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傅筠從父親懷裏擡起頭來, 很不好意思地發現自己把爹爹衣裳都哭濕了,也因這麽一瞥,她忽然怔住。

爹爹穿着打扮向來簡樸, 此刻也只是穿了件半舊的衫子, 胡茬打理過, 幹淨整潔, 一切和在家時差不多, 但就是有種突兀的感覺。

視線慢慢掃過這間屋舍,終于知道別扭在哪兒了——門欄窗槅細心雕琢, 屏風木榻也富貴華美, 就連幔帳都是用價值連城的鲛绡制成, 更別說這座別院的位置所在,完全不是他們這種普通人能租賃得起的。

而爹爹卻在此處養傷……

傅筠眨了好幾下眼,才壓下置身金玉堆的不适, 故作輕松地問:“這裏是外祖家的別院嗎?”

傅從初心底暗嘆一聲, 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實情告知女兒罷。

于是傅筠像小時候聽睡前故事一樣,揀了張小杌子坐在床邊,兩手托腮。

塵封已久的往事一旦開了頭, 吐露起來并沒有想象的難。傅從初從頭至尾都神色平靜,直至說到自己是個平庸之人, 不讨夫人的喜歡時,發覺女兒剛止了淚的眼睛又泛起濕意, 他猶豫着伸出手, 一點一點為她拭淚。

“抱歉小筠, 對爹爹很失望吧?”

傅從初深知女兒自小身處的環境過于簡單,村裏甚至很多人連識文斷字都做不到, 而他也因此總被人吹捧學識淵博,女兒便總是覺得自家爹爹最厲害,無所不能。

可實際上,他是個連妻子都留不住的無能者。

誰知女兒淚盈于睫,搖頭看着他說:“爹爹才不是平庸之輩!”

“爹爹教出了很多大夫呀,他們多數人家貧,你或貼補他們,或不收束脩,那麽多人學成,還有的走出岳州來到大雍各地,就像我在宋州碰到的劉叔,他們都是能獨當一面,給人開方醫病的大夫了,手底下不知挽救了多少條人命。爹爹的醫術和醫心幫了那麽多那麽多的人,怎會平庸無用呢!”

傅筠眼角潤着淚珠,随手抹了把,繼續道:“以前我年紀小,聽各色人等喚爹爹師父,明明有人年紀是差了輩的,卻也畢恭畢敬,我只當好玩呢。可是,可是我現在知道了。爹爹,我入京的那天,在路上遇到三兩個流浪藝人……”

他們身上挂滿鑼、鼓之類的打擊樂器,以賣藝為生,不光會這些,精通的可多了,随時都能進行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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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倚紅樓的姐妹,她們之中有些人其實很有樂舞天賦,若善加指導,想必很能有所作為。”

“不管是流浪藝人還是花娘,他們缺少發揮自己才能的機會,而爹爹的弟子也是同樣道理,若爹爹通醫理卻不願意授之以人,或者拿高昂的束脩攔住他們,那不就可惜了他們的天賦,大雍也就少了好多位良醫麽?”

說到這裏,傅筠稍緩情緒,帶着些許哭腔道:“爹爹還一直沒放棄尋我,吃了很多苦頭。都是女兒不好,害得爹爹受傷。”

她目光移向爹爹隐在被褥下的腿,很難過地問:“是裴昱的人傷到了爹爹,對不對?表哥支支吾吾不肯跟我說實話,他說爹爹沒什麽大礙,我不信……”

傅從初聽了女兒的一番話,心思略有些發怔。

其實她甫一進來他便發現了,時隔一年未見,小筠褪了不少青澀與稚氣,容色更佳,方才他只當這是嫁了人所致,但其實小筠離開他、離開岳州之後,實打實長了許多見識,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身陷花樓,她也沒有自怨自艾,而是謀求生機之餘還能發現他人的長處,實在是難得。

但傅從初轉念一想,心口不由泛起隐隐刺痛,女兒成長的代價未免太大,太遭罪了。

思緒紛亂間,女兒着急地晃了晃他手臂。

傅從初回過神,溫言道:“并非裴昱手下所傷,而是甩脫暗衛一路北上尋你時,一不留神跌了跤,這才耽擱許久,不然爹爹早就能抵達中都了。”

又擔心女兒自責,他拍了拍被褥下的腿說:“爹爹早有舊疾,只是恰好跌傷膝蓋,又因這幾天陰雨潮濕,才會一時難以動身,早上已有太醫給爹爹針灸過了,小筠放心,你表哥說的還真是實話,沒什麽大礙。”

傅筠聽罷,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又好奇:“爹爹有舊疾的麽?我怎麽不知?”

小時候爹爹還老背她上山下山呢,她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爹爹也是抱着她在房裏走來走去哄的,看起來腿腳可利索呢。

傅從初稍作沉吟,講起了舊事。

傅是他母親的姓氏,他父親姓藺,祖上是跟着高祖打江山的功臣,又略通醫理,為高祖療養傷病,一時間聖眷極濃。

然而好景不長,高祖子嗣繁多,奪位之争把幾個從龍功臣都卷了進去,看到老朋友因此送命,祖爺爺就決定辭官遠走,歸隐山林,當一游醫,濟世為民。臨走前高祖親送,還賜予一道萬事可通的金牌,命後世子孫對藺氏族人行以方便。

傅從初入京面聖,便是動用了金牌,而非與皇後的關系。

至于舊疾,藺家不準子弟入朝為官,不準子弟成為勳貴人家的座上客,而傅從初恰好愛上了太傅家的千金,冬日裏在祠堂跪了五天五夜,被藺父逐出家門,改跟母姓,腿疾便是那時落下的。後來出了那檔子事,藺家更不肯認他。

聽罷,傅筠驚嘆不已,字裏行間完全能夠聽出爹爹對娘親的愛慕。

她還以為爹爹心裏只琢磨醫術和育人,這麽看來……爹爹也許一直沒放下。

“小筠。”傅從初拉過女兒的手,卻是欲言又止,在內心斟酌。

傅筠仿佛知道對方要說什麽一樣,朝他輕笑了笑:“我不怪阿娘。”

“我不知道小時候的我是怎麽想的,可能真的太過傷心才會選擇遺忘,但現在……”她說着,撫上了自己的小腹,眉目柔和了許多,“我也當阿娘了,雖然還沒和孩子見面,但我想阿娘當年可能也有她的苦衷,哪怕不是苦衷,只是單純不願在小禾村過日子,我覺得我們也應該尊重這樣的想法。”

傅筠靠在爹爹手臂上,低聲說:“就像爹爹為了找我,不辭辛苦,還用了本不想用的身份,其實我希望爹爹更為自己着想,‘自私’一點,阿娘也是,若阿娘選擇做自己能讓她更快樂,那我真的不怨阿娘。”

“而且阿娘在我三四歲時才離開,那時我已經不用喝奶,也會說話,會走路了,所以在我看來阿娘做到她身為人母該做的事了。”

傅從初知道女兒通情達理,卻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那……”他試探地問道:“小筠願意進宮見娘親麽?”

傅筠自然是願意的,只是忽然想起一事。

阿娘是皇後,而裴昱是皇帝堂姐的兒子,顯國公又剛立了平亂大功,那她捅了裴昱,會讓阿娘難做嗎?

傅從初聽了先是一驚,能讓小筠動手,定然是那小子言行惡劣到了一定程度,後又有點感慨,小筠真的長大了,會考慮到這一層面。

“方才你勸爹爹為自己着想,小筠,你也是啊。”

傅筠久久不語,好半晌才悶聲說:“我和他在揚州成的親,有一紙婚書束縛,我想先與他斷開這個關系。”

-

初春的雨一直纏綿到深夜。

熏爐裏點着香,煙氣袅繞,沖散潮濕。裴昱初醒的黑眸有片刻怔忪,很快反應過來這只是千篇一律的沉水香,并非妻子鐘愛的白鵑梅。

怎的又想起她了。

裴昱眼底掠過一抹黯然,恹恹地偏過頭。

渾身都在痛。

雷雨天,她把他抛下了。這個認知比心口的那一道傷,更加讓他痛,仿佛那不是簡單的玉簪,而是大殺器,絞得他血肉模糊,魂飛魄散。

“公子醒了?”

裴昱愕然擡眼,見一婢女從六折花卉屏風後繞出,從鬓發間拔了一根鎏金簪,剔了剔燭臺的芯。

室內頓時亮堂不少。

裴昱也由此看清對方,長相美豔,身穿國公府婢女服飾,卻有點異樣,衣服貌似小了一號,渾身繃得很緊,走來時也妖妖嬈嬈,一步扭作三步,讓人看着眼疼。

“站住。”裴昱的嗓音沙啞而虛弱,只這一句便不再理她,而是朝外面喊魏六。

卻無人應答。

“奴婢向公子請安。”那婢女恍若未聞,伏低身子,大方地袒露自己白嫩的後脖頸,擡起頭後又不經意地扭了扭身,将雪脯往前送了送。

爾後眼波流轉,柔着嗓子說:“奴婢奉命前來照顧公子起居,奴婢笨拙,還請公子多多體諒。”

說話間就要來攙扶裴昱。

“滾!”

這一用力牽動了傷口,胸前的紗布登時洇了血。

婢女啊呀一聲,驚訝地掩了唇,又伸手要去觸碰,卻被狠狠掀翻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候在門外的顯國公也終于耐不住性子,推門直入,眼神示意那婢女退下。

裴昱盯着自己的父親,神情冷漠,“兒子竟不知您何時做起龜公營生。”

顯國公老早領教過兒子口頭上的噎人本事,但今日聽他把親爹比作龜公,實在是可氣!

久經沙場臨危不亂的國公爺負着手,在房裏來回走了七八圈才讓自己冷靜下來,随後坐在床邊,一副苦口婆心樣。

“昱兒,你說說你,二十歲的探花郎,古今罕有啊,等風頭過去為父再往上遞個折子,為你請封世子,那大好前途就擺在你眼前,只要你輕輕邁一步就成了,到時候要什麽女人沒有哇?非得鑽牛角尖,要傅家那個小娘子?”

顯國公掰着手指給兒子點算,見他神色冷淡,又拍額道:“你若非要長成傅筠那樣的,那爹幫你把那個什麽阿霓弄來,叫人給她動動臉不就行了?保準差不離!”

越說越離譜,裴昱眉目間洩出一絲嫌惡,打斷道。

“我記得娘說過,這個家不歡迎您。”

正在興頭上的顯國公吃了一癟,話音猛地頓住,怫然不悅地嘟囔:“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妻子确實不允許他來打擾幼子,方才那美婢還是他左躲右藏偷送過來的呢,這下也确實不好再多逗留。

不過,作為父親的威嚴還是要有,顯國公給幼子掖了掖被角,目及那洇血之處,深深嘆了口氣:“我們家何時出了個情種。”

“罷,罷,既生了你,我和你娘就要負責到底,陛下那兒為父再去賣賣老臉,為你求個情,看能不能要他們把傅小娘子舍給你。”

又是一番荒唐話,裴昱剛想說別去打擾她,擡起眼時卻生生怔住。

迎着燭光的父親緊擰濃眉,臉上一道道皺紋是被風沙打磨出來的,深溝淺壑,而頭發和胡茬……也有幾縷花白。

他忽然記起,父母争執時曾說漏嘴,父親為了保下他,主動上交兵權,甘願降爵貶官。母親也曾懇求聖上,欲替罪受罰。

沉默間,父親已經嘆着氣離去了,榻邊幾案上留有一碗湯藥,氤氲出熱霧。

室內一片阒靜,方才的鬧劇仿佛是個夢,裴昱恍然間有些明白傅筠想要什麽了。

父親母親愛他,但也會強塞那些他不要的東西給他,會聽不進他說的話,會固執地把他們的思想強加在他身上。

他們就像得意的庖廚,把他按照明确的樣子打造雕琢,與用模具壓出一排同樣形狀的糕點沒有區別。

而他一旦出現“問題”,例如發病傷害自己,例如固執地要得到傅筠而釀出一系列糟糕苦果,他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馬上要失去這個兒子了,得做點什麽來補救。

裴昱意識到,自己在對待傅筠時重蹈了父母的覆轍。

但與此同時他也悲哀地發現,他可以原諒父母,傅筠卻不一定能原諒他。

尊重比愛更重要,這件事他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

淫雨霏霏,雨點噼裏啪啦敲擊瓦當,廊下懸着的燈籠在風中搖曳不息。

顯國公依舊是背着手的姿勢,立在避雨處出神不已,一會兒盯着積水從瓦當流下,在石板上飛濺而起,一會兒又遙望妻子寝居的方向,那處燈火闌珊,雨簾漸漸模糊了光影輪廓,叫他分辨不清是否身在夢中。

忽見下人們提着熱水神色匆匆地往那邊跑,顯國公連忙拉住一個問:“可是郡主出了什麽事?要這麽多熱水做什麽?”

下人們搖頭,恭敬答道:“大公子吃壞肚子,吐了一地,郡主命小的收拾。”

顯國公眉頭緊皺,這乍暖還寒時候安兒是最容易生病的,剛要提步過去,卻尴尬地退了一步,想起妻子仍然沒有跟他和解。

于是他朝下人啐了聲:“還不快去,一會兒水涼了!”

見人疾步走了,顯國公又壓着嗓子補充:“別跟郡主說見過我!”

爾後心底長嘆一聲,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妻子不待見他,兒子也冷着個臉,他這家裏的頂梁柱,忙前忙後竟成了萬人嫌。

睇着涳濛煙雨,顯國公忽然想起楚王父子。

當初世子蕭朗被急诏入京,楚王果斷把他當了棄子,反正身邊跟着的幾個庶子很有出息,不差那一個,因此直接反了,而按照律法他這麽做,留在京城的蕭朗面臨的就是一個死字,楚王那些不在身邊的妻妾、女兒也逃不了帝王之怒。

顯國公自诩是個愛妻愛子的好男人,做不出這等事來,初聽聞時狠狠吃了一驚。押送楚王返京時,楚王邀他共謀,開出的條件極其誘人,他想也不想斷然拒絕,沒有背叛蕭氏皇族,回家後得知外室發癫壞了大事,他也當機立斷狠狠責打了那些個沒眼色的東西……他想不通,為何妻子還吵着要和離?

他不像楚王,随便犧牲發妻嫡子,他是最把他們三人放在心上的,可為何無人理解他的苦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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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上天降下的神罰,裴昱的傷反反複複,十餘天了也不見好,甚至臉色都顯烏青,把容華郡主吓得連夜抄佛經祈禱。

裴安也慌了神,雖不知弟弟怎麽了,但天天躺在床上,喝很苦很苦的湯藥肯定是哪裏不好了。有一日他還悄悄附在裴昱耳邊問:“若我把我的名字給你,你會不會很快好起來?阿昱最聰明了,趕快幫我想一想。”

裴安原叫裴晏,因心智發育遲滞,郡主才做主給他改名為安,希望他平安順遂地長大,如今他也确實不負所望,因此裴安覺得“安”字既然這麽有用,讓給弟弟用一下,幫他度過此劫就好了。

然而裴安母子倆所為都沒什麽用,直到那日宮裏內侍來宣旨,召裴昱觐見,和傅娘子商讨和離之事,裴昱才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恢複了精神。

裴昱蒼白着一張臉,兩頰卻因心情激動而微微泛起淺緋。瘦長的手劃過書櫃,熟門熟路取出一本書,打開後是一朵幹花。

是那年傅筠還在老家時,聽說爹爹醫治的是個比她大不了兩三歲的小哥哥,這小哥哥整日裏只能卧在床上,她特地把鮮花夾在信封裏寄來。

“聽說這是別處沒有的花,我沒去過中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有,請小哥哥一起欣賞。”

裴昱溫煦地垂首,指尖輕輕摩挲早已幹枯的花瓣,如同品嘗了顆腌制失敗的蜜餞,甜蜜裏透着若有若無的苦澀。

他想,那時的傅筠真粗心,還沒告訴他花的名字。

但沒關系,很快就要見到她,可以當面詢問。

驚蟄過後萬物生,裴昱卻不欲添置旁的鮮花,只這一朵便夠了,他想帶着它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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