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元栀醒的時候剛過三更,她蹑手蹑腳地下床,赤腳踩在地上,打開梅花紋窗棂,月華如水傾洩。肚子忽然叫了一聲,這才後知後覺已經一日未曾進食,轉身去自己院子的小廚房裏翻了半天,也只堪堪翻出三兩個冰涼發硬的糕點。
睡了幾個時辰,可夢裏都在放着曾經與李卿回相處的朝朝暮暮,睡醒後甚至眼角都還泛着濕意。
在自己小院遍尋無果,她回房換了身煙灰紫對襟直袖長衣,綠蕪不在,元栀對着鏡子笨拙地梳了個發髻,看見鏡子裏松松垮垮不成樣的發髻,她想了想,還是簡單紮了個辮子,垂在左肩。
“随便幾道招牌菜,再來一壺千裏醉。”元栀翻了牆出将軍府,徑直來到将軍府附近的仙茗居,随手掏出一袋銀兩扔給值守的小二。
刻意壓低了嗓音。
小二原本還在犯困,看見一個帶着白色帷帽的人直接朝他扔了袋銀子,整個人都清醒了,嘴角咧到耳後根,一邊掂了掂銀子的重量,一邊彎腰将人引到樓梯口,谄媚道:“客官稍等,包間在六樓。”
元栀也不是第一次半夜偷跑出來覓食,仙茗居是她半年前發現的,居然在夜晚也有開門做生意,不僅離将軍府近,而且做的美食美酒味道極好。
夜晚的仙茗居早就沒有什麽人,她輕手輕腳找到熟悉的包房,房內一片漆黑,她在桌上摸索了好一會兒,這才覓到火折子。
微弱明黃的燭光映照在包間內,将元栀的影子拉的好長。
仙茗居的千裏醉是長安數得上名的好酒,入口醇香悠遠,雖名為千裏醉,但只要不刻意喝多,卻也不會上頭醉酒。
小二上了幾道小菜和一碗面,燭光昏暗,小二也不敢正視她,元栀索性摘下帷帽,一邊吃一邊喝。精致的小臉很快染上一抹緋色,若說白日裏她還壓抑着情緒,此時酒意上頭,心尖上的刺痛卻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
她不言語,只是沉默喝着酒,酒入愁腸,掀起一片傷心事。
酒水混着淚水,是心酸的味道。
小二見狀,上完最後一道菜後,也不敢多看元栀的臉,低着頭,識相地關上房門,隔絕了若有似無的輕嘆。
他剛一轉身,就瞧見有人站在身後,被吓了一跳,連忙拍了拍胸口:“掌櫃的,您這大半夜的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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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略微側身向裏探,隔着雕花木門,只依稀看見一個人影坐在桌案前:“裏面的客人餓了?”
小二不明所以:“是啊。”
掌櫃思索片刻,叮囑道:“給裏面的客人上完菜後就不要再去叨擾休息,上面那位大人交代過,不要礙了裏間人的休息,否則上面怪罪下來,咱十個腦袋都不夠賠罪的!”
小二瑟縮着連聲應是,摸了摸腦袋,腦中回憶着元栀的裝扮,原以為只是一個富貴小姐,沒想到居然身份如此尊貴,大抵是哪位貴人的掌上明珠,他搖搖頭,也不多想,輕手輕腳地離開包間。
元栀的聲音若有似無,鳳玄歌半睜開眼,晚上喝了些酒,索性就宿在這仙茗居,只是睡夢中總依稀聽見什麽奇怪的聲音,不得安眠。
他微微起身,千裏醉的後勁還在,有些頭暈目眩。
元栀正抱着酒壇子準備喝個痛快,猛地聽見身後傳來窸窣的聲音,頓覺不對。她慢吞吞地站起身,目光四處環繞,随手抓起挑簾的長杆護在身前,緩步向聲源處走,燭光微弱,疏影寒梅花鳥圖屏風後似乎有着什麽東西。
難道這房間裏還有其他人,那豈不是——
元栀警惕地繞過屏風,霎時,一陣秋風透過窗棂,略過元栀,吹滅微弱的燭火。
整個房間瞬間暗了下來。
元栀只覺得心裏撲通撲通,眼前一片模糊,醉意朦胧,她連步子都有些不穩。一步一步向屏風後走去,眼前一片漆黑,腳底忽然被絆了一下,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撲了過去。
耳側傳來一聲悶哼,元栀瑟縮地睜開雙目,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反而覺得身下似乎壓到了什麽軟墊一般。她下意識伸手摸了一把。
細嫩的手突然被握住,緊接着耳側傳來男人低啞悅耳的聲音:“別亂摸。”
房內昏暗,耳側靜谧,鼻尖除了酒香,若有似無地還萦繞着一縷寡淡的檀香。
元栀忽然覺得心口處如小鹿亂撞,在漆黑的深夜,男人似乎離她極近,輕淺的鼻息撲在她泛着熱氣的雙頰。
月露雲梢,流雲翻滾。
銀白月光淺淺映在房內,元栀睜開微醉的雙眸,她腦袋昏昏沉沉,依稀瞧見身下是一個容貌驚豔的男子,唇角上一粒細小的朱砂痣,月華映在男人的銀發上,恍若一體。
應當是夢境……哪來谪仙般的公子。
她看得癡愣,适才因為驚吓而暫時壓下的酒意驟然噴湧,整個人只覺得暈眩。腦海裏忽然閃現先前對李卿回說的那句‘我元栀想找個如意郎君再容易不過。’。
元栀唇角勾起美妙的弧度,腦袋一懵,下意識伸手攬住身下男人的脖頸,湊了上去。
男人呼吸一頓,往後半傾,精準地握住元栀的右手,元栀撲了個空,耳側傳來低低嗓音:“小娘子,膽子甚大。”
嗓音有些嘶啞,像一片翎羽輕輕撓着元栀的耳尖。
元栀輕笑,左手胡亂摸索,直直觸到男人略微散開的衣襟,再往裏,便是帶着炙熱體溫的心口,她聲音清甜,似帶着清冽的酒香:“良宵苦短,公子莫不是膽小?”
她喃喃道:“不過南柯一夢,我便是膽子大一回又如何?”旋即,她又嗤笑道:“公子深夜入夢,可惜膽小如鼠,甚是無趣。”
說罷,元栀作勢撐起腰坐起,剎那,手臂上驟然傳來一陣溫熱,男人的大掌牢牢扣住她的手臂。
元栀猝不及防,被人直直拉下,她整個人半傾在他的身上,唇上是一股溫軟。
寡淡沉穩的檀香與清冽的栀子花香恍若融為一體,又混雜着淺淡的酒香。
元栀忽然覺得似是又醉了。纖細的腰間倏地一緊,緊接着天旋地轉。
鳳玄歌醉意深深,屋內燭光已熄,清淺月色透過窗棂傾洩而下,月華如練,映照在元栀濕漉半斂的杏眸。
他伏在她的耳側,鼻尖輕湊,低低道:“我膽子小嗎?小娘子,可還滿意?”
——
元栀醒來時,整個人近乎崩潰。
她的意識尚且混沌,低頭瞧了瞧散亂敞開的衣襟,臉上倏地一紅,趕緊理了衣裳,瞧了眼天色還未大亮,暗罵自己糊塗,喝了些酒竟然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本以為是谪仙公子入夢,可眼下的光景無不在告訴她……
是她輕薄了旁人!
元栀揉了揉腦袋,秀眉緊蹙,努力去回憶醉酒時發生的事情,記憶中,男人容色驚豔,但現在卻記不太清,至于旁的事情……元栀更是分毫都想不起來。
畢竟是她主動在先…到底是要補償人家的。念及此,元栀從懷中掏出一袋銀兩放在男人身側。
鬼使神差的,元栀很好奇男人的容貌,夢裏雖癡迷得緊,可夢醒後卻回憶不起。
糾結片刻,她俯身探頭去看,男人五官清隽,睡顏沉穩,鼻梁如山脊高挑,薄唇緊抿。元栀正驚嘆男人的容顏時,目光落在男人細膩柔順的銀發上時,整個人僵在原地。
所剩不多的酒意瞬間四散。一股寒意從腳心直直升向心口。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甚至還壯着膽子去觸碰散落在側的銀發。剛碰到男人長發時元栀的手瞬間就彈開。
全長安唯有那一位銀發男子,若說她元栀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這位是她萬萬不可招惹的。或者說,是将軍府都不可招惹的。
元栀滿腦子都是——
完蛋了。
男人雙手微動,似乎想尋元栀的位置,元栀心中一片驚濤駭浪,顧不得其他,趕忙起身撿起帷帽,踉跄幾步,還險些絆倒自己,倉惶離開。
鳳玄歌長眉微蹙,懶懶睜眼,身側哪有什麽軟香潤玉,他打了個哈欠,撐目揉按着太陽穴,不經意掃到身側一枚冰花雙栀玉佩,盯了半晌,伸手勾了過來。
玉佩觸手生溫,玉質細膩柔和,是上好的和田玉,來不及等他思索,就聽見房外出來腳步聲。鳳玄歌來不及多想,順手将玉佩收在袖中。
天光大亮,掌櫃敲了敲門,得到允準後這才推開房門送來早膳,溫聲道:“大人,您昨夜喝多了,小店專門備了白粥和解酒的茶水。”
鳳玄歌神态慵懶,狀似無意地問道:“昨夜可曾有什麽人來過?”
掌櫃連連搖頭:“沒有。”
鳳玄歌沉吟片刻,揮退了人。
昨夜他記不太清,但依稀記得女人身上由清冽淺淡的栀子香氣,大抵是醉意上頭,一時竟着了道。鳳玄歌摸了摸懷裏,東西一樣沒少,甚至還撿到了那名女子的玉佩。
正想起身,手上驟然摸到一個荷包,鳳玄歌拾起觀察,淺粉色的荷包上繡着一枝盛放的栀子。手上一掂竟還有些重量,打開一看,裏頭竟是滿滿一兜銀兩!
他咬牙切齒道:“好……很好……”
鳳玄歌眸光凜凜,臉上寒意遍布。
他堂堂大梁丞相,被女子輕薄便也罷了,竟還被人當做小倌兒,留了銀兩。
受此屈辱,他遲早要将那小娘子從長安裏揪出來。
鳳玄歌深吸一口氣,将荷包塞入懷裏
從仙茗居出來,元栀順着将軍府的牆根,尋了個不容易被人瞧見的位置,一下子翻了過去,酒意未醒,落地時甚至還踉跄兩步,險些驚擾到人,小心翼翼地避開早起灑掃的家仆,回到自己的聽雪樓。
聽雪樓是将軍府最大最奢華也是最清淨的院落,有二層小樓,還有從城外引進的溫泉池水。
乳白色的溫泉水洗刷着元栀身上若有似無的紅痕,元栀整個人泡在水裏,光滑白皙的肌膚透着股桃粉,她的臉泛着清淺的緋色,滿腦子都是昨夜發生的事情,除了懊惱,還有一絲驚懼。
那位鳳大人,元栀略有耳聞。
心思深沉,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前朝覆滅皆因奸臣當道,大梁自開國以來,從未設有丞相,就算有,也是明宗年間,但也是一左一右,兩相相互制衡。但鳳玄歌不一樣——
他是大梁第一位,沒有任何制裁掣肘,唯一的宰相。
去歲時,據說有一名大官想籠絡鳳玄歌,硬是送了十幾名胡姬到鳳玄歌的床榻之上,而鳳玄歌,竟是将十幾名女子全部誅殺,排列的齊整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坊間傳聞這鳳玄歌殺人如麻,嗜血成性,不好女色,根本沒有任何弱點,誰靠近鳳玄歌,那是嫌自己命長!
一想到這兒,元栀就覺得崩潰,索性将整個人埋在泉水裏。
暖氣氤氲的泉水也無法舒緩元栀顫抖不止的身體。
“姑娘,将軍喊您過去用午膳。”
元栀悶聲道:“我不想去,和父親說……”
綠蕪站在門口,輕聲提醒:“今日大公子和二公子回來了。”
元栀的意識陷入短暫的混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唰’地站起身,随意擦幹身子換了件桃粉色繡團花紋對襟,暫且将昨夜發生的事情撇到後頭,欣喜道:“大哥終于回來了,上一次見他,還是大半年前,也不知他這回可有給我帶些上好的玉石回來。”
綠蕪淺笑:“大公子最疼愛您,每次出去,回來都會給您帶好些新奇物件兒呢。”
綠蕪簡單梳了個發髻,猶豫片刻道:“姑娘,要不要上一些脂粉,您這……”
銅鏡中的元栀眼底一片烏青,形容憔悴,看着就惹人心疼。
“都是那李家做事不敞亮,姑娘,為了李家傷了自己身子可不行。”一看見元栀這般憔悴的模樣,綠蕪就止不住的心疼。更對那罪魁禍首李卿回恨之又恨。若有機會,叫大公子教訓了他才好!
元栀有些心虛。
其實只是昨夜偷偷跑出去喝酒,又發生那樣的事情,沒睡好罷了。
“不用上脂粉,別讓哥哥等着。”
元栀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走進膳廳,一進門就瞧見元薔和孫氏已經入座,其餘人倒是還沒來。
“姐姐,你這個臉色,莫不是傷心過度吧?”元薔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故作關心地問道。
“與你何幹?”元栀臉色不好,昨天就沒睡好,元薔又在這個時候發難,元栀真是不明白,元薔嗆她幾句有什麽用,打又打不過,罵也罵不過,天曉得元薔腦子到底裝的是什麽。
“栀栀,薔薔只是關心你……”孫氏唇角微起,分明是關心讨好的詞句,可元栀就是入木三分地體會到其中隐藏的戲谑和愚弄。
“我什麽時候需要你們的關心了?”元栀諷刺地睨了二人一眼:“姨娘,有時間關心我,不如多想想自己的處境,父親回來之後好像一直沒有去看過你吧?”
孫氏的臉頓時僵了。
“還有,聽說元薔前些日子在六合小館和戶部侍郎家的千金鬧了不愉快,按理也是姨娘管教不善,如果姨娘這麽有時間,倒不如管管自己身邊的人。”
元栀一番話說得孫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咬了咬牙,揚起一抹笑來:“栀栀說的是……”
“娘!你為什麽要處處讓她!”元薔急了,看向元栀的目光帶着不善。
她的眼睛圓溜溜透着一股不太精明的恨意。總歸元公複此時又不在膳廳,元薔無法理解,孫氏為何在任何情況都要處處忍讓。
“不好意思啊姨娘,我說話一向如此,不大好聽,反正這麽多年你也聽習慣了不是。”元栀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聲色寡淡,看向二人的眼神不帶一絲感情:“元薔,你既然知道姨娘的脾性,又不想我說話難聽,那你就應該安守本分,你處處嗆我,沒有好處的。”
這句話說的倒是真心實意,元薔總是見縫插針地去嗆元栀,但又讨不到好。從小愛搶元栀的木馬玩具,大了就喜歡她的衣裳首飾,搶搶不過,罵罵不過,但元薔卻有一股離奇的執着,在針對元栀這件事上锲而不舍。
但元栀有時候也會煩躁。
如果元薔聽勸,那再好不過。
元薔咬了咬牙,她耳朵微動,似乎聽見廳外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腳步聲,再擡頭的瞬間,眼角蘊了絲淚意,癟着嘴嬌泣道:“姐姐,我知你不喜我和我娘,可你說話這般傷人,究竟有沒有把我當成你妹妹?”
元栀雙眸微斂,盯着元薔的臉,一字一句道:“你早該知道我對你是沒有分毫姐妹情誼的,元薔,你這般矯揉做作,又是委屈給誰看呢?”
下一刻,身後傳來一聲包含怒意的聲音:“元栀!你怎麽和薔兒說話的!”
元栀連身都懶得轉,似乎早知身後會有人來,一臉無所謂:“不愛聽你別聽。”
元薔眸光流轉,含在眼底的眼淚珠子卻恰到好處的,在來人踏進膳廳時,争先恐後地落了下來:“二哥,別怪姐姐,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