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不肯剖麽?”傅筠面無表情, 唯有風拂過丁香色裙擺。
簪尾一下又一下點着他心口,像是滴漏在計時,“看來你口中的愛也沒有多了不起。”
裴昱目光垂下去對上她的, 手緩緩上移, 覆在她手背, 叫停了那惱人的滴漏, 沉聲:“沒必要拿話激我。”
傅筠聞言很詫異, “激你?我說的每句話都發自內心,不摻假。跟你一刀兩斷是真, 不再願意信你也是真, 要你剖心更是真, 我想看看你心裏裝着些什麽樣的肮髒東西。”
說到這裏,傅筠眼中閃過一抹狐疑晦色,正欲開口, 聽眼前這人硬邦邦說:“我說過了, 只要我不同意和離,我們就仍是夫妻。”
爾後頓了頓,手掌撫上她小腹。
傅筠身姿纖袅,削肩細腰, 唯有此處微微隆起,承載着他們血脈的延續。裴昱的心忽然被什麽接住了, 像是有巢可歸的鳥雀,不懼風雨來臨, 他語氣輕了些:“它還在。”
“娘子, 你告訴我, 若鐵了心跟我一刀兩斷,還留着它做什麽?”
傅筠覺得可笑。
他營造出的虛假好丈夫模樣她确實愛過, 但現在當街掰扯只會讓她牙酸,讓她覺得自己正在面對一只讨人厭的無頭蒼蠅,随便抓到點什麽就開始臆想她餘情未了,她的孩子她自己決定去留,在他眼裏,莫非成了欲擒故縱的把戲?
但面對裴昱的挽留和糾纏,傅筠也可以理解,畢竟同床共枕了那麽多時日,重逢時他若不聞不問,她會更加覺得可怕。
思及此,傅筠問出了方才被他打斷的問題:“我被賣到倚紅樓,和你有關嗎?”
這話就連奚衙內聽了都唬了一大跳,連忙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而裴昱臉色陡然變了,像是一頭被激怒的獸,滿載的情緒讓他握緊拳頭,額角青筋也因此鼓起,突突直跳。
拳頭暴烈地砸在垣牆上,劈頭蓋臉一句喝問:“你的意思是,我派人綁了你,故意把你投入花樓,策劃一場偶遇的做戲?”
“傅筠!”裴昱的低吼叫人莫名聽出幾分悲怆,“我們的緣分,在你眼中不值一提,甚至全是陰謀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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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乍起的情緒頗為吓人,傅筠也知道自己的猜測有點荒謬,于是不自在地移開視線,下巴卻被裴昱攥住,被迫轉過臉與他對視。
傅筠吃痛出聲,心裏一閃而過的丁點愧意頓時被怒氣燒了個幹淨。
“你這什麽反應,被我說中了?”整個下颌都遭受桎梏,傅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咬牙切齒,“你都能使壞害我爹,還有什麽做不出?”
裴昱矢口否認,“我怎麽可能害傅大夫。”
在旁邊一直插不進話的奚衙內終于忍不住了,憤慨的話音沖口而出:“你沒派人監視、跟蹤傅先生嗎?”
奚衙內還嫌不夠,轉頭對表妹道:“小筠你不知道,要不是傅先生發現得早,人又機敏,早就被這家夥的人引到會稽,引到海邊了!也不知道打的什麽鬼主意,是耍人還是滅口?!”
這一點傅筠确實還沒來得及知曉。
岳州到會稽一千五百裏路,爹爹如果被引去,人生地不熟,被害了都無人知曉!
又忽而想到爹爹确實受傷了,甚至因為傷勢沒法去碼頭接她,傅筠心口一陣發堵,越想越氣,肩膀也因為情緒不穩而起伏不定。
她煩躁地呵斥:“混賬東西,快松開我!你已經耽誤我夠多時間了,爹爹要是有個好歹,我定饒不了你!”
說話間,那支簪子已經刺破進士服,觸感明顯不同,傅筠意識到簪尾毫無間隙地抵在他衣物之下的胸膛,怔怔出神,陷入了短暫沉默。
這時天際又隆隆滾過一道雷,傅筠目及裴昱這身挺括光鮮的打扮,只覺眼睛深深被刺痛。
他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而人皮又用學識、談吐、家世以及權力來粉飾。
這樣的怪物騙了她還不夠,竟成為今科探花,将來為政一方或直入中樞,會有更多人被他蒙蔽,遭他踐踏!
“小筠不要!!”
奚衙內慌張的高喊聲驚醒了傅筠,可惜遲了一步,簪子已徑直刺進裴昱的心口!
方才好似被攝了魂魄一樣,只覺眼前之人醜惡萬分,無法再忍受,現在回過神來傅筠愕然盯着自己的手。
血突兀出現在淺色的進士吉服上,不住地從傷口滴落,迤逦出一條令人瞠目的血線。
巷內沉入短暫的死寂。
奚衙內大腦一片空白,使勁晃了晃腦袋後把表妹的手抓到自己手裏,用衣袖來回擦拭,嘴唇止不住發抖:“小筠不怕,哥哥給你擦幹淨,哥哥去找人,不怕啊……”
這廂,裴昱原就因春雷而頭痛如劈,諸般情緒更是齊齊上湧,讓他如鲠在喉。誰知驟然間心口一痛,而握着兇器的人,正是他牽腸挂肚的妻子。
裴昱難以置信地望着臉色煞白的妻子,疼痛火速從傷口蔓延至全身,這一時間他竟不知究竟痛在身,還是痛在心。
“你想殺了我?”
血液的流逝讓他唇色泛白,身上也冷一陣熱一陣,視線開始模糊。
裴昱強撐精神,帶着喉嚨裏泛起的腥甜氣啞聲質問:“傅筠,你恨我至此?”
傅筠飛快抽回手,抿緊唇一言不發地掀開裴昱袖子,搭上脈搏,沉下心細聽。
随後冷靜地扯下布條給他做簡單包紮,聽他還在喋喋不休問為什麽,她漠然擡眼,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雖紮在心口,但入得不深,只傷及皮肉,回去自己找大夫開方,好生養着就行。”
“傅筠……”裴昱眼裏含着濃重化不開的情緒。
作為醫者傅筠還是很負責的,但處理完傷口她很快做回自己,眼中情緒也随之斂起,不再看他,提裙就走。
傷處疼得裴昱想抽氣想宣洩,她的态度更是讓他充滿怨怪和惱怒,但他成了強弩之末,如墜深淵,再也專橫不起來。
被在意之人拆了傲骨,原是這種滋味。
失去一個人,竟有這麽痛。
打了一天的雷,終于下起雨來,驚蟄到了。
春雨蒙蒙,迷迷離離,裴昱再難支撐,如折斷的柳枝,頹然滑落。他孑然一身倚靠垣牆,掀起眼簾,目光落在長巷盡頭。
傅筠,他的妻,一襲丁香紫如煙水所化,逐漸飄渺虛浮,直至徹底失去蹤影。
裴昱看得真切,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而那一支玉簪跌在地上,早就摔成兩截。上面帶有他的污血、她的體溫,也一并被雨水無情沖刷。
裴昱恍惚意識到,它與他一樣,被丢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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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衙內額上驚出一層冷汗,小心地觑着表妹的臉色,愣是不敢開口。
及至傅先生下榻的別院門口,仆人迎了出來,才聽到表妹壓低聲音說:“剛才的事不要告訴爹爹。”
奚衙內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經此一遭,對表妹有了新的認知,甚至在心裏冉冉升起一點別樣的崇拜。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袖上沾的血跡,連忙去到廂房換衣清洗,待出來時,隐隐聽見哭聲。按在門框上的手頓了頓,奚衙內輕輕阖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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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從初聽見有人跑動,急促的步履使得木質地板微微震動。
才把病足遮好,便見女兒如失群的小羊羔朝他撲來,傅從初抽出雙臂,反摟住女兒,心頭一陣澀然,愧疚又心疼。
闊別重聚,父女倆竟是誰也沒開口說話。
傅筠終究沒有繃住淚意,埋在爹爹懷裏小聲啜泣了好一會兒。
換氣的間歇聞到一股苦澀的湯藥味,她微怔了怔,旋即整個人彈起來,站在床邊急問:“爹爹,我是不是壓到你了?你疼嗎?表哥說你受傷了,傷在哪兒了?嚴重嗎?”
面對女兒一連串的提問,傅從初只給出“沒事”二字作為回答,傅筠自是不信,這大白天的爹爹卻躺在床上,怎會沒事呢!
傅從初見女兒發髻微亂,還蒙着些許雨珠,便将她召到身邊,拿帕子細致地擦拭幹淨,又替她理了理搭在臉頰上的碎發。
餘光無意中瞥見衣衫掩着的微微隆起的小腹,傅從初心中一窒。
來龍去脈在信裏已經聽小筠說過一遍了,他現在只恨自己失職,沒守護好女兒。
想當初女兒和照野的婚事他都不怎麽樂意促成,小筠吵着要成親,他也說再留她兩年,為的就是讓小筠有時間仔細想清楚,別像她爹娘一樣,婚姻成了被逼無奈和将就為之,最終落得和離局面。
想到這裏,傅從初暗自嘆息。
皇後還不知小筠在她回京後過于傷心,出于大腦的自我保護,關于那一段記憶小筠完完全全忘了個幹淨。
每每有人提及,小筠總以為阿娘早逝,而他擔心小筠再受刺激,便默認了。
現如今皇帝跟皇後誇下海口,接他們父女倆入宮,真是不知該如何讓小筠接受自己娘親還活着,且是中宮皇後這件事。
至于裴昱——
向來仁善的男人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既然小筠已經安全脫身,他這個做父親的就不用再顧忌,是時候讓裴昱付出代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