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漠漠雲起, 稍稍寒生,隐約有船槳聲在水霧中響起,蓼花汀畔有一抹玉色身影, 袅娜纖細, 烏發如雲。

“娘子!”

見身影漸行漸遠, 裴昱沖口而出, 想立馬搖橹靠岸, 追上她,擁住她, 與她一起融進濕熱的夏夜。然而雙足沉重得好像被死死焊在原地, 動彈不得, 眼睜睜看着傅筠消失。

風催急雨,雲壓輕雷,天地間再沒有其餘聲響, 蕭瑟得好似只剩他一人。

哪怕雷雨天再也不會讓他産生應激反應, 還是想她,還是盼望着她奔向他、抱住他。

雨水如注,很快在裴昱臉上、身上縱橫流瀉,冷卻他喉間的滞澀, 卻也帶走了他肺裏的空氣。

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淚。

他覺得他可能死了。

“裴昱, 裴昱?”

“你可別死,給我挺住了。”

是傅筠的聲音, 細若蚊蚋, 含着沙啞哭腔, 可是她怎麽會為他落淚呢?他早就不配了。

若他還有知覺,聽見她哭, 肯定會覺得心底塌了一塊,可是此時此刻他只隐約感到生命在流逝。喉間有很多話想對傅筠說,也本能地想替她拭淚,卻虛弱得連喘氣都費力。

從混沌中醒來是三天後的事。

眼前是一柄木勺,裏面裝着深色湯汁。而執着木勺的這只手,裴昱認得,他一把握住了對方。

傅筠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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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睛再看,那雙黑涔涔的眸子正定定望着她。目光交彙的那一刻,她看見他眸底閃過濕意,因病痛而潮紅的臉頰突然恢複了一點正常血色。

疑心這是回光返照,傅筠趕緊把藥碗放下,撩開他衣袖把脈。

裴昱另一只手卻始終沒有松開,像是跟大風角力的放紙鳶的人。傅筠的腕子很快被他手心薄汗濡染個徹底。

“放開,捏疼了。”傅筠面色不佳,見他不為所動,強行掰開了他的五指。

——果然這才是現實。

裴昱落寞地半阖眼眸,聽見她說:“我阿娘是中宮皇後,我不願她為了我背上輕賤人命的罪名,所以救你,別多想。”

探過脈搏,才确定裴昱轉危為安了,但他這副身軀實在很像強弩之末,恐非壽者。

時近黃昏,然而雨勢不小,幔帳間光線晦暗。傅筠瞥了眼放涼的湯藥,欲起身燃燭,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卻又伸了過來,不由分說牢牢扣住她的腕子,使了個巧勁把她拽倒。

“你這是幹什麽?”傅筠手臂撐着床鋪,匪夷所思地看他。

裴昱也正在直直盯着她瞧。

明明病弱的人是他,躺着的人也是他,卻莫名有種壓迫感,傅筠總覺得後背的汗毛都快豎起來了,本能地想要遠離。

這時他卻突然扣住她後腦往下拉,傅筠用來支撐的那只手頓時失力,還沒來得及開口,下一瞬間他微涼的唇瓣就壓上了她的。

裴昱直截了當地擠入她的唇,以侵犯似的姿态撬開兩排貝齒,進攻性極強地吮她舌尖。

傅筠被吻得喘不過來氣,過往那些親密的瞬間一股腦地湧進腦內,睫羽顫動,鼻息急促而滾燙。

讓她懵然而震動的是,莫名想起那日與照野十指相扣,就像小時候每一次牽着手去采草藥、買饴糖,并沒有什麽不同。可是裴昱……面對這個本不該跟她再有接觸的人,唇瓣相貼時,身軀在背叛她,自心底生發出的癢意在慢慢紮根、發芽。

她想到裴昱渾身是傷倒在血泊裏的時候,自己腦內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害怕。

……害怕他就這樣死了。

裴昱微微沁汗的手心托住她下颚,又不動聲色後滑,在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部位逡巡,從發燙的耳珠上游弋而過,長指插進她汗濕的發絲,他訝然發現傅筠的病還沒完全好。

兩人身上都有藥味,他的濃她的淡,他不懂藥材,只知道這種苦澀裏帶着草木香氣的玩意兒,是她每日打交道的對象之一,是她心甘情願侍弄,願意為之投入所有精力的東西。

刨除藥味,再去除皂角香,剩下的便是她脈搏每一次跳動時帶來的熱騰騰的,難以用合适詞語描繪的氣味。

她的氣味。

裴昱如瀕死之人掙紮着再看一眼世間,深深地吻住傅筠,深深地攝入她的氣息、她的溫度、她的唇紋、她的涎液。

“李氏的事你知道了?”裴昱忽然問。

傅筠暈眩不已,連手指都有些發顫,眼簾遮着瞳,既在緩神,又在躲他直勾勾的目光,爾後沙沙地嗯了聲。

裴昱微仰起頭,緊繃的下颌線條之下是喉結在輕輕滾動。

他不再吻她,也不再将她壓向自己,而是稍微拉開了點距離,以便用更好的角度端詳她。

長指不含渴念地撫過傅筠的淚痣,啞聲說:“大哥中的蠱毒原是李氏下給我的,傅筠,黑麻蠱會激發人的欲望,而我的欲望是你。若我中了那蠱,最想做的就是這事。我受不住你叫我裴公子,我受不住你的冷臉,我也受不住跟你形同陌路。”

昏暗的光亮在裴昱眉眼間投落黯然光影,臉頰上帶着亢奮且病态的潮紅,額上還挂着汗珠,随着他擡頭的動作抖落在她手背上,像夢中夏夜裏風吹不散的水霧,迷惘又纏綿。

裴昱繼續款款道:“但這些話只有現在——我快死的時候——才能說出來。傅筠,你并沒有完全放下我,只是我在你心中的比重變輕了許多,有太多的事情能排在我前面,是嗎?”

人雖病着,卻不是木石,交吻相擁時他可以很明顯感受到對方的回應。

怔怔地聽着這番話,傅筠才意識到裴昱自己也認為是回光返照。

那麽,他剛才這是在做什麽,世上怎麽會有人在自己死前抓着人啃吮的?

傅筠心裏如巨浪滔天,一時難以平靜。

他的呼吸灼燙,病容也不容忽視,傅筠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平時在吃藥?吃的什麽?我得知道藥方才能避免兩者沖突。還有……”

還有,為什麽你的脈摸起來讓人心驚。

傅筠止住了話音,裴昱直視她道:“治療情志病的藥,有它我才能在今天之前克制自己,不做讓你生厭的事。”

傅筠聽過這個病名但了解不深,正欲繼續問下去,卻被打斷:“我反正要死了,吃什麽也無所謂,你若擔心奚皇後的賢名,我可以留下遺書用以說明。”

“所以,傅筠,在我咽氣前,你可以回答我嗎?你心裏還有我,對不對?”

滿身病氣的青年堅信自己快死了,但不知真正咽氣是在哪一刻,心裏越焦灼,語氣竟然越顯得冷靜,但他一眨不眨的眼,以及緊抿的唇出賣了他。

這一看就像個等待判決的犯人,既想審判快點到,又希望永遠都別審判。

“你不會死。”傅筠卻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回答,令裴昱露出怔然的神情,“我是說,至少短時間內,你不會死。”

見對方還未回過神,傅筠擦了擦自己的唇角,音色冷了點,“失去了再得到的,就不是原先的那樣東西了,人也是一樣的道理。裴昱,別在做刻舟求劍的蠢事了。”

刻舟求劍。

好一個刻舟求劍!

裴昱出離憤怒,幾乎瞬時就握緊了她的肩膀,但人的身體格外奇妙,自他得知自己并非回光返照,方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孤勇所帶來的力道全然消散了。

消瘦的指骨并不能完全制住傅筠。她像趕蒼蠅一樣拂開他的手。

但兩人依舊離得很近,近到呼吸噴灑在對方的面部,裴昱靈活的腦子開始運轉。

他想,當一個人避而不答時,其中定有貓膩。

于是乎,生出了底氣。裴昱的臉龐逐漸恢複血色,黑眸清明,定定凝視她,有一種直擊人心的鄭重。

“距揚州東南幾百裏,有一古城名長洲。長洲西北有一雲岩寺塔,山下有劍池,終年不幹,清澈見底,內有古劍數把。”

裴昱緩聲道:“劍在池底百年、千年,未曾移動,正如你我所共度的每一個日夜,我永遠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想,你也沒有忘記。傅筠,你乘坐小舟不斷前行,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與我返回原地打撈沉劍并不沖突。”

“我肯定會帶上劍——哪怕只打撈到一方碎片——很快趕上你。”

“你也不用特意抛下船錨耽誤行程,我會自己登船,或在一旁安靜泅水。你就是我的方向,我不會迷途。”

傅筠踏出門時,雨已經停了。

夜沉如水,樹影靜靜落在積水裏,如黑漆漆的眼,在替裴昱問她,你做好決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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