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飛
飛
謝淑是章榕會母親生前好友,也是這家畫廊原來的主人,只是她本人長期在港,并不怎麽回來。
謝淑攏了攏衣襟,笑問他:“你父親還沒到?”
章榕會說:“可能稍晚一點,他中午的會議一直開到現在。”
謝淑也是有兩年沒見章榕會,看他身姿挺拔,面容俊逸,也是禁不住地感嘆:“你之前同你父親還往香港跑得勤。如今也是不太去了。”
“是的,我現在重點在江津那邊。”
謝淑倒有點驚訝:“你……”
外面響起禮炮筒打斷她的話音,随即是路青,她在冬日裏穿着綠色長裙款步登臺,步履輕柔,身姿搖曳。
她簡短地感謝着各位到場的來賓,又感謝了已經趕到坐在臺下的章培明,她的發言輕松大方間或夾雜着幾句調侃玩笑,現場氛圍調動得非常好。
他們一起看着窗外,聽了許久,謝淑含着笑意說:“你的繼母、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
她轉頭看着章榕會:“聽說她最近還在嘗試要孩子?”
“這是他們的事情。”玻璃映出章榕會的影子,他的表情冷漠,似又厭倦。
“她年紀還輕,有這種想法是應該的。”謝淑抱着手臂。
剪彩活動結束,路青挽着章培明的手走進展館,在不甚起眼的角落裏看到章榕會和一個陌生的女人站在一起。
章培明攜她走過去,主動同謝淑握手,頗為感慨地說:“謝淑,沒想到你會來。這是我太太,路青。”
謝淑笑容妥帖,又同路青握手,眼神卻一直落在章培明身上:“舊杯裝新酒,這裏我畢竟也有感情,怎麽能不來?”
路青的笑容完美,似是不覺得帶了幾分嬌意地望向章培明,沖他道:“這原來是謝小姐的場地,貴客臨門,你怎麽也不提前同我說了介紹介紹?”
章培明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謝淑貴人事忙,我平日裏也少見。今天見了面再介紹不遲。”
“那謝小姐是前輩,您看哪裏不好的一定多多指教,我好及時整改!”
謝淑很自然地回道:“我平日裏只是随便玩一玩,指教是談不上的。”
章榕會看着路青八面玲珑的樣子,心裏暗想了許多,又覺得路意濃如今是最好的,長相、風格、性格,什麽都是恰到好處。
也不用學她的姑姑。
章榕會在江津一氣呆了好幾個月,缺了不少課,回來也只是趕個期末交交論文再參加幾場考試。
他的導師是學院院長,非常看重實踐經驗,即便長期不在校,也沒他妨礙做院長的得意門生。
他匆匆處理完學校的事情,又再次飛往江津。
江津剛剛下過兩場冬雨,車門打開灌進來鋪面的冷風,章榕會坐進車裏,關上車門。
他先脫下沾着外面寒意的外套放到手邊,又擡眼,望着左手邊路意濃略有局促的臉。
“是阿姨讓我出來兜兜風,”她勉力鎮定地說,“她覺得我總在家躺着不好。”
“知道了。”章榕會握拳抵在唇上,擋住笑意,又因剛剛在外受了風,忍不住地低咳了聲。
路意濃随着咳嗽望向他,意味深長地欲言又止,然後還是忍不住:“我突然想起一句話,還挺适合你。”
“什麽話?”他很捧場地問。
她學着臺灣女主持的樣子,嗲嗲地掐了把嗓子:“他私下就是煙酒都來啊。”
章榕會愣着還沒反應過來,路意濃已經表演收工,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
她真的很像一只貓,獨立不粘人,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跟你玩一玩,大部分的時候有點冷,對人愛答不理的,你越親近,她逃得越遠。
章榕會真的很想很想把她抓過來呼嚕呼嚕毛,但看着她翹在座椅上的石膏腳,還是被迫忍住了那陣手癢。
“知道了,”章榕會無奈地看着她,“我以後改。”
路意濃與他眼神對視兩秒,不吭聲地轉過頭。
章榕會平日懶散随性,看她的眼神又總是很認真,她接不住那種認真。
他們沒有再談及在津海時的往事,像是刻意忽略了那一篇,兩人又回到之前的狀态。但是說過的話收不回,已經發生的事情也抹不去。
她感受到章榕會時刻收斂着的情緒,和偶爾在暗處湧動的關心。
但是,只要他不再提、只要他們固定在當前的關系上,是不是也可以是一種解法呢?
他說他是哥哥,本來也就是哥哥,對吧?
路意濃拆掉石膏的周末,他們一起去了章思晴的家裏吃飯。
章榕會進門的瞬間,杭敏英大呼小叫地沖上來:“禮物!禮物!你答應我的!”
她沒輕沒重,差點把在門口半蹲着身子換鞋的路意濃撞倒,章榕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難得嚴厲對杭敏英說:“能不能別這麽毛躁?”
章榕會對外人沒什麽耐心,對家裏人還是很好的,尤其杭敏英是他的親表妹,他多年來一直比較縱容,難得說什麽重話。
杭敏英乍然被他這麽教訓,滿臉笑立馬拉下來,像個刺猬似的:“怎麽樣?她又不是第一次來,還用拿自己當客人嗎?”
路意濃換好鞋站起來,不動聲色地悄悄掙開章榕會的手,往廚房裏去給章思晴幫忙。
“你看,你吼我有什麽用,她又不領你的情。”
章榕會面色不虞地看她一眼,杭敏英小聲嘀咕道:“明明是她養不熟嘛。”
路意濃進了廚房,幫章思晴摘菜,兩人沒說兩句,章榕會拉開推拉門,靠在門邊,皺眉看着她:“你拉個餐椅,坐着弄。”
章思晴稀奇道:“喲,你怎麽不心疼心疼你姑姑,喊我坐着弄?”
章榕會仰了仰下巴示意她:“她腳腕骨折剛拆石膏,骨頭沒長好,不能一直站。”
章思晴吓了一大跳,急忙把她手裏豆角奪回來,把人按到旁邊的餐椅上坐好,逼問道:“什麽時候的事兒?怎麽弄的?怎麽沒聽學校老師說?路青知不知道?”
路意濃看她小題大做的陣仗有些害怕:“沒事兒的,您別跟我姑姑說,我都長好了。您看。”
她剛想動一動,給大家演示一下,就被章思晴大呼小叫地制止了:“你還敢動!二次損傷了怎麽辦,你別覺得自己年輕不當回事兒,沒長好到老了骨頭縫都會疼的。”
“你就讓她動,”章榕會哼笑,“她這是沒躺夠,再來一次,直接動個手術,再來個一兩個月在床上動不了的,人才能老實。”
“哎呀你怎麽……”路意濃很煩他拆臺。
章思晴很贊許地點點頭:“你說的對,這就很有個做哥哥的樣子了。”
路意濃與章榕會對視一眼,又很有默契地一齊轉開了目光。
到吃晚飯時,杭敏英還在飯桌上哼哼唧唧地很不開心。
章思晴也不管她犯得什麽毛病,問路意濃:“你考完試咱們一起先回北城?敏英放假遲,跟她爸爸一起。”
路意濃讷讷地說:“我今年還沒定下來。我姑姑……”
路青并沒有喊她過去。
章榕會吃着菜,慢條斯理地看她一眼。
章思晴已經一下拍到她手上:“不懂事,你姑姑再大的氣現在都早消了。你就主動一些,回去道個歉,大過年的她還能說你嗎?”
路意濃沒再說話。
“那就說好了啊,”章思晴掏出手機,“你幾號考完試,咱們當天就回。”
她又問章榕會:“你呢?大少爺,你預備什麽時候擺駕?”
“定同一天的票吧,”章榕會低垂眼睛,面色不顯,“那時候我基本也忙完了。”
杭敏英狐疑地往桌上逡巡了幾圈,最後也沒有說出什麽來。
那是他們第一次坐同一架飛機。章思晴同路意濃坐在前排,章榕會坐在他們後面。
看着舷窗之下一朵一朵似靜止的白雲,路意濃突然想到曾經的一些事。
她忘不了的那些日子,站在行知教學樓的走廊看着高空轟鳴而過的飛機,而他那時不知在哪架航班裏,趕赴每一個她不清楚的目的地。
她不想再回憶,強迫自己閉緊眼睛。
再醒來時,是飛機即将落地,她和身邊尚在熟睡的章思晴身上披了薄毯,她覺得嗓子很幹,在座位上略動了動。
從頭頂上方的後座位置遞過來一瓶水。
“潤潤嗓子,馬上到了。”章榕會壓低着嗓子說。
接機的車徑直開往西鵲山,汽車開進章家,沒有進地下而是在草坪上直接停好,路意濃透過車窗看到等在外面的路青。
家裏阿姨推着輪椅等在外面,她一出去就被按在了座位上。
路青像是沒瞧見她似的,同章思晴和章榕會打了招呼,章思晴推了推路意濃的肩。
她才小聲喊了句:“姑姑。”
路青這才看她一眼,簡短“嗯”了一聲,讓司機拿上她們的箱子送到屋裏去。
阿姨幫她推着輪椅,嗔怪道:“幾個月不見,怎麽把自己折騰成了這樣?”
“我都沒大有事兒了,”路意濃有些羞赧,“都過了兩個多月了,我可以自己走。”
“您就老實待着吧,”阿姨悄聲說,“太太可擔心你呢,家裏臨時添了好些東西,就是怕你回來不方便。別再不愛惜自己惹她生氣了,嗯?”
“我知道了。”她也放低了聲。
她先低了頭,路青也沒有再多為難什麽,只是隔膜一直存在,兩人交流說話都是客氣,總之不如之前親近。
後來是章思晴在寒假裏嫌無聊,帶她去路青的畫廊玩。
路意濃還是坐在輪椅去的藝體中心,她不懂藝術,自認為也沒什麽藝術細胞,但是也很喜歡這裏寂靜悠閑的氛圍。
年關裏大多數的展館、店面已經關停,在營業的幾乎都是做外送的飲品店,藝術區的人大概執着于咖啡,每隔幾十步幾乎就有一家,熱烘烘的咖啡豆的香氣從玻璃門裏一陣陣透出來。
今天天色陰陰的,天氣預報說要下雪。
章思晴去買飲品,路意濃挪到廊下的木質長椅上坐着,地上黑白交間的馬克磚拼成一個個奇怪的形狀,她看得入迷。
小雪粒悄悄地飄落下來,挂在她的長長的眼睫上,融化成溫柔的水。
章榕會在二樓的咖啡廳裏,透過窗戶看零丁的雪,又看在一樓的她。她被黑色的羽絨服包裹,此刻俯視下去渺小如一粒塵埃,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他的目光卻被緊緊系在了那邊。
他想起聶魯達的詩。
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It is as though you are absent.①
他又想起《春夏秋冬》裏的一句唱詞:“冬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②
或是手裏無糖的咖啡讓他覺得苦澀,他想,對她來說,大概是冬天該很好,若自己不在場。
章榕會沒有經歷過女孩,讀不懂她們千折百轉的心腸、讀不懂她偶爾的親近和大部分時間的疏離、讀不懂她為什麽那麽堅定的不喜歡和不接受。
若說自己條件太差,或許也能甘心。
可是比之別人,長相、家庭、學業,他樁樁件件都是好的。
那她的不喜歡,就是對本人的不喜歡。
他既不甘心,又感覺不到希望。
晚間在夜場同王家謹和靳南吃飯。
舞臺上被裝點得頗有過年的喜慶意味,歌手穿着紅色的毛衣在臺上搞怪地唱了一曲改編了的《新年好》。
夜場的老板在他們聊天的空隙過來卡座跟公子哥們打招呼,問他們要不要點歌?
章榕會喝了酒,他這次是答應她要戒斷以後,第一次跟朋友喝酒。
酒精燒得眼熱,章榕會晃着手裏剩餘的酒,搖了搖頭。
“随便唱吧,嗨,大過年的來點熱鬧的。”王家謹說。
老板走後,靳南突然問他:“會哥,今年過年還有安排嗎?您提前跟我說。”
這句話王家謹沒有聽懂,章榕會聽懂了。
他看着靳南,淡淡說了句:“不用。”
靳南明白了,他喜歡的姑娘,現在就在北城。
①巴勒羅·聶魯達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像你消失了一樣
②張國榮《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