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寧寧小手揪着裴昱的衣袖, 揚起小臉,濃密的睫毛扇着,又追加疑問:“一個人可以有幾個爹爹呢?”

小時候認識了好多叔叔伯伯, 好多姨姨, 阿娘和爹爹看起來只有一個。但是一進宮, 寧寧就有點弄不明白, 阿娘喚皇後娘娘為阿娘, 可是并不叫陛下阿爹。

裴昱那雙濃墨點漆的眼凝視着女兒,并不打算回避, 但沒跟傅筠通過氣, 也不好貿然直說, 于是折中一下,“黎照野喚你阿翁什麽?”

寧寧很快回答:“義父!”

“對,一個人有生父, 也可能有義父, 成親後伴侶的父親是岳丈或公爹,也是一種父親,皇帝陛下又是天下人的君父。”

裴昱成功把寧寧繞暈了,摸摸她腦袋, “寧寧覺得爹爹意味着什麽?”

寧寧懵懂道:“會陪寧寧玩,會給寧寧做好吃的, 會給寧寧講故事……還可以讓寧寧騎大馬!”

小姑娘掰着手指頭細數,最後補充了句:“爹爹是寧寧很喜歡的人。”

裴昱微怔, 眸光裏泛起一陣漣漪, 卻也松了口氣, 女兒舉的那麽多例子裏,聽起來黎照野和傅筠并沒有很多接觸。

“那寧寧希望我是你爹爹嗎?”

抛出這個問題只是臨時起意, 有妒火在作祟,也有作為生父的一點小心思,可當話音完全落下,裴昱竟忍不住屏住呼吸,他意識到自己十分期待女兒的回答。

寧寧唇角有笑,眼裏映着斑駁晨光,大力點了點頭,然後就有點不好意思地埋進他懷裏,樂呵呵笑了下。

那,如果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爹爹,你希望是我,還是黎照野呢?

裴昱終究沒有問出來,只是低頭揉了揉她細軟的頭發,忽然手掌一頓,發現她今天沒有紮小揪揪,長發只是淩亂地披散在肩。

“寧寧。”裴昱将她一把抱起,朝傅筠房間走,面色有點凝重,“照顧你的那位嬷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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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有話跟阿娘說。”寧寧雙臂環着裴昱的脖頸,随着他稍快的步伐,小小的身子也有些颠簸,“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是嬷嬷很着急找阿娘,門沒有關好我才聽到的。”

小家夥這番話更是讓人心驚,也就是說嬷嬷跟傅筠講了什麽,導致寧寧有爹爹那一問。

可那是奚皇後的貼身心腹,怎會知道?

這廂,傅筠拖着病體,身披氅衣,跟裴昱在連廊上相遇。她身邊亦步亦趨跟着的,正是那位嬷嬷。

“裴昱。”傅筠神色有些焦急,走動時帶起一陣風。

“你也知道了?”裴昱瞥了眼嬷嬷,直截了當地對傅筠說:“那些話不是我命人傳播的。”

傅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當然知道不是你。”

莫名的心裏有點雀躍,像是得到她的肯定一樣,裴昱眉心舒展了些。

這時嬷嬷也已清楚事情有異,蹲身行了個禮,把早上聽到的流言蜚語細細講來。

容華郡主早就想給大公子尋個妻子,看中了一女子想娶進門,親都定了,卻被二公子截胡,兩人還有了首尾,珠胎暗結。

可轉眼間二公子考上進士,還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風光無限,便瞧不上這個亦嫂亦妻的女子,将其棄了。

可憐的弱女子被掃地出門時腹中還懷有幾個月大的孩子,悲憤交加之下報了官,二公子也因此流放。

奈何人家有一對顯貴的爹娘,國公爺和郡主一頓運作,二公子在外不僅吃香喝辣,奢靡度日,甚至早早得以返京。

而裴家大公子忽然陷入昏迷,也是二公子所為。可憐大公子因心智遲緩而世子位不保,還被弟弟記恨成這樣!

這雖然是市井傳聞,但說得有鼻子有眼,還着重用了“奸嫂”“始亂終棄”“兄弟阋牆”“權貴鑽律法空子”這些吸睛元素,可謂是煞費苦心!

“裴昱,”傅筠道:“大公子那碗摻了毒的湯羹,應該是沖你來的。”

裴安昏迷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坊間這傳言竟這麽快,幕後之人定然對他們家極其了解,以及“傷害了一個女子”這其實并不算沒有根據的胡言亂語,然而他們的糾葛了解者甚少……

忽然,裴昱想到了什麽,眸底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厲色,把寧寧交給傅筠之後便去尋了自己母親。

有了猜測,真相很快水落石出。

這一切竟都是容華郡主的閨中密友李夫人所為!

兩位貴婦人對峙的場面更是稱得上腥風血雨。

那位時常把“我佛慈悲”“懷善念,行善舉”挂在嘴邊,一年有大半時間伴着青燈古佛的李夫人不僅認下了風月流言是她傳播的,還露出詭異扭曲的笑。

這怪笑讓人毛骨悚然,裴昱眉宇攏起,有不好的預感,低頭對母親道:“李氏既已認下,我們報官就是,阿娘不要聽她蠱惑。”

容華郡主卻不肯走,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兩人成為密友已經幾十載了,誰能想到會被對方背叛到這個地步呢!

“不,我定然要問個清楚!”

若非兒子拉着,容華郡主早就要動手了,自己信任她,才會把煩心事講給她聽,她倒好,胡亂編排、模糊是非之後傳得京城人盡皆知,安的什麽肮髒心思!

李夫人撥弄了一下腕上的佛珠,念了句經,無聲打量着容華郡主怒不可遏的模樣,心下覺得愉快極了,笑意也就越來越深。

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容華郡主見了一下子就怔住,就連裴昱也擰了眉。

母子倆不約而同想到昔年李夫人與郡主的相處模式,好似就是如現在這樣,一個歇斯底裏,在衆人眼裏是個張揚跋扈的瘋婦;一個老神在在,常年茹素念佛,情緒穩定又善解人意。

兩人同時出現在大家視野中,總會讓人不由自主進行對比,對郡主的誤解也越來越深,若不是有一層顯貴身份,想必沒人給她好臉色。

而李夫人往往成為各個貴婦貴女們争相結交的對象。

容華郡主憶起過往的一幕幕,好像瞬間被點醒了一樣,氣得發抖。

她朋友不多,來往最多、關系最要好的就屬這李氏,現在細細想來,李氏總是利用她的弱點進行暗中嘲諷,好比說前兩胎生的孩子都不健康,李氏時常把外人的胡言亂語說給她聽,使得她就此陷入自我懷疑。

那時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中,哪裏會想到那麽要好的姐妹會滿懷惡意!

容華郡主陷入偏執之後,就連丈夫都不信任,反而願意跟李氏講心裏話,可每次吐露心聲,換來的是一次次對自我的否定……

“容華。”李夫人挑着眉梢,淡雅的唇脂因她的表情而顯得格外豔麗,叫人心裏打了個突,“你既然想弄清楚,我就不妨告訴你來龍去脈。”

裴昱雙手扶住母親的肩,欲強行帶她離開。

事情的脈絡在他腦海裏有了模糊的雛形,他知道依李氏的性子,接下來的話母親聽了極有可能崩潰。

可還是晚了一步。

裴昱把母親半拽半拉帶到門口時,李氏的聲音如夏日驚雷一般乍響在半空:

“你以為裴安為什麽會生下來就癡癡呆呆?裴玉又為什麽一歲多就夭折了?”

“容華啊容華,你自負半生,一個早就喪父喪母的孤女,頭擡得比誰都高,傲氣之下還不是半夜偷偷抹淚?因為三人成虎啊,人家傳你克子克女,你還真就信了,懷疑一切都是自己的問題,哈哈哈,真是蠢透了!”

聽清這一番話,容華郡主的心好似停止了跳動。

安兒,玉兒……

這兩道橫亘多年的心病,她日夜憂愁,百般嘆息,甚至還為此遷怒幼子,好不容易這幾年母子關系緩和了,可到頭來卻告訴她,兩個孩子的病症并非她之過,而是有人蓄意使壞?!

容華郡主難以回神,臉色慘白,指甲掐到皮肉裏卻覺不出疼。

裴昱也聽得愣住,這是他從未設想過的可能性,畢竟,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裴家前兩個孩子有生理上的問題,流言蜚語他沒信過,只當是意外,是巧合。

扶住母親搖搖欲墜的身子後,聽到她顫聲悲鳴:“……毒婦,你這毒婦!”

“我自問對你不薄,信重于你,什麽話都跟你講,感念你的安慰,感念你的理解……”郡主嘴唇顫抖着,“你到底為何如此!就算我哪裏得罪你了,為何要傷及我的孩子?安兒玉兒那時候才一丁點大,他們喚你一聲英姨啊!”

李氏見對方淚流滿面,理智崩塌的模樣,只覺大快人心,從頭到腳通體舒泰,連頭發絲都在震顫。

可轉瞬間雙眼又填滿恨意,語氣中滿是不甘與憤懑,“你是親王之女,我是太後養女,開蒙之後同為公主伴讀,我們的起步線明明差不多。可是及笄之後就開始變了,你這樣魯莽的性子嫁了個出身世家的硬脾氣武将,合該打得不可開交,成天鬧着和離才是。”

午後的日光瀉進屋裏,給家具陳設都渡上一層暖意,郡主卻覺得渾身冰冷,脊背發涼。

李氏眼尾猩紅一片,咬牙切齒道:“可是,那裴邵行偏偏像條狗一樣跪在你腳邊谄媚,在家裏甘言媚詞也就罷了,竟然還弄得滿京城的人都知道。”

“容華,你是不是很得意?人人都羨慕你嫁了個好丈夫,你是不是樂瘋了?”

郡主怔怔地望着昔日好友,眼前是她狀似瘋癫面部扭曲的樣子,久久難以回神,她木然地在回憶中找尋着。

早些年官制改革,裴邵行沒受影響,而李氏的丈夫原本主管審官院,文臣京朝官以下考功、爵秩、差遣都掌握在其手中,很是春風得意,數不清的人巴結着他。

一朝改制,铨注之法全歸吏部,李氏丈夫許是在任期間收受賄賂被人上報,非但沒能調到吏部,反而連降三級。

自那之後,聽聞李氏之夫變得易怒,甚至還動過手,可每每問及,李氏總說他待她極好。

“僅僅因為這樣嗎?”容華郡主百思不得其解。

雖然兩人夫婿官階差得多,裴邵行爵位又是世襲的,看起來唾手可得,但是一場場勝仗也是他披堅執銳血肉相撞打出來的,何況李氏丈夫是京官,每日都可歸家,而裴邵行說不準哪一天就死在戰場上。

再說性情與夫妻之道,都不是同一個人,這又有什麽好比的呢?

“你看,你又開始裝無辜了。”李氏身子前傾,直直指向郡主面容,仿佛早就将她看透,身量陡然一高。

“你敢說你沒炫耀過裴邵行待你的好?你敢說你沒嘲笑過我夫君一把年紀了連身紫袍都沒穿上?”

“容華,你永遠高高在上,永遠認為所有人捧着你是應該的,我能成為你的朋友是你的施舍,我應該感恩戴德,對嗎?”

容華郡主啞然搖頭,淚水早已模糊她的視線,當初明明是阿英怯生生的,不敢跟旁人搭話,是她第一個跟阿英成為朋友,把阿英領到衆人面前,毫不吝惜地誇贊她,幫她融入伴讀圈子。

多年來,她一直沒忘記當年那個聲音細細的小姑娘眼中含着淚對她說謝謝,對她說“還好有你”。

可是,她竟不知,都是她的一廂情願,甚至,阿英竟然一直記恨。

“不管怎麽說,這都是我們倆之間的事。你有什麽氣沖着我撒好了,為什麽,為什麽要害我的孩子?你也為人母親,對那麽小的孩子你真下得去手?!”

安兒,玉兒,那麽好的兩個孩子,居然都成了李長英偏執之下的犧牲品!

容華郡主懊悔無及,責怪自己識人不清,恨得直拍大腿。

當年安兒被診出心智遠弱于常人,李長英還假惺惺地安慰她,鼓勵她接納安兒,一想到這些,郡主痛苦不已,幾乎難以呼吸。

裴昱攙扶着母親坐下,銳利的目光射向李氏,寒聲道:“今日你承認的這些罪責,我都會一一禀于官府。”

“我承認什麽了?”李氏幾乎要大笑出聲,悠悠然坐下,飲了茶潤潤嗓,“都是你們母子的臆想,我可沒說我對裴安、裴玉下手。”

“再說了,這麽多年過去,人證何在,物證何在?”李氏笑靥如花,見容華郡主手按着心口幾乎要昏厥過去,她滿意極了。

裴昱為母親順氣,低聲而又鄭重地說:“阿娘,我定然會想辦法查清事實,還你、還裴家一個公道,兄長、阿姐的事,我絕不允許李氏脫罪。”

郡主哀哀點頭,淚水自眼角滾落,經過這沉重的打擊,整個人像瞬間蒼老了十歲,面含苦澀,唇瓣抖顫。

孰料,李氏的鬼蜮伎倆還不算完。

“裴二公子,你還是為自己操操心吧!”

聞言,郡主和裴昱對視一眼,李氏所傳流言就算蠱惑百姓也是暫時的,那些字句都經不起考量,頭腦清醒下來就能明白其中詭詐。

然而不可控的是人心,對于高門秘辛,有的是人看熱鬧,哪怕發現不對勁,法不責衆,傳出去就是了。

因此這個時候恐怕連深居宮中的帝後都有所耳聞了。

“李長英,好你個李長英!我的孩子你是一個都不肯放過!”容華郡主悲憤欲絕,眼中淚水溢出,一口氣卻恰好堵在喉間,竟直接昏了過去。

就在此時,一道懿旨幾經波折傳入府內,奚皇後宣裴昱入宮。

-

因為同樣的原因入宮,走在曾經走過的甬道上,裴昱喉嚨發堵,內心極其蒼涼,便是午後漸暖的天光都驅不散他心底的難過。

他恨自己為何沒能早點發現兄姊遭災的真正原因,恨自己為何沒能早點發現母親其實是孤獨的敏感的,需要人陪伴的。

也恨從前的自己。

置身外圍,回顧李氏對母親的所作所為,他深知這幾乎是一種情感虐待。

而從前的自己,對待傅筠又何嘗不是如此下作……

因此,面見奚皇後時,裴昱主動坦白了一切。

消瘦的青年跪得筆直,眼神不閃不躲,沉靜如璧,“草民有罪,任皇後娘娘責罰。”

市井戲言,風月閑談,往往不是空穴來風,總有個依據,再進行發散。奚皇後早就對寧寧的身世起疑,可怎麽也想不到下首這個年紀輕輕大有作為的好兒郎,會是傷害小筠的混賬東西!

坐在一旁輕易不敢出聲的元亨帝也因此被剜了一眼。

“鄭得樂,取九節鞭來。”見裴昱主動認罰,元亨帝借坡下驢,朝內侍使了個眼色。

裴昱低垂着眼簾,解開外衫。

不消多少鞭,行刑的侍衛甚至還未出汗,溫熱的血氣便撲了上來,透過開裂的裏衣,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到裴昱身上的舊傷痕,而現在新傷疊加,讓人不忍直視。

上次挨了二十六鞭,這次奚皇後沒有松口,那麽這鞭子就得一直揮下去。

疼痛讓裴昱從隐忍轉為漸漸麻木,身子本能繃着,最後一絲清醒的思緒卻飄向了家裏。

兄長還未醒,母親暈倒了,傅筠還沒原諒他,寧寧還沒與他相認,他不能倒下。

随着第十九鞭落下,劇痛在心口蔓延開,五髒六腑如同被無形的手捏碎。裴昱怔怔地看着皇帝臉色陡變,旋即喉嚨處漫上一陣腥甜,一口鮮血噴在了雍容糜麗的地毯上。

倒下去的那一剎那,天旋地轉,他隐約聽見一道女聲撕破殿內的死寂:“阿娘,不要!”

“裴昱已經受過律法懲處,求阿娘不要再鞭笞他……”

是夢嗎?

怎麽那麽像傅筠的聲音?

肯定聽岔了吧,傅筠怎會為他求情。

但還是不死心想确認一下。裴昱艱難地動了動身子,眼皮卻變得很重很重,像是萬鈞之力在阻止他。

“傅筠……娘子……”他低喃着,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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