔣韬,懶得說什麽下次再聚的場面話,只留了句“你們慢慢吃”,就這麽出了門。

她上到頂樓,找到私房菜,進了包廂才發現這是團隊聚餐。

滿屋裏熱熱鬧鬧的,章榕會坐在最顯眼的位置,跟同事聊着天,沒有看到這邊。

她下意識地退縮了想走,呂雪已經眼尖地發現她:“小路妹妹!這邊!”

她的聲音不小,大家都聽到一齊看過來,路意濃一下就走不了了。

座位排得很擁擠,只留了一個空座在章榕會和呂雪的中間。

“來,到這兒坐!”呂雪主動熱情地安排着她。

這是她自津海以來,第一次與章榕會碰面,她也沒料到是這種場合。

章榕會這樣的人,他要是不主動出現,要見一面其實挺難的。

雖然已經過去了半年多,路意濃還是覺得尴尬,坐下以後,默默地朝呂雪那邊側過一些身子。

呂雪給她倒了飲料,又夾了菜,眨了眨眼睛問:“跟誰來的悅荟城?”

“沒有誰。”提起這個話題就更尴尬了。

“騙人,哪有一個人吃海鮮自助的?”

呂雪偷偷笑,又仰了仰下巴問道:“這些能吃飽嗎?”

“啊,可以的。”

“海鮮自助都沒吃飽啊……看來同行的人不大喜歡?”呂雪的套話簡直一環扣一環。

路意濃感覺她好像偵探,立即放棄地用眼神投降。

“好好好,我不問了,”呂雪看她可愛,“別把小公主逼急了,小章總要扣我工資。”

章榕會這時恰好地回頭,像是沒瞧見她似的,直接跟呂雪玩笑道:“逼急了怎麽?扣工資?我好像不是那種老板。”

呂雪平日裏沒這麽近距離地看過章榕會,猛然被老板關懷一次,她乍然就紅了臉。

她捂住臉哀嚎出聲:“哎呀!不行!年下男我不可以!怎樣美貌,我都不可以!”

路意濃在旁一臉震驚:“啊,這是可以當面說的話嗎?”

章榕會拿了小盞酥酪放到她的手邊:“我說了,我不是那種老板。”

他平靜地看着她的眼睛。

在江津逗留的這幾個月裏,章培明也曾給他打過電話:“你可以回來了。當老板,也不必事事親力親為。”

那時他宿醉剛醒,坐在辦公室的沙發,身上蓋着前夜的外套,手指揉按疼痛的太陽穴。

“先不回去了,我再等幾個月。”

再等幾個月。

嘴巴先于腦子給出回答,自己在說什麽?他一時愣住了。

章培明沒覺出不妥,挂了電話,倒是他苦澀地點了一支煙,直到把手裏的所有都抽完。

他初嘗情味,有九十九分的苦,只有一分的甜。

腦海裏想過又想,他們一起的回憶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個畫面,真少得可憐。

還在等什麽呢?還能等到什麽呢?

他也問過自己。

章榕會在對視的這一刻突然找到了答案。

他在等一場偶遇,破開憎恨的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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