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天和店
第4章 雨天和巧克力店
府城是雨水不多的城市,但莊尉回到這裏的第二天,就下了一場大雨。
莊尉開了一上午的會,又聽周祁彙報了一下午賬冊問題,自己接着研究到晚上9點過,才疲倦地下班,撐起傘走進雨中。
他又步行到象屋。
梧桐樹下挂着的燈串亮起來,街邊都是獨屬于深秋季節的氛圍。“象屋”巧克力店裏人不多,有種時光沉靜的複古質感。
收起傘推開門的瞬間,可可、咖啡和堅果烘焙後的香氣就充盈了整個鼻腔,舒适的黃色燈光和融融暖氣包裹着他,仿佛久航的行船進到了避風港。
褚瑜正在專心地低頭研究什麽東西。
他今天又穿着白襯衫,外面套着一個褐色豎條紋的圍裙,袖口卷起一小截,露出腕部上方一點好看的線條。
領口沒有扣好,看得到那個很小的圓形胎記的一半,确實很特別,讓莊尉覺得正好可以按下一個小拇指。
雜志架上的雜志換了一批,沒有那本《色彩生活》了。
莊尉如常地走到前臺,看褚瑜手裏的東西。他似乎正在嘗試某個新品,将一小盅金色液體緩緩倒入置于模具中的巧克力塊中。
整個過程褚瑜都非常專心,手很穩,手指修長好看。
他将液體倒完,又将加熱後熔化的巧克力倒入模具上半蓋滿,壓上另一半模具,專注地看着,等待巧克力成型。
這時候,莊尉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褚瑜吓了一跳,驚惶地擡起頭來:“額……你……”
莊尉溫和地一笑:“剛下班,過來看看。”
“哦……”
“在忙?”
“沒有,”褚瑜道,“我在做一款新品。”
莊尉點點頭,環顧四周,問:“那個小朋友不在?”
“你說烏晨?晚上沒什麽生意,他一般8點半就走了。”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你……”
褚瑜似乎很猶豫,眼神誠實地在手中的巧克力和莊尉的圍巾之間停留。莊尉耐心地等他開口。
“要不要嘗嘗,這個。”
褚瑜指了指模具裏的巧克力。
莊尉道:“幫你測評嗎?”
“嗯。”
“可以啊。”
褚瑜便低垂着頭,專心對付模具,把巧克力從中取出來。想了想,他又淋了一點麥芽糖漿在表面上。
他将完成的巧克力樣品對半切開,一半放在小碟子裏,隔着吧臺,遞給莊尉。
切開的巧克力流淌着金色的夾心,散發出麥芽和酒精的香氣。
莊尉将巧克力放進嘴裏。
一股帶有果酸的、微苦的味道,雖然混着麥芽糖的甜,但那股清苦味很難忽視。接着,嘴裏的味道很快回甘,酒精的味道很沖,果酸也不那麽明顯了。
莊尉謹慎地說:“味道很豐富。”
褚瑜此刻很少有地直視着他,仔細地注意他臉上的表情。
然後,褚瑜問:“是不是不好吃?”
莊尉只好如實說:“有點怪。”
看褚瑜沉默地低下頭去,莊尉又解釋:“好像一開始的幾種味道混在一起,又不是很融合,然後果酸味很快就沒了,最後就剩酒味。”
褚瑜想了一會兒,開始做新的嘗試。
這次,他把一些山楂碎加入到熔化的巧克力外殼中,将麥芽糖漿改加到酒中,融入了一點點鮮奶油,整個酒心變得粘稠。
莊尉放下包和大衣,摘了圍巾,坐到吧臺前的椅子上,一邊聽着店裏的爵士樂,一邊看褚瑜工作。
現在這首曲子頗有年代感,是一種調子很緩的爵士,女聲低沉地慢慢吟誦着,慵懶又寧靜。莊尉撐着腦袋,口中有些澀,有點渴,但他沒有打擾這樣好的片刻時光。
過了一陣,褚瑜再次将成品切了一半,遞給莊尉。
這次,他說得流暢許多:“麻煩你再幫我試試。”
“嗯,好。”
莊尉吃了第二塊巧克力。瞬間,他被酸得沒控制好表情,鼻尖都皺起來了。
“額……還是不好吃?”
莊尉很不想打擊褚瑜,但剛才入口瞬間的表情恐怕已經出賣他了:“有點太酸了。”
“麥芽糖味道不夠嗎?”
褚瑜低聲自言自語着,又開始沉思。
莊尉只好自己起身,找了個玻璃杯,給自己倒了一杯免費的檸檬水,淡化掉嘴巴裏的味道。
褚瑜第三次嘗試,把山楂碎換成了檸檬皮碎。
莊尉嘗過以後,覺得好吃許多。
褚瑜卻看起來對面前的成品并不滿意。
“你想做什麽樣的?”莊尉問。
褚瑜表達想法的過程有點艱難,磕絆地道:“我想讓味道的層次更明顯,更豐富,現在這樣做,就是增加了平衡度,吃上去不奇怪,但也不特別。”
莊尉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褚瑜自己把那三塊剩下的成品給吃了,吃完以後,很沉默地洗了器具,擦幹收好。
莊尉問:“不試了嗎?”
“嗯。”
他心情不太好,在吧臺後面坐下來,開始結賬,似乎準備要關店了。
莊尉道:“你要關門了嗎?今天外面下雨,一會坐我車回去吧,你住哪裏?”
褚瑜短暫看了看他,很快地垂下眼睑,說:“不用了。”
計算收支賬目的過程花費掉很多時間,有點枯燥。
莊尉在昏暗的夜晚燈光下看他,覺得他方才猶疑不定、精神緊張,現在則眼神懶散地定焦在屏幕上,像在思考又像在發呆,顯得有些困倦。
那副沒什麽精神的樣子,着實有點吸引人。
爵士樂已經換過好幾首了,外面的雨還在下着,梧桐葉子沙沙響,一只流浪的三花跛腳貓躲到了店門口的綠白條紋棚下避雨。
莊尉喝了兩杯檸檬水,腦袋清醒起來。他聞到一股淡淡的尼古丁味道,混合着熱巧克力香氣,令他忍不住心猿意馬。
他出聲問:“褚瑜?”
“嗯?”
“你抽煙嗎?”
褚瑜擡起頭看向他,隔着長長的吧臺和晦暗不明的光線,像霧裏的虛幻泡影。
“嗯。”
莊尉又問:“你以前好像不抽吧?”
“嗯……”
莊尉便想問他為什麽現在抽了,但不知為何,問出口時,他說的卻是:“為什麽要走?”
褚瑜愣了一下,修長的睫毛在眼中投下長而密的陰影。
莊尉再組織了一次語言,重新問:“那天晚上,為什麽不辭而別?你想回家可以叫醒我,我說了要送你回去的。”
莊尉口中的“那天晚上”沒有特別指明,但奇異的是,兩人都知道指的是高考後那個暑假,他們在莊尉家卧室裏的那一晚。
褚瑜徒勞地張了張嘴,似乎沒辦法給出答案。
過了好久,在莊尉快要給他臺階下的時候,褚瑜輕聲地、斷續地說:“你,那時候,你沒有駕照,沒辦法送我……”
莊尉看着他。
這是一個做為搪塞都顯得勉強的理由,莊尉心想。他有司機,還可以打車,只是褚瑜一覺醒來,變得不想面對他了。
高一時候,褚瑜坐到他旁邊,他就不自覺被好看的五官和微深的皮膚吸引着。
但相處過後,又覺得不止是這些東西在吸引着他。
褚瑜很慢熱,對陌生的人有距離,莊尉花了一些時間去破冰。但熟悉起來以後,褚瑜和他說話時就放松很多。
整個高中生活,他和褚瑜之間都很親密。
他能明顯感知自己的情感,也能在褚瑜眼中看到他對自己的隐秘的熱情,光是兩個人湊近了一起說話,都讓莊尉覺得美好。
按照莊尉原先的想法,是希望到了大學,再正式追求褚瑜。
但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褚瑜挑了一個奇怪的悶熱傍晚過來找他,害臊地低着頭,坐在他的床沿,叫他去關燈。這打亂了一切既定想法。
他關于這具深膚色、溫熱的軀體最親密的記憶就只來自那一天。在那之前他們會湊得很近地小聲交流,他在褚瑜好看的雙眼中看到羞澀和情愫。而在那天以後,這些都不再有了。
莊尉至今不明白褚瑜那晚獨自離開的原因。
他和褚瑜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他說等會要送褚瑜回家,問褚瑜地址是什麽,但沒有得到答案。
今天,他依然沒得到答案。
褚瑜開始收納桌上的其他東西,包括還在小廚房裏泡着的餐具,莊尉沒有很禮貌地待在外面,而是選擇繞進收銀臺後頭,走到了小廚房門口。
他站了會兒,褚瑜沒有趕他,他就走了進去。
沉默了一陣後,褚瑜低垂着頭,輕聲說:“莊尉,人各有命,我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
莊尉覺得沒有道理,問:“那你走的是什麽路?”
褚瑜沒有回答。
莊尉平和地看他清理臺面,收拾完一切,走到門口,想要離開小廚房。
他們靠得很近的時候,莊尉聞到了更明顯的煙草味道。
“你讓一讓吧。”褚瑜的語氣裏,有點像在請求,無奈地讨饒一般。
莊尉從來不想為難他,便輕易讓開了。
褚瑜走出去,準備要關掉收銀的機子。
這時候,莊尉忽然在背後說:“等等,我想再買一盒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