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聲
無聲
近幾天,周景時常心神不寧。
比如夜裏睡得不踏實,半夜驚醒是時有的事。夢裏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身後有人喚她。是一把清清冷冷的聲音,她卻像是期待了已久。手握成一個緊緊的拳頭,而後抿唇,抿成一個小幅度的微笑,正要轉身。
夢在這個節點中斷。
周景站到鏡子前,靜默了許久。
時值春夏交替季節,窗外天還未大亮,将明未明,一片寂靜,很多人尚在睡眠中。
周景回了會神,這才擠牙膏,往漱口杯裏接水,按部就班地進行洗漱步驟。
從盥洗室出來後,周景先給自己煮了杯咖啡。
咖啡被滾燙的開水環抱,周景邊攪拌,邊走到書房。電腦開機的過程中,咖啡浸出醇厚的味道。
在這個幽靜清冷的時間,有了那麽點溫暖的意思。
她打開工作郵箱,一個晚上的時間,郵箱已經堆滿了待處理的郵件。她一封封看下來,将其中一些無關緊要的過濾到無用處文件夾,其他則要等到公司上班後,才作正式處理。
電腦屏幕的光調得不是很亮,書房的燈是暖黃式,兩相交映之下,一片沉寂寥寥。周景諾挪開視線,看向窗戶。
窗戶外,比較剛才起來的那一會,明亮了許多。時間向來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半晌,她嘆了會氣,靠在椅背。
她們公司上班時間是八點半,但也寬容些,九點也可以。
車子前幾天壞了,在店裏維修中,還要等幾天才能取。周景住處離公司不算遠,但也不近。如果選擇搭乘公交車,單是去的途中,約莫需要一個小時。
幾經考量,周景選擇了班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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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車駛過隧道,車裏一片昏暗。有人在補眠,有人戴着耳機在聽早間新聞,也有相熟的人在小聲讨論工作中遇到的問題。
周景抱着電腦包,側過臉望着隧道裏的水泥牆壁發呆。
這些時日,除了睡眠上的不如人意,工作上也是。
相識已久的同桌,難免會問,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晚上睡得不好?
周景笑笑,有些疲憊,說,可能是吧。
這話實則違心居多。
工作內容其實沒什麽太大的變化,還是同往常一樣。她所在的部門主要掌管數據,屬于下游端處理區域。大部門仔細劃分三個版塊,每個版塊各司其職,層層分配,條條框框列得清清楚楚。
基于明朗的工作安排下,人際關系也較為簡單。
這也是周景選擇這份工作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良好簡潔的工作人際關系,在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裏最為重要。
這天周二,下午2:30有個會議要開。大部門的會議,周景夾在部門老板們的提問下,有條不紊地将所有的問題一一快速記下。
耳機裏傳來上海另一個部門老板的聲音,“Claire,麻煩你待會将系統裏超過一年以上的系號統一發封郵件,獲得同意的情況下,統一删除。”
便簽另起一行,周景簡潔地記下幾個關鍵字樣,“好,我待會整理,下班之前會發出去。下次會議寫一份清楚的郵件反饋。”
這個問題暫時告一段落,幾個老板又講起另外一件事,因為所講的問題是另外兩個部門的內容,周景關掉自己這邊的話筒,就着剛才講到的問題,開始整理。
“今天會議開到這裏,接下來說另外一件事。”會議最後是自家老板結尾。周景一邊拉表格一邊挑挑眉,對此十分詫異。大部分情況下,大部門的會議中,通常是另外兩個老板講話,她老板多半沒什麽聲音。
正納悶,下一秒,周景聽到自家老板的清晰而冷靜的聲音再次響起。
“Claire,我們部門後天會來一個新産品顧問。後續的一些安排由你來負責。待會我會将對方的信息發到你郵箱,有什麽問題你可以直接找我。”
“好,之後我會跟進。”
不知為什麽,明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周景喉嚨沒來由地發出一陣苦澀。她想,應該是這幾天的睡眠實在太不盡人意,或者,家裏的咖啡應該換一換。
*
系統陳年堆積的系號實在過多,周景跑了一份報告,利用Excel功能将其中的負責人一一摘出,而後全選抄送到郵箱。根據老板們的意思,郵件內容反複梳理了三遍,這才連着附件發送。
四百多個系號,整理、歸納、抄送、檢查。周景看看屏幕右下角,再過半小時即将是下班時間。
終于趕在下班時間發送出去,明天應該有一半以上會得到回複。思及此,她松了口氣,靠在椅背上,抻了抻酸痛的胳膊。
周景接個茶水回來的空隙,她的郵箱多了一封郵件,郵件發送人是她的老板。
郵件正文上方是一個附件。
老板提前打了個預防針,周景明白這是部門新顧問的資料。她放下茶杯,摸着鼠标,點開附件。
周景雙手虛浮按在外帶鍵盤上,她目光游離。周圍同事們的交談聲、敲鍵盤聲、打印機工作的聲音,統一抽離,慢慢離她遠去。
她微微擡頭,視線快速掃過屏幕上的那張照片。只有一眼,她再次低下頭。
她腦子一片空白,朦朦胧胧中,她好似看見一個清晰的字母,她睜睜眼,仔細湊近一看。這次,她幹脆性地閉上眼。
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之間,鍵盤上的‘C’字母,黑底白字,清晰地印在上面。
“Claire?你沒事吧?”
醒神回頭一看,是Lisa,周景搖頭笑笑,“剛才表格太多看花眼了。”她解釋自己為什麽低頭與失态。
“你需要眼藥水嗎?我前幾天開了兩瓶防止疲勞的眼藥水,你要是需要,我給你拿一瓶。”
Lisa的位置就在隔壁,她說着轉身就要回去拿。周景趕忙喚住,“不用了,我有幹眼症,醫生開了指定的眼藥水。不用麻煩。”
“哦哦,好。”
周景注意到她手裏的紙張,笑着問:“你找我是有什麽問題嗎?”
Lisa點點頭:“這是剛剛更新的夜班資料,你看看哪裏有問題?我盡量下班前發出去。”
周景拿過來,每一條都仔細地浏覽。
“我們部門要來新顧問了?”幾個月前部門有傳出上海那邊要派一個新顧問過來,後來因為一些不可抗力的原因,這個事情暫且被擱置,直到今天會議上才被拿出來說。
周景頭也不擡,圓珠筆快速掃過紙上的文字,“嗯,下午會議上老板剛說的。”
她自覺自己口吻再正常不過,手上的圓珠筆卻輕微地顫抖,影響了視線的進度,她幹脆放到筆筒。
5:20,周景及時地将今天會議上需要注意的細節性的內容,編輯成郵件發送到部門各個員工郵箱中。
之後又花了五分鐘的時間,快速地過濾了一遍白班和夜班的郵箱。她鼠标再次點到PDF的圖标。
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她按下鼠标左鍵。
這一次,是實實在在地摁下去,而不是任憑縮小的畫面安安靜靜地呆在上面。
“沈澄”二字再一次清晰地映入眼簾。
周景掃過個人資料幾個大字,鼠标滾輪下滑。
時間好似在這一刻靜止,一張輪廓明朗、眉眼清晰的臉龐緩緩展現在她眼前。
時間實在過去太久了。
這是她大學畢業進入社會工作的第四個年頭,粗略算起來,她大概有四年沒有見過這個人了,甚至連這個人的名字也未曾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甫一霎那,“沈澄”二字,以及這個名字背後的主人,乍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這樣的畫面實在太有沖擊性。
她再一次怔忪在電腦屏幕前。
後來還是同事的提醒,“周景啊,在看什麽帥哥呢?這麽投入。”
對方原本口出無意,平時這樣的玩笑鬧過不少次,大家都把它當成笑皮話。
“額,是挺帥的。”同事恍然間已來到自己的位置,左手撐在辦公桌上托着下巴,語氣琢磨,轉過頭來,仍是逗趣她,“難怪你舍不得下班。”
周景心裏一片忐忑,面上表現得倒是淡定,她拔掉外接鍵盤、充電源,笑得無奈道,“确實,這麽帥的人怎麽到了我們部門了。”
同事果不其然被帶偏,眨眨眼,“真的?”
周景适時地使用快捷鍵,一鍵關掉電腦屏幕上的所有界面。
“當然,”周景笑笑,“是不是很期待?”
同事激動又期待地趕班車去了,周景将電腦放進櫃子鎖好,檢查了一遍桌面,撕下隔板手上的一張綠色便簽紙,扔到文件夾旁的盒子,這才拿着包離開辦公室。
*
随着夏天腳步的步步接近,傍晚時分,遠處天際還是一片清明。季節也有季節性的寬容,半個月前,每到這個時間點,天色已是一片昏暗。那時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地快,好似有根鞭子在後面鞭笞。
周景放下手機的瞬間,身後好似也有了一根鞭子,催促她馬不停蹄地前進。
她的父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連軸轉的大忙人,今晚正好經過臨城轉機,想了想,決定順道來看看他的女兒。
他說是順道,周景卻清楚地明白,恐怕是專門空出時間來看她。
小區入口處就在身旁,周景拿門卡的動作一頓,她仰頭呼出一口氣,黃昏的傍晚,亮如白晝,真是稀奇。
門卡被放回包包,周景轉身走到路邊攔了輛的士。
門鈴聲響起的時候,周景正好端出一盤蘆筍。她擦擦手,開門。
周燃一身風塵仆仆,名貴西裝顯出不少褶皺,原本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這會也散亂了不少。
周景接過他手裏的禮盒袋,迎他進門,笑他:“時間把你趕成一頭毛驢了。”
“我好不容易過來看你一趟,你至少歡迎我一下。”周燃說着,往沙發一坐,兩手直直攤開放在沙發背。
姿勢說不出的惬意。
看來他生活得還不錯,周景放下心收回目光,倒了一杯水遞過去。
“這次還是停留一會嗎?”
周燃每次“順道”來看她的時間,通常一兩個小時,不多不少,時間到點,他必定離場,趕赴下一個工作行程。
他優秀地履行着“順道”的善意。
“嗯。”周燃喝了半杯水,歪着頭瞅她,“最近生活還好?”
這也是他們每次談話的內容之一,生活得怎麽樣,好還是不好。周景每回都答好,這回也不例外。
“生活在自己夢想的城市,做着一份還算滿意的工作,交一些合得來的朋友,”周景笑着看他,打心底裏滿意現在的生活,“爸爸,我過得很好。”
周燃把玻璃杯放到茶幾上,轉而從兜裏摸出一包煙,敲出一根夾在手裏,也不點燃,只是拿在手裏把玩。
周景知道他煙瘾重,通常把玩得越起勁,證明他越是忍不住地想抽煙。她起身邀請他:“我買了你喜歡的蘆筍,還做了你喜歡的黑米飯。”
她走到廚房,添了兩碗黑米飯,舀了兩碗土豆焖肉。
“你放着,我來端。”
話音落下的瞬間,周燃已經來到身旁。周景注意他已經把袖子挽到手肘的位置,視線上移,他襯衫領口的位置也松開了兩個。
不似袖子的規整,扣子雜亂無章,能看得出主人的煩躁。
周景移開目光,對着周燃的背影說:“爸爸你先吃,我把湯加熱一下。”
過了一會兒,周景将排骨湯端上桌。周燃靠在椅背,松懶地抽着煙,青色煙霧裏,眉頭時而皺緊。
周景也不言語,舀了碗湯放到他左手邊的位置,看向牆壁,提醒他:“已經過去半小時了。”
周燃回過神,也往後一看,再次回過頭時,他笑得很疲憊,也有些落寞:“時間真不經過。”
周景小時候大部分時間跟着他生活,生活習性都帶着他的影子。
兩人安靜吃飯,再無言語。
飯過半飽,周燃放下筷子,抽了張紙,擦擦嘴角,問:“你媽媽……最近有沒有聯系過你?”
周燃每次順道來看她,除了問候生活是否如意之外,還會問另外一個人——周景的母親。
周景每每想起都覺得這兩人也不知道在做什麽,明明都是身在娛樂圈,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卻在上演最熟悉的陌生人的戲碼。
周景的母親叫祝頌,早年年輕時誤入娛樂圈,随後在這個圈子闖蕩,現在算是功成名就。如果沒有自己,祝頌的成就或許會更高一番。
一個風光無兩前途無限的演員,最鼎盛的時期爆出私生女的緋聞,無疑是事業上的滑鐵盧。報紙刊出的第二天,祝頌随即自爆已經結婚。
對象即是周燃。
一場緋聞笑話在祝頌的力挽狂瀾下,風向一轉,成了老百姓口中的君子美人佳話。不過由于已婚生子,随後她的演員生涯走得不太平。
周景拿出手機,打開和母親的微信聊天界面,遞給他,“老樣子。”
聊天界面上,是母女兩人簡短的對話。她們的聊天好比如在做減法,字裏行間力求最簡潔的問話與回複,多打一個字都像在浪費生命。
周燃把手機還給周景,松松笑意自鼻腔裏發出。
“無情又冷漠。”
這些年周景聽慣了這般形容與評價,早已見怪不怪。
可今晚到底有些不同,周景沒有平日的無動于衷,她在周燃說完這句話後,反而問:“爸爸,你為什麽還在堅持?”
他和祝頌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面,更不用說交談。
周燃手邊的煙已然燃盡,木制地板落了不少灰燼,稀稀落落的,灰黑相間,像極了他們三人的關系。
周景收回目光,安靜地等待回複。
半晌,一把低沉而落寞的聲音緩緩傳來。
“愛情是我一個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