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從高處墜落,曉曉以為自己死定了。
少時,震麻的軀體劇烈疼痛起來,這才喜極而泣——知道疼,那就是沒死。
眼前晃過一只瓷白的手,随後是一張放大的男子面孔。
他好似在同她說些什麽,曉曉耳邊陣陣轟鳴,只能看到他皺着眉,嘴唇一張一合,卻什麽也聽不清。
此人顯然也是沒有預料,見她如此,正愕眸凝來,出挑的眉眼在漁燈下格外醒目。
這雙眼睛,可真漂亮呀。
日夜困在倚紅樓,她見過的眼睛,有寫滿金銀算計,有欲氣沖天,也有麻木不仁,就是沒有這樣澄澈明淨的。
旋即,青年将曉曉從水中抱出,輕手輕腳地放在一艘無人的畫舫上。
他褪下自己濕透的外衫披覆在她身上,又背對她,朝人群說着什麽。
漸漸的,意識回籠,聽力也恢複。
原來他在疏散圍觀人群,請他們不要聚在一起。沒一會兒,他又雙手抱拳,态度謙和地請路人就近尋大夫過來。
這是個很特別的人,衣發盡濕的狼狽狀貌下舉止仍然體面得很,不疾不徐,條理清晰。
做完這一切,英姿清舉的青年才俯身對曉曉說:“我不知你是否撞壞了哪裏,不敢擅動,只得請你先在此地躺一躺,大夫很快就到。”
嗓音柔和,好似這河上拂過的清風。
曉曉這才想起來,方才她墜樓時,正是這位公子眼疾手快,縱身将她托住,又反應迅捷地抱着她在石板路上翻滾兩圈後入水,卸去泰半沖擊的力道。
Advertisement
“多謝……”
曉曉發出的幾乎是氣聲:“多謝公子相救。”
“公子”,很禮貌也很生疏的一個稱謂。
裴昱怔了起碼有十個彈指的時間,才将自己內心深處的諸多疑慮壓下,漆黑的眸中漫上友善笑意,溫聲說:“方才與你說話你不答,把我吓壞了。”
繼而,興許是為避嫌,他輕咳了聲,移到一邊坐下。
細瞧,恰好為曉曉擋了風向,也擋住衆人窺探的目光。
幾步之外,蕭朗的嘴張得更大,顯然是比當場目睹有人墜樓還要震驚——方才那個沖過去救人的,真是他表弟麽?
據他有限的了解可知,表弟可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人。那麽,就是下意識的英雄救美?就那麽巧,他們站在倚紅樓下,她降落在他懷裏,也太話本故事了吧!
蕭朗越想越激動,情緒異常高昂,而裴昱的小厮魏六看清曉曉的容貌後,也驚訝地瞪大了眼。
但對上他家公子的眼神,并看到公子朝他搖頭之後,魏六識相地閉上嘴。
這時,倚紅樓的儲媽媽帶着打手怒氣沖沖現身。因曉曉在船上,儲媽媽只得站在岸邊喊話,隔着丈遠,氣勢輸了一多半。
“好你個小蹄子,怎的沒摔死你!氣性這麽大,當自己是什麽神妃仙子不成?拿喬給誰看吶?”
衆人一問才知,這紅衣小娘子在今晚百花會上被吳員外挑中,正待梳攏,卻又不從,竟撞開窗子一躍而下。
有那些個錢袋癟癟連百花會入場金都出不起的閑漢,一聽這話起了勁兒,嗤之以鼻道:“都做婊.子了,還扭捏成這樣!我可看不慣!”
儲媽媽順勢朝人哭訴,曉曉姑娘把財主氣走,到手的纏頭泡了湯不說,她當鸨母的還得倒賠人家銀錢。
閑漢也是個混不吝的,腆顏問:“那曉曉姑娘的身價大跌了哇,儲媽媽,你看我出五貫錢,能讓我将她領回去快活一晚麽?”
不待儲媽媽反應,其餘人竟紛紛叫上價。
“你個土鼈,咱們腳下踩着的是小秦淮的地界,那可是倚紅樓的姑娘,五貫都不夠入一回的吧哈哈哈!”
煙花繁盛之地魚龍混雜,多葷的話都說得出口,岸邊頓時哄鬧一片,笑聲幾乎要将笙歌蓋過。
曉曉氣得渾身發抖。
往日這樣的淫辭穢語她也聽過不少,一開始不能适應,但久而久之就學會無視。可今日被當衆羞辱,自己還是這種疼痛無法動彈的情況,真真羞憤,恨不得立時遁入水中!
特別是那位青年,原坐在她腳邊的,想來是将衆人的調笑聽進去,知道自己救了個低賤的花娘,此刻竟拾起篙竿劃着畫舫往岸邊靠去。
曉曉忙道:“公子,我不是……”
只說了幾個字,便無法繼續下去。
不是什麽呢。
她不是自願淪落花樓的,而是被人從外地掠來,賣給鸨母的。
那又如何。
買賣已成,妓的身份是不争事實。
青年邁上青石臺階的那一剎那,曉曉屏住呼吸,頭腦發懵。有一種被世間抛下的感覺,尤其那人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曉曉難堪極了,也難過極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晴了十來天竟在此時飄起小雨。曉曉閉上雙眸,眼眶倏地泛紅,胸腔也好似灌滿了雨水河水,悶得難受。
突然,那道清風似的聲音又響起。穿過水汽自岸邊傳來,雅淡溫潤。
“這位媽媽,敢問為曉曉姑娘贖身,所需幾何?”
如此直截了當,儲媽媽唬了一跳,上下打量裴昱,爾後擺起譜來。
裴昱見小雨淅瀝不休,回望一眼曉曉,從腰間絲縧上解下一樣小物,雙手呈上:“今日外出未帶夠銀錢,這是我家祖傳的玉佩,先押給儲媽媽。曉曉姑娘急需醫治,我先送她就醫,明早以錢換物。”
爾後看向四周,十分妥帖地說:“還請在場諸位為我做個見證。”
有懂行的伸長脖子瞅瞅玉佩,嚯了聲,“通透溫潤,是難得的珍品!”
蕭朗眉頭一跳,快步過來攬住裴昱的肩。
因拿不準他的心思,便低聲道:“不是,阿昱,你真看上這小娘子了?可她哐幾一下從樓上跌下來,說不定把身子摔壞,不中用了。玉不玉佩的是小事,哥哥就是覺得,你先別急,等大夫看過再說。”
裴昱無聲投來一瞥,蕭朗心裏沉了下,總覺得這眼神冷冷的。還未等他細想,裴昱便與儲媽媽達成了交易。
曉曉還在恍惚之中,頭頂忽然有一片遮擋。
裴昱為她擋住漫天風雨,卻又很是克制守禮,并未觸碰到她分毫。
他溫言道:“曉曉姑娘,大夫來了,沒事的你不要怕。”
泡完水又淋雨,身子直發涼,心上卻似一股暖流湧過。好一會兒曉曉才将淚意忍住,輕颔首,“多謝你。”
-
被送至醫館,經大夫診治,又喝下溫熱的湯藥後,曉曉終于阖上眼簾,疲憊地沉入夢鄉。
布簾外,魏六低聲彙報打探來的消息。
“這曉曉姑娘患有失憶之症,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家鄉何處,就連曉曉二字都是鸨母随口起的花名。被賣到倚紅樓已有一個月,聽口音并非江左人氏。”
她的呼吸太過清淺,隔着簾子就聽不到,裴昱只能透過朦胧的影子來确認她仍在裏面躺着,并非他的夢境或幻覺。
他朝魏六道:“派人去岳州。”
岳州,是傅大夫的家鄉。魏六跟了裴昱多年,自然領會其意:“小的也覺着曉曉姑娘和傅娘子長得很像,幾乎一模一樣。”
大雍疆域萬裏,他鄉遇故人,還是這種情形,實在唏噓感嘆,魏六的話難免多了些。
“還記得傅大夫很疼愛傅娘子,看起來很簡樸的一個人,卻在女兒來京時,給她訂京城最好的客棧,買最漂亮的衣裙。唉,曉曉姑娘要真是傅娘子,被拍花子弄來揚州,那傅大夫豈不是傷心死了。”
恍然間意識到自己說太多,魏六連忙住嘴。
旋即聽得他家公子道:“去岳州只是暗中确認傅娘子是否失蹤,以及失蹤時間,而非告知傅大夫。魏六,我不希望第三人知曉此事。”
魏六露出怔然困惑的表情,下意識點了頭,退下後也沒回過神來。
為何不叫傅大夫知道呢?
夜色已深,檐外雨聲愈漸喧嚣。
裴昱拂簾入內,後背松松靠在竹椅上,無聲地将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四下昏暗,唯有床頭燃着一支小燭,暈出迷蒙的柔和暖光。她烏濃的長發披散在枕上,發根處還未幹透,被燭光一照,似汗似淚。不知是身子疼還是入了夢,秀氣的眉頭緊緊蹙着,面色呈現不正常的病态白。
裴昱手指微動,輕輕落在曉曉的左眼下方。
這兒有一粒顏色淺到極難發現的小痣,他在初見時就注意到了。她氣惱時,秀眉皺起來,眼睛裏充滿愠意,而這粒小痣也會跟着生動起來——是很難忘記的一個特征,也是由此,他确認眼前人的身份。
在岸邊發覺她不認識他開始,裴昱心中就有了成算,但仍有一種不真實感。
而現在,她的呼吸均勻灑落在他指節上,伴随着春日雨後潮悶的水汽,一同滲進他的肌骨與皮肉。像是通過這種方式達成了某種契約,将他們之間從楚河漢界拉到了咫尺之間,他擡手就能碰到的距離。
忽然,曉曉翻了個身。
被子滑落,露出單薄的肩頭。
那兒被細紗布包了起來,隐隐能見紅印。又想到女使給曉曉換衣前,她肩上衣衫多有破碎,滲着血,像是什麽人鞭打所致。思及此,裴昱清濯的眸中立時起了暗潮。
裴昱替曉曉蓋上被子,坐回竹椅上,将自己灼熱的目光隐匿在陰影裏。
他輕聲道:“這個時候,你的好爹爹,和那個蠻人未婚夫在哪兒?”
說起這些時,裴昱才意識到哪怕刻意将這些埋在記憶深處,一見到她,卻能毫不費力地想起。他望着曉曉的睡顏,笑着說:“顯然,他們并沒有能力守護你,所以你才來到我身邊,是嗎?”
既然來了,那就是他的,誰也奪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