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殘酷
殘酷
錯金螭獸爐上溢出的淡煙袅袅,混着茶香在大殿的上空徐徐盤旋。劉皇後坐在珠簾後的美人靠上,手裏端着碗茶,用碗蓋輕輕拂去浮沫,旁觀着夏莳錦審案。
這會兒進來“受審”的,是已在仁明宮當差十多年的中官小六。劉皇後一見是他,先前略微繃着的面色沉緩下來,氣定神閑地低頭品茗。
小六自幼失怙失恃,是在仁明宮裏長大的孩子,這些年對皇後娘娘的忠心,仁明宮裏是個人都看在眼裏。皇後對小六也很是信重,叫他掌了仁明宮裏的諸多庶務,要說便利的确是很便利,可他根本不是錢銀能收買的人。
夏莳錦見到小六也不陌生,今日引她去禦花園,又将她從禦花園引回來的,都是這位中官。瞧着十八九的模樣,秀骨清相,生得朗朗,若不是領了這差事,在宮外該是極得小娘子青眼的樣貌。
小六進門便得了景嬷嬷提點,行完禮便朝夏莳錦這邊走來,卑身垂首,不敢直視。他所敬畏的自然不是夏莳錦,而是坐在夏莳錦身邊的太子殿下。
夏莳錦倒也還算享受眼下狐假虎威帶來的便利,衆人對她的話唯命是從,叫她省了不少口舌。她看一眼那角案上的點心碟子,語氣不帶一絲情感:“去拿一塊吧,吃完你就可以出去了。”
小六這方敢擡眼,循她目光看去,驀然看到那一碟珑璁餤,雙眼豁然瞪大:“這……這不是皇後娘娘特意讓禦膳房給夏娘子準備的?”
夏莳錦青白分明的眸中掠過一絲光亮,那眼仁兒似更亮了幾分:“是啊,可如今皇後娘娘要把它賞給你。”
話音甫落,夏莳錦就看到小六的瞳孔驟縮,似受到極大的驚吓,腦袋顫動着緩緩轉過去,看向珠簾後。
珠簾後的劉皇後,原本以為小六也會像前面幾人一樣爽快的吃了點心從後門離開,卻見他的反應異于旁人,不由也疑惑起來,放下茶碗仔細看向這邊。
“小六,夏娘子叫你吃那點心,還不快吃?”景嬷嬷代皇後開口催促道。
小六卻依舊杵在原地,不肯往角案走一步。旁人離得略遠些,或許看不分明,可夏莳錦只離他數步之距,将他的細微反應都看在了眼裏。
初時看到那碟點心是震驚,聽了她的話後便是害怕,看向皇後娘娘時目帶愧疚和懊悔,聽到景嬷嬷催促時又溢出絕望之色。
夏莳錦的心中大致有了答案,開口時腔調如舊,還是不夾雜一絲情感:“你若不想吃,可以不吃。但該招的,也別再藏着了,畢竟你還不想死,趁機将功補過興許皇後娘娘大度能饒你一命。”
小六自知已暴露,再死鴨子嘴硬換來的只能是酷刑,宮裏呆了這麽久,诏獄裏招呼人的手段他也聽到過一些。兩行淚從腮邊滑落,小六跪在了地上,朝着珠簾的方向連叩了三個響頭。
“娘娘,奴才……奴才錯了!”說完這話,小六直接将頭磕在地上,再也不擡起。
劉皇後驚得站起身來,面前珠簾被帶得微晃,她緊擰的細眉将‘不置信’三字書寫了滿面:“小六……當真是你?可、可怎麽會是你!”
“娘娘——奴才錯了……”小六哭得悲恸不已。
“是誰,是誰買通的你?是鄭婕妤那個賤/人對不對?!”
小六終于擡起頭來,挂滿淚痕的臉用力點了點,“是鄭婕妤……”
一旁的景嬷嬷亦是震驚無比,要說皇後主子待下人再好也終歸還有隔閡,可她卻是真心拿小六當兒子一樣地照拂,如今恨鐵不成鋼地罵道:“小六,平日皇後娘娘可沒少給你賞!你一個內侍上無父母,下無老婆孩子要養,你冒着掉腦袋的危險收鄭婕妤的銀子上哪兒花?”
“奴才不是為了銀子……”小六邊哽咽,邊解釋:“是彩屏姐姐,彩屏姐姐被鄭婕妤不知弄到哪裏去了……鄭婕妤威脅奴才,若還想她活,就得幫她她做成這件事……”
從小六夾雜着口腔的話語裏,夏莳錦慢慢聽明白了經過。
彩屏曾是仁明的宮女,後來鄭婕妤生了小皇子,晉了位份,皇後便将彩屏撥去了歧陽宮伺候鄭婕妤。明面上彩屏與仁明宮再無幹系,可私底下彩屏卻會将歧陽宮的一些事情傳回仁明宮來。
而負責與彩屏悄悄碰頭的,正是小六,那時沒人知曉小六與彩屏早已私下結為了對食。
在前朝,對食之風盛行,可也正因放任了宦官與後宮相互勾連,互通有無,致使宦官權勢逐漸變大,最終前朝覆滅于宦官亂政。有了這個前車之鑒,本朝便對宦官防範極嚴,嚴禁對食,一經發現便是重罪。
正因如此,小六和彩屏才會如此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發現。但有情之人分處兩宮,難免害起相思來,小六便常趁着彩屏值夜的時候過去看她,一來打探消息,二來此時無人打擾,還能說上幾句貼心話。
也不知鄭婕妤是從何時發現了這個秘密,在他們最後一次碰面之時突然出現,命人将彩屏押走,倒是未斥責小六。
當時小六還當是鄭婕妤是不想得罪皇後娘娘宮裏的人,可直到此事過去多日後,他再也看不到彩屏露面,托人打聽之下才知其中蹊跷,原來自那晚後彩屏就消息不見了,歧陽宮裏再沒人見過她。
思前想後了一夜,小六最終還是去歧陽宮求見了鄭婕妤。也是在見了鄭婕妤之後,他才明白鄭婕妤那日之所以肯饒過他,并不是怕開罪皇後,而是篤定了他會為彩屏求上門去。為了知道彩屏的下落,小六只得任她差遣。
最後小六仍将頭重重磕在地上,求道:“娘娘如何處置奴才,奴才都心罪有應得,但求娘娘念在彩屏姐姐一直冒死為仁明宮作眼線的份兒上,找一找她……”
如今小六俱皆招認,算是有了人證,段禛便起身請示劉皇後:“母後,夏娘子已不辱使命将人給找出來了,不如便由兒臣帶着他去奏請父皇做主。”
劉皇後鎮定須臾,擡了擡手:“先不。”
景嬷嬷打起簾子,劉皇後穩步走出來,“就算人證物證齊全,鄭婕妤也不過只毒了一只貓兒,她的叵測用心并未落到實處,官家再惱也頂多将她打入冷宮。”
“那母後的意思是?”
劉皇後繼續往前走,走到角案前,将一個蓋子打開,露出裏面碎成小塊的帶有銀杏芽汁的點心,而後撚起一小塊,塞入自己的口中!整個過程她未有一絲遲疑,就連緊跟在身後不足一步遠的景嬷嬷都未反應過來。
“娘娘!”
“母後!”
所有人的驚呼聲中,劉皇後嘴角噙着笑,此時已有幾滴血從她的唇角流出,帶着詭異的色彩:“去請太醫。還有,去請……官家。”
說罷,人便脫力般向後仰倒過去,得虧段禛眼明手快,大步騰躍至她身後,将她穩穩接住。
将劉皇後安置回寝殿後,很快太醫來看過,好在因着服用量微小,并無太大危險。而崇安帝也很快趕來,守在鳳榻旁溫聲安撫着皇後。
段禛走出殿外,看到仍舊有些目瞪口呆的夏莳錦:“怎麽,吓到你了?”
是啊,的确是吓到她了,先是貓兒,再是皇後娘娘,一個接一個的倒下,而且那碟點心本來還是給她準備的。
段禛極自然地擡手摸了摸她的頭:“囡囡不必擔心,母後不會有事的,她僅吃了那一小塊,充其量在鳳榻上将養幾日,而這幾日父皇也會得空便來陪着她。”
打從小皇子出生後,皇後多年來打壓後宮嫔妃的罪行便昭然若揭,崇安帝怨着她,不肯來見她。所以劉皇後此番,也算是苦肉計,比起徹底搬倒鄭婕妤外,她更想得到崇安帝的原諒。
可這些後宮算計聽在夏莳錦的耳中,只覺駭人聽聞。
宮裏的生活,就是這樣殘酷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