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薄荷煙
薄荷煙
“噠,噠,噠……”
秦煙濕漉漉地坐在沙發上,屋內很暗,只有窗外一點可伶的光。
他依稀聽到什麽聲音,可能是褲腿上的水滴到地板上了。
他看着電視機,裏面有一個黑糊糊的人,也怔怔看着他。
他好像不認得那是誰了。
頭發一縷一縷貼在臉上,蒼白的臉像在冷水浸泡了好久,那雙眼睛沒有神采,看不到一點光。
“噠,噠,噠……”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陰魂不散地徘徊在耳邊。
他分散的瞳光慢慢聚攏,看向了門口,這一次,他聽清楚了,是有人在敲門。
聲音很細,像一個人不懷好意的悄悄話。
好像在用手指甲敲門。
這座城市,他來了兩年,沒有找到朋友,沒有玩得好的同事和鄰居,雖然有一個男朋友,如今也死了,剛剛下葬。
他坐在沙發上不動,等着敲門的人離開。
“噠……”
“噠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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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砰砰砰!”……
敲門聲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後砰砰砰地,門板被敲得震動起來。
秦煙盯着那扇不太結實的門,心想,這麽用力,鄰居會開門看是哪個神經病的。哦,也不一定,平安小區的安全性很低,也許外面是壞人,他們不敢出去呢。
秦煙起身走了過去。
敲門聲戛然而止。
他貼着貓眼,朝外面看去。樓道一片漆黑,沒有人影。
也許,壞人躲起來了,蹲在貓眼看不見的地方。
他不應該開門的。
可是,他忽然間想到周叔容一個人躺在棺材裏,孤零零的,多可憐。
他捏住門上的插銷。
也許打開門,會迎面一把閃着冷光的刀……
秦煙微笑着開了門。
有一陣微風輕輕拂過他的面龐,門外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他的嘴角慢慢地抹平。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難道真希望有個壞人持刀闖進來刺殺他嗎?
在他關上門的時候,他忽然想到——敲門聲那麽劇烈,為什麽樓道的感應燈沒有響?
秦煙沒有多想,再次回到沙發上,繼續盯着電視機上的人。
他大腦裏的回憶播放器像是壞了一樣,閃着不詳的雪花,斷斷續續播放着他與周叔容的過往。
最後,他看到了一張冰冷蒼白的臉,周叔容躺在棺材裏,徹底睡着了。
——緊接着,畫面黑了下去。
窗外忽然響起悠揚的二胡曲調。
秦煙動了動僵硬的身體,走到窗邊。
樓下的廣場有一群阿姨在跳舞,一個老人拉着二胡在伴樂,音調歡快,聽着喜慶,不時有年輕人駐足、圍觀、拍照。
他想起周叔容下葬時,空中飄滿了哀怨的樂聲。
他定定望着下方的廣場,那裏好多光,好多人牽着彩燈氣球,将廣場點綴得像在舉辦一個露天聚會。每一張面孔模糊辨認不清,他卻依稀看到了他們眼裏的笑意。
一個男人突然跪地捧花向女人求婚。
圍觀群衆紛紛起哄:“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
聲勢浩大,連樓上的居民都推窗探出頭來看熱鬧。
“看那些彩燈氣球!哇塞!組成愛心的形狀了,挺浪漫嘛。”
“今天是5月23號呀。520早過了,這份浪漫過期了!”
“523也可以解釋成我愛你三生三世。”
“還不如一生一世!”
“三世比不過一生?”
跳舞的阿姨們也都去看熱鬧,廣場上的主角變成了那對情侶。女人接受男人的求婚,廣場上爆發一聲聲喝彩。
秦煙安靜地、孤獨地、像一只怕人群的貓在窗前躲着。缤紛的色彩離他太遠,只有淡到透明的月光對他青睐,卻是若即若離地輕撫他姣好的眉眼,仿佛是怕沾上他眼裏的憂愁。
他垂下眼,拇指推開手中的煙盒蓋,抽出一支煙。
這煙通體白色,細長,湊近能聞到淡淡的薄荷味。
這是周叔容的煙。
他在秦煙家中留下了很多痕跡。
周叔容抽煙的畫面很少見,他會專門避開秦煙。秦煙無意間才知道,周叔容抽完煙後會等一段時間,噴上一點香水掩蓋,再來見他。
這種煙留味很久,有時他身上的香水味散去了,煙味還在,秦煙就會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周叔容只有換下衣服時,才會發現煙味殘留了。
這時,他會用略微心虛的目光望着秦煙,帶着小小的抱怨說:“你知道我抽煙了。聞到味怎麽不告訴我?”
秦煙笑笑不說話。
他便緊張地問:“臭不臭?”
秦煙搖頭,說味道挺好聞。
……
“啪嗒。”
濕潤的淺茶色眼瞳映着打火機上兩簇橙紅的火苗。
秦煙點燃了煙。
這是他第一次抽煙,沒經驗,重重吸了一口,立馬嗆得彎下腰。等他再直起身,蒼白的臉有了些許血色。
這煙太涼,涼得他眼淚都要掉出來了。他高頻率地眨眼睛,試圖把淚逼回去。
煙都點了,不能浪費吧?這是周叔容最喜歡的煙。
他再次重重地吸上一口,獨特的感覺刺激着脆弱的味蕾。他的淚再次落下,如泉湧,再也阻止不能。
不知過了多久,廣場上的人群漸散了,缤紛的燈光也熄滅了。
秦煙抽完一支又一支的煙。
夜幕更暗了,沉甸甸地,連月亮都要退避三舍。
手機鈴聲忽然從背後響起。
他挾着煙,有點受驚,回頭望去。
幽暗的客廳突然出現一點光,手機在不斷地震動。
秦煙沒有聊天的興致,無論電話那頭的人是誰。
手機震動好久,打電話的人不依不饒。煙都快燙到手指了,秦煙忽然驚醒似地朝客廳走去,抓起茶幾上的手機。
他吸了吸哭得通紅的鼻子,才去看來電顯示——周朗星。
名字映入眼簾的瞬間,腦海裏自動匹配到一張俊臉,眉如墨、眼如星、鼻若懸膽,同性都忍不住稱贊的帥氣。只是眉眼透出的桀骜,昭示這是一匹野性難馴的狼。
秦煙深吸一口氣,周朗星是周叔容的雙胞胎弟弟。
他們雖然面容相似,但氣質的不同肉眼可見,誰也不能将他們弄混。
秦煙聽男友提起過他這位胞弟——周朗星年少時就玩得很野,各種不要命的極限運動輪番上陣,惹得周父幾次想把他塞入軍隊改造,讓他變得成熟穩重,但逮人的時候都被他逃了。
周叔容說到“成熟穩重”時,笑容帶着調侃。
“我想象不到他變成那個樣子,太可怕了。”
秦煙也沒有去猜“成熟穩重”有多少的水分,周朗星在他眼裏是一個過于片面的符號,上面寫着——“周叔容的弟弟”。
他們只見過幾面,那種珍稀程度相當于看到了周叔容抽煙。兩人談不上熟,唯一的紐帶就是周叔容。
第一次見面,是周叔容正式把秦煙介紹給周朗星,出于禮節,他們互相交換了電話。但這個電話從來沒有響起過。直到今天晚上,在周叔容下葬後。
失去至親至愛的人,他們都同病相憐,這個電話打來是什麽用意?互相舔舐傷口嗎?
秦煙接通了。那麽久不接電話,總要個理由。
“不好意思,剛才在忙。”
這聲音嘶啞得厲害,聽起來陌生得怪異,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周朗星聽了,沉默了一會兒。
秦煙在葬禮上明明哭得很安靜。
是回到家中放聲大哭了一陣?還是因為淋雨生病了?
不不……聽筒裏是什麽聲音?很輕,若不是雙方太過沉靜,他幾乎聽不出來——那好像是有人在彈指上的煙灰。
秦煙在抽煙?
沒聽說他會抽煙。
周叔容都說自己不會在秦煙面前抽煙。周朗星曾以為,秦煙對煙味敏感,如今恐怕是周叔容想在秦煙面前塑造完美形象。
作為雙生兄弟,他再明白不過周叔容的虛僞之處了。
當他佯裝不屑地說:“煙嘛,想抽就抽,躲躲藏藏的,能有多痛快?哥,你找對象就是用來束縛你自己的?他還比你大三歲,你缺愛啊?”
周叔容的眼光向他射來,仿佛已看穿他的心。
他用一種讓周朗星感到渾身爬滿了螞蟻的語氣,低聲說:
“阿星,你在嫉妒我。”
有時候,兄弟真是一個讓人讨厭的名詞。
他太熟悉你了!
…電話筒裏只有一片過于沉寂的呼吸聲,秦煙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霧,心情有稍稍的寧靜。
好了,他覺得自己堅強起來了。
聽聞雙胞胎有一種奇妙的感應,失去了半身,周朗星應該是最痛苦的。
他想,周朗星就是來尋求安慰的。
他叫他的名字,“周朗星。”
“啊…我在!”
聽起來有些手忙腳亂,他盡量柔和了聲音,問道:“吃晚飯了嗎?”
周朗星的唇抖了抖,顯然想不到會得來一句關懷,白天的秦煙狀态糟糕得令人側目,他打電話來,其實是為了安慰秦煙。
反過來被人安慰了呢。
“用過。”
——說謊。一家人都沒有胃口,而他只喝了點酒。
“睡不着吧?”
“嗯。”
“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氣。”
周朗星就站在陽臺上,一擡頭,滿天的閃閃爍爍都裝進眼底。月亮旁邊有一顆十分明亮的星星。
秦煙拿着手機走回窗前,望着星空,眼神寂寥,聲音卻極盡溫柔,“你一定聽過人化作星星的故事吧?”
周朗星明白他接下來要說什麽,媽媽去世後,爺爺也對他這樣說。爺爺去世後,就沒人說了。
這種老套的謊言,年幼的星星會相信,成年的阿星不會相信。
但……總算有人願意騙他,不是嗎?
“聽說離開的人,都會化作夜晚的一顆星星,想他的時候,擡頭就能看到了。你說,他會是哪一顆?”
“那還用說,月亮旁邊最亮的那顆就是他!”周朗星裝出一副很平常的語氣,“你別看他斯文溫吞的,其實超級嚣張,背地裏總愛搶我東西。”
秦煙笑了,看着天邊亮閃閃的星星說:“我聽過,他小時候就喜歡搶你玩具對不對?他偷偷告訴我,最喜歡看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
“啧,他還揭我黑歷史!”
周朗星裝作惱怒,鼻尖卻微酸。
“偷偷告訴你好了。他小時候很黏人,撕都撕不開!抱着我爸的腿甩無賴,非要跟着一起去他工作的地方。”
……周朗星到現在都很黏人啊。
秦煙微微整理一下情緒,才說道:“他抱着你爸撒嬌時,你呢?”
他的嗓音更加沙啞,說話時無意間流出了哽咽。
周朗星閉上眼。那麽心痛,為什麽還要強作無事地想撫平另一個人的傷口?
這句疑問在舌尖上繞了幾圈後,又被他吞了回去。
他若無其事地說:“那當然挂在我爸的另一條腿上了。”
電話裏,傳出秦煙的笑聲,“後來呢?你們爸爸妥協了沒有?”
“唔……”周朗星賣了賣關子,“最後我爸把我們撕開,批評了一頓,給我們多加了一節興趣課。”
“……”
周朗星忽然問:“晚餐吃了嗎?”
秦煙說:“吃了。”
——沒吃。
“十點了,你還不睡覺?”
“我馬上就要睡了。”
——騙人,毫無睡意。
周朗星感受到了謊言的氣息,輕哼道:“我也要睡了,一定比你先睡着。”
話已說到這裏,離道別不遠了。他也想整夜占據秦煙的心神,一直跟他聊聊天,無論聊什麽,只要讓他不去想一個早已死去的人。
但怎麽忍心?
無論是對秦煙,還是對哥哥。
他明白,秦煙安慰他,不過因為周朗星是周叔容的弟弟罷了。
這身份既是一種幫助,也是一種阻礙。
周朗星主動挂了電話,擡頭仰望那片星空。
那顆最亮的星星正在眨眼睛。
他也想抽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