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踏着月色回府,元栀剛過垂花門,迎面撞見孫氏。
孫氏顯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識揚起一抹讨好的笑:“栀栀,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将軍吃飯的時候問起我,我還不知如何作答……”
“孫姨娘,此時就你我二人,你大可不必裝作這般,你難受我也難受。”元栀翻了個白眼,語氣含着幾分不耐:“父親不是說了,你以後看見我就繞道走嗎?非要在我這惹我眼嗎?”
元栀抱臂,神色冷淡,看向孫氏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件毫無價值的物件。她今日情緒不佳,餓着肚子回府,偏生一進來就瞧見她。
實在是……礙眼。
孫氏身形微震,好半晌,這才唯唯諾諾道:“我雖為妾,但畢竟是你的姨娘,如今姐姐仙去,我知你不喜我,但為了将軍,我總得知曉一下你的去處,免得将軍擔心。”
一提到元栀的生母,元栀的眉色肉眼可見的冷了下來,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人,雍容華貴,唇紅齒白,可見她在元府的日子說不好過,卻也是好過的。
雖然經常被元栀冷嘲熱諷,但元栀從未幹涉過元公複給孫氏的待遇,在長安,哪家妾室敢這樣穿紅着翠,質問嫡出女的去向的?
一想到自己故去的母親,元栀就沒來由的難過,傷心夾雜着憤恨全部化成怒火。
“元家供你吃穿,讓你在那些夫人裏面風光無限,已是厚待于你,孫姨娘,記住你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是元家最卑微的一個妾室,不過是我父親年輕酒醉的一個錯誤,誰給你的膽子敢管我的去向?你憑什麽?”
“你莫怨我說話難聽,你本應知曉我元栀就是這般,你覺得我出言不遜也好,刁蠻無理也好,但我說的哪句不是事實?孫姨娘,你不過一個妾,莫将自己當成元家的大夫人!顧好自己,顧好你的元薔,其餘的事情輪不到你管!”
一句句話從元栀嘴裏吐出,好似利劍,一刀刀刺在孫氏的身上,雖是夜裏,在燭光的照映下,元栀還是瞧見孫氏的臉色一分分變白。
周遭的下人屏住了呼吸,低垂着頭不敢言語。對此場景卻有些見怪不怪了。
言語的利刃刺穿孫氏雍容華服下殘存無幾的自尊心,将她層層剝開,赤/裸地放在月下曬着。
孫氏雙唇翕動,淚盈于睫,唇齒間吐出幾個細碎的音節,她已然語無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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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栀,你過分了。”
元栀順着聲音向垂花門後探去,登時收了趾高氣昂的模樣,恹恹道:“父親。”
元公複正準備出府,元栀的話一字不漏地入了他的耳內。他望着梨花帶雨連哭也不敢哭出聲的孫氏,雖然沒有情誼,但終究帶了些責任。這些年,她兢兢業業,倒也甚少行差踏錯。
他一直知道元栀不喜孫氏,也從來是向着元栀,但今日,到底是元栀言語無狀。回想長安中對元栀的評價,長嘆一口氣道:“栀栀,她畢竟是姨娘,你說話不該這麽過分。”
元栀有些不敢置信:“父親,您在指責我?”
在她的印象中,這是元公複第一次向着孫氏說話。
“為父不是這個意思,但……栀栀,你在家中就這般言行無狀,在外也是嬌縱橫行,為父如今年過半百,還能護你到何時?”
元公複沉穩的聲音蘊着幾分蒼涼,他望着如今亭亭玉立的元栀,驟然想起當年不過孩提大小的元栀,每每下朝,元栀就會鬧着要元公複同她玩‘騎大馬’的游戲。
他也想這樣一直護着元栀,所以一直寵愛甚至溺愛元栀,元栀惹了禍,元公複從不指責,只會默默的處理好一切事情,然後對元栀說‘栀栀,是他們的錯,為父已經處理好了’。
但如今的朝廷已然不是當年的朝廷,如今的元公複也不就是當年的元公複,他終歸是老了。
“你知不知道何為禍從口出,栀栀,總有一日,為父也會離去,無法一直保護你的。”元公複的眉眼有些倦憊。
元栀咬了咬唇,并沒有明白元公複話裏的深意,看着站在元公複身後的孫氏,原本站在孫氏身旁的人應該是她的母親,元栀的記憶裏逐漸浮現起那張溫柔可親的臉頰,但又似乎隔着一層雨霧,瞧不清楚。
眼角忽然起了一些淚意,她有些難過,吸了吸鼻子,顫聲道:“父親,你慣着孫氏,你如今忘記了母親,被那孫氏迷了心竅是不是!”
這麽多年來,元公複心知自己對不起元栀的母親,也從未在元栀面前因孫氏而指責她,今日卻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元公複臉色微凜,輕斥道:“元栀!你看你如今說的是什麽話,為父怎麽可能忘記?你越發地不懂事了!”
“你就是被這個女人迷了心竅,我要同大哥告狀!”元栀小嘴一癟,竭力忍着淚意,疾步向元晉舟的栖雲軒。
“栀栀!”元公複神色一慌,望着元栀小跑的背影,終究是沒有跟上去,長長嘆了聲氣。
“将軍,是妾的不好……妾不該問栀栀……”孫氏抿嘴顫聲,小心翼翼地擡頭望着元公複:“若不是妾,将軍與栀栀,也不會鬧到如此境地。”
如果她沒記錯,這是元公複第一次向着她說話。
被元栀貶到塵土中的心又泛起一絲波瀾,連望向元公複的目光都帶了三分希冀。
元公複收回目光,看着孫氏,神色又逐漸平緩下來:“你既然知道,那你就應該遵守本分,元栀是我和雲娘的孩子,是元府嫡出的女兒,輪不到你來管教。”他剛想出府,忽然想到了什麽一般,又回過頭道:“我待你已然不薄,不要再想其他,正室的位置想都不要想。”
孫氏眉色一僵,垂眸弱弱道:“是。”
她能得到現在這樣優渥的生活,都是因為當年那件事,因為元公複的一絲憐憫。
可是,她本來也沒有再想其他。
孫氏站在原地,看着元公複的背影,黯然失色。
——
元晉舟用過飯後正在庭院中練劍,耳中驟然傳來一陣低低哭泣的聲音,他回眸,正瞧見元栀一邊抹淚一邊小跑而來。
元晉舟當即就慌了,手上下意識丢了劍,伸手抱住撲來的元栀,一臉心疼:“發生什麽事了?是不是那李卿回給你委屈受了?大哥馬上去砍了他。”
說着,元晉舟又想伸手去撈放置在一側的長劍。
元栀搖了搖頭,一雙杏眼淚汪汪的,啜泣道:“哥哥,不是李卿回,是父親,父親居然責罵我,說我言行無狀,偏袒那妾室。”
聞言,元晉舟也是愣住,在他的印象中,元公複和他一樣一直都在站在元栀這邊的,今日是怎了,居然站在孫氏那邊說話?
元栀一邊啜泣,一邊斷斷續續地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出來。
元晉舟長眉緊蹙,伸手抹去淚水,待聽完了事情的前因後果,無奈嘆道:“栀栀,莫哭了,再哭,明日眼睛腫了就該不好看了。”
元栀靠在元晉舟懷裏,原本清脆的聲音此時卻帶了絲濃厚的鼻音:“哥哥,難道真的是我太嬌蠻無理,所以父親今日才這樣偏袒她?”
“當然不是。”元晉舟脫口而出。
“那他為什麽說那些話?還說以後護不了我?”元栀擡頭,朝元晉舟投去疑惑的眼神。
元晉舟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其實是明白元公複的意思,如今朝堂不比當年,太子與晉王各分兩派,勢同水火,而當今天子又似有無力之感,後宮又有不少妃嫔待産。長安,遲早會有一番腥風血雨。此等境地,元公複不敢保證自己可以安度晚年,可以一直護着元栀。
但這些話,元晉舟是斷斷不敢告訴元栀的。
元栀就像依附在元晉舟和元公複身上的女蘿,無需考慮外面的天氣好壞四季更疊,他們自會為元栀搭開一張油紙傘,傘外風霜雨雪,傘內春和景明。
事實上,他們一直是這樣做的,這才慣得元栀天真無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如今卻……
元晉舟按下心思,揉了揉元栀的長發,溫聲道:“我們栀栀是最好的,父親只是擔心以後他老了,沒辦法一直護着你,但是你不用害怕,大哥會一直保護你的。”
元栀有些怔愣:“父親會護不了我嗎?”
這番話顯然在元栀的意料之外。
元晉舟沒有回複他的話,轉了個話題道:“我也不喜那孫氏,但父親大抵還得照顧着元薔的面子,你今日說話比平日過分,父親這才出言阻止,若非如此,以後元薔在咱們府內又該如何自處。”
他嘆了口氣:“元薔畢竟也是父親的孩子,也是你的妹妹。”
元栀沒有說話,又在元晉舟這邊磨蹭許久,吃了好些糕點這才回了聽雪樓。
守在聽雪樓門口的綠蕪焦急地來回踱步,伸直了脖子往外探,少頃,視線中出現一抹熟悉的倩影,她這才舒了口氣:“姑娘,可吓死我了。”
她可是聽說元栀在垂花門和孫氏、元公複争執的事情了,吓得她去尋不是,不尋她也不是,只得在聽雪樓的月牙門前來回踱步等候。
紅釉端出在小廚房溫了好一會兒的蟹粉酥,又熱了盞茶,貼心地放在紫檀圓桌上。
元栀本在栖雲軒吃了不少東西,但看見蟹粉酥,還是吃了幾口,忿忿不平道:“父親如今也這般慣着那孫氏,竟幫着孫氏來指責我。”
綠蕪也不敢反駁,欲言又止,道:“姑娘,咱們以後說話委婉些,也許今日境況以後就不會發生了?”
“委婉?”元栀咬着蟹粉酥,有些口齒不清。
“對呀,你看那孫氏和四小姐,說話什麽樣的?”綠蕪緩緩道:“再看那李公子的外室,又是怎樣的說話方式?”
聯想着幾人說話時的樣子,元栀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她直來直往慣了,如今卻要向那幾人一般嬌柔做作,實在受不了。
“只需一試,這樣,老爺也不會指責姑娘,慣着孫氏了不是?”綠蕪勸道。
綠蕪最清楚元栀的脾氣,若要讓她放軟了語氣對這些人是萬萬不可能的。她雖喜元栀直來直往的性子,但卻也怕元栀終有一日惹火上身。元公複的那番話幾經周折也傳到了綠蕪的耳朵裏。
若說原先雖然擔心,但綠蕪起碼知道元公複會護着元栀,可如今卻不一樣了,竟連他都說出這樣的話…綠蕪到底也是有些害怕。
見元栀神情似有松動,紅釉趁熱打鐵地道:“再說了,不過是要姑娘說話委婉些而已,今日老爺居然偏向孫姨娘,無非是姑娘當時說話實在有些失了分寸,若是以後還是如此,只怕往後怕……”
元栀一雙杏眼眨了眨,思忖許久。
心中卻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