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色領帶

黑色領帶

不知幾點鐘了。

屋裏暗得厲害。

月亮偷懶了,還沒到下班時間,便不知躲哪裏去了。

夜裏寂靜,秦煙坐在床上,怔了許久,耳朵聽不到一點聲音,連樹上的蟲子都睡着了,風停了,電也停了,風扇早就不轉了。

那個夢,記得好清楚。一幀一幀地,像有人在放電影。

從前沒少做過夢,也不是沒夢見過周叔容,可那些夢,醒來幾分鐘就忘得差不多,等太陽出來,忘得一幹二淨了。

秦煙摸着心口,不知不覺,出了汗,胸口濕透了。

好熱,熱得雙眼朦胧。

他瞪着眼睛,在房間內環繞一圈,适應環境後,他看到一些模糊的身影——衣櫃、電腦桌、落地風扇……它們都一動不動、沉默地站着,好像都在冷視着他。

“叔容……”

沒有人回應他。

他迫不及待地下床,突然被什麽東西絆倒在地。

秦煙回頭看了一眼——

白襯衫、黑西褲、淺咖色長風衣、灰白條紋針織背心……還有一條黑色領帶,都因他突然的下床動作,一并纏落在地面上。

他睡前把周叔容留在這裏的衣物全都找出來,在床上築了一個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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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有如今被絆倒的情況。

秦煙解開腳腕上那條領帶,不知什麽材質,從來不認真研究過,冰涼涼的,之前是這樣的溫度嗎?

“叔容!”他攥着黑色領帶,對着空曠的房間又喚了一聲。

還是沒有人回應他。

不對,或許有什麽在回應他,只是他聽不到呢。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從卧室踉跄到客廳,又大喊一聲,無人回應。他再跑到次卧、衛生間,大聲地呼喚。

屋裏一點風都沒有。

屋裏一點光都沒有。

所有的家具都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動聲色看着他。

秦煙跌跌撞撞地,好多處地方都隐隐作痛,大概撞青了。

“周叔容!你回來了嗎——”

“喊什麽喊?!哪個傻逼半夜不睡覺鬼叫什麽?你不上班我們還要上班!!!”

終于有了回應,來自于隔壁的叫罵聲。

秦煙呆呆地。按照性格,他不會半夜亂喊,也會向別人好好道歉。這一次,他不想做一個懂禮貌的好人,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所有吶喊的力氣。

他拖着身體,倒在客廳的長沙發上。

對面是電視機,漆黑的屏幕裝着他頹廢的模樣。

秦煙用手蓋住了雙眼,嘴邊泛着苦笑,他怎麽無知到相信一個夢?

不切實際。

荒唐。

死去的人怎會活過來?

他竭盡全力地批評自己,切斷自己的妄想。只是,還依依不舍地緊緊握着那條冰涼的黑色領帶。

*

天亮了。

幾乎是一躺便躺到天亮。

今天陽光很好呢,明晃晃地,有些刺眼。鄰居都起床了,哐啷當啷,上下左右都是洗漱聲。

房子隔音不好,還有三個月到期,本來周叔容跟秦煙商量過,等出租房到期,便搬到周叔容那裏,開始正式的同居生活。只是這計劃很猝然地泡湯了。

秦煙臉都沒洗,先摸到茶幾上的煙和打火機,直接躺在沙發上抽了起來。

懶起來,煙灰落進領口也不管了。

他一邊抽煙,一邊打量手中的領帶。攥在手心太久了,早沒有了冰涼的觸感,熱烘烘的一團。

“抱歉,弄皺了你的領帶,等一下…等一下就給你熨平了。”

一支煙抽完,大腦清醒了幾分。

他清楚地認識到——他要開始過沒有周叔容的生活。

心又痛起來,交往才半年,好像便愛得很深了。他再次拿起一支煙,只有麻痹大腦,才不會那麽痛苦。

這支煙還沒有點燃,敲門聲響了。

點火的動作頓住。

這樓房的隔音不好,有時真分不清外面的人在敲哪扇門。秦煙凝神聽了一會兒,确定在敲自己的門。

這一刻,他想起了夢裏的敲門。

一些妄想在心頭悄悄點燃,秦煙猶豫着,朝門外喊:“是誰?”

“是我,周朗星。”

秦煙失落地丢下煙,起身走過去。開門前,還記得整理了一下表情,要微笑。

……

門開了。

周朗星下意識地整理衣襟。

門裏露出一張蒼白憔悴卻不掩精致的臉,對方唇角微微上揚,勾起禮貌的弧度。

他有些懷疑秦煙一夜沒睡。

那雙向來溫暖的琥珀色眼睛,好像在冷水裏浸泡一夜,冷冰惘然且失色。

周朗星很想多看,卻不敢多看,在秦煙臉上囫囵轉了一圈後,便趕緊垂下眼,目光落在他胸前。然後,他看到了煙灰,粘在秦煙的皮膚、喉結、鎖骨上。

濕冷的薄荷味後知後覺侵犯了他的嗅覺。

他怔忡在原地。

周朗星和周叔容都繼承了父輩的高個子基因,熟悉的身高,堵在門口,讓秦煙有片刻的恍惚。

很快,他聞到豆漿的豆腥氣,還有小籠包的香味。

秦煙回過神。周叔容也經常給他帶早餐,不過了解他的口味,只帶他最愛的李記小籠包。

那家李記店不僅賣小籠包,還賣豆漿,但他不喜歡豆漿。

意識到這是給他準備的早餐,秦煙微微蹙眉,不能拒絕的話,就要全部吃光,連同那杯讨厭的豆漿。

為什麽要來看他?

為什麽不讓他一個人安靜地待着?

為什麽,到了這種時候,自己還要壓抑着悲傷的心情,去取悅他人?

秦煙深呼吸。

可以任性地關門嗎?

不可以!他自問自答。那是周叔容的弟弟。他自己也傷心着,還要來關心你。你又怎麽忍心拒絕他?

薄荷香氣散在空中,像一個擁抱。

周朗星耳朵微紅。

他聞到秦煙身上的煙味,有些心猿意馬,但迅速意識到,秦煙抽煙是在懷念周叔容。

他收斂自己雜亂的念頭,抿着嘴,将手中的早餐遞出去,沉聲說:“阿、秦煙……”差點将那個燙人的昵稱說出去,周朗星感到耳垂更熱了。

“給你帶了早餐。吃嗎?”

他臉色酷酷的,眼睛卻緊盯着秦煙衣服上的扣子,仿佛淩遲般,等着那聲将要落下來的拒絕。

秦煙擡眼打量他。

很像,但也只有五官相像。兩者不一樣的地方太多,膚色、眼神、輪廓線條……

周朗星留着時髦的狼尾發型,微微低着頭,眼神藏了起來,沒藏全,洩出一點尖銳的光。他的臉部輪廓硬朗、鋒利、尖銳,刀鋒一般。氣質與周叔容截然相反。

而周叔容……卧室裏有周叔容的肖像畫,秦煙畫他的臉時,将炭筆削尖,排線時要輕輕的,在輪廓轉折處需要用小拇指輕輕擦拭,擦得微微模糊,以顯示他較為圓潤的輪廓。

這張畫,畫中人直視着創作者,眼神是溫和的,不動聲色,還帶點狡猾,像狐貍在捕獵一只笨笨的兔子。

秦煙的視線,周朗星自然感受到了,身體僵直得不動。他雙目閃爍間,眼睫忽然一掀,徑直對上了秦煙的目光。

兩方眼神接觸,秦煙就像眼皮被叮了一口,快速地眨了一下眼。

周朗星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雙目彎彎的,閃爍着微光。

他裝得再沉靜,眉眼那點桀骜也穿破了出來。他笑得胸膛震動,耳垂上的鑽石耳釘晃出了幾道光亮。

“怎麽?好怕我啊”

秦煙再眨一下眼。發現男人小麥色的鼻尖燙出幾滴汗珠,愣了愣,微笑真心了幾分。

“你又不會吃人,我怕什麽?”

周朗星不可置否地挑挑眉。

秦煙去接早餐,無意間觸碰到周朗星手心的薄繭,他低頭去看時,周朗星反悔般往回搶。

“我給你拿進去。”

“我自己就行。”

滿滿一袋包子,一點點重,他避開周朗星來接的手。怎麽回事?他又不是孱弱的人,不需要太貼心的照顧。

秦煙想了想,收到早餐就把人趕走,太失禮了。難為他瘸着腿還來送愛心。正好秦煙需要有人解決那兩杯讨厭的豆漿。

于是,他溫和道:“多謝你的早餐,好多,我吃不完。你吃了嗎?如果沒有就進來一起吃,好嗎?”

周朗星求之不得。

他本來就存着小心思,不僅沒吃,還特意買多了。

“稍等。家裏有點亂,我先收拾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秦煙扶着門,歉意道:“稍微等一等,我很快的。”

“好。等你。”周朗星搖了搖手。

秦煙輕輕關上門,笑容一下不見了。他将早餐随意放在茶幾上,先收起煙和打火機,餘光瞥到地板上的煙灰,抽出一張紙用力一抹,丢進垃圾桶,接着又将髒掉的地毯掀起一卷,抱起來急忙往卧室趕。

實在太亂了!

那些屬于周叔容的衣服散亂在房間各處,連落地風扇上也蓋着一件淡藍色的襯衫。

秦煙放下地毯,拍了拍臉蛋,為自己昨晚的築巢行為感到羞赧。

衣服也不折了,先偷偷收進衣櫃,今晚再拿出來用。

不知什麽時候來的電,拿掉襯衫後,風扇的扇葉正呼呼地轉。秦煙摁下開關。

不能讓客人等太久,那還是一個拄着拐杖、剛失去親人的客人。他急急忙跑去開門。

“請進。我先去洗漱,你坐,餓了就自己先吃。”

周朗星第一次來,他筆直地坐着,感覺屁股下的沙發太軟,好像會晃,晃得他想左右搖擺。他努力擺正身體,胸膛裏的那顆心砰砰地左右亂撞,撞得他坐立不安。

他悄悄關注着秦煙,看見他走進卧室,抱着衣服出來,接着走進衛生間。

看不見秦煙了,周朗星既失落,且安心。

他得趁此機會,調整自己激動的心情,好留下成熟穩重的印象。

周朗星長出一口氣,放松了神經,将自己砸進單人沙發裏。耳邊嘎吱一聲,他受驚地撈起拐杖,見鬼似地跳起來。

沙發被他坐壞了?

不會吧!

他可不想給秦煙留下如此可笑的印象——一個剛進門就坐壞沙發的人。

周朗星檢查了一下,只是有點小毛病,并不要緊。他舒了一口氣,準備去坐一旁的長沙發。

目光忽然一頓,他看到了一條皺巴巴的黑色領帶。

他拾起來,放在眼前瞧。灼熱的目光漸漸冷卻。

這是周叔容常戴的款式。他批發似的,收集了一堆同款式、黑白兩色的領帶。

也對。兩人是情侶,秦煙的家中有周叔容的貼身衣物,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甚至,他們就算發生了關系,也不是大驚小怪的事。

是的,不要大驚小怪。

周朗星深吸一口氣,将領帶放回原位。按照記憶,擺放好久,明明只是一條小小的領帶,卻有千斤重。

那烘熱的一團,不知被秦煙攥在手心裏多久。

理所當然。

不要大驚小怪。

只是攥着一條戀人的領帶而已,就算攥了一整夜,又能怎樣?

周叔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良久,胸腔那股惡氣洩了出去,他塌下肩膀,揉了揉眉心,望着電視屏幕裏自己不甚清晰的鏡影,他輕聲說:

“對不起,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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