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光和影

光和影

秦煙看着鏡子。

昨天參加完葬禮,回來後整個人渾渾噩噩的,衣服沒換,東西沒吃,澡沒洗,覺沒睡,等到第二天早上,惡果全出來了。

連秦煙都嫌棄自己邋遢的外表。

他把衣服脫下來,聞了聞味,皺起鼻子。

剛剛離周朗星不遠,興許讓他聞到味了,難為他善良得面色不變。

這一身參加過葬禮的衣服,以後決計不會再穿了。秦煙狠狠将它們擲進髒衣簍裏,決定将它們壓箱底。

洗完熱水澡,疲憊幾乎全消了。

脫掉那身裹得嚴實的衣服,換上短袖短褲,又多了幾分清爽。

他打開門,走出去。

周朗星聽到開門的動靜,馬上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腿上。但轉念一想,表現得拘謹老實,很難得讓人喜歡,周叔容那套又做不來,恢複本性?

回憶一下自己從小收到大的情書表白信後,他的自信心上來了。

他岔開腿,靠在沙發背上,顯得有些懶散和随意。

秦煙頭頂着一塊毛巾走出來,發尾還在滴水。他見桌上的早餐袋還沒解開,有些詫異,又讓對方等,怪不好意思的。

“你還沒吃?其實不用等我的。我又要洗澡又要洗頭,很慢的。”

“哦,我等你一起吃。不用在意,我還不那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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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朗星一只手搭在眉上,裝得有點深沉,手指縫隙裏的目光落在秦煙的面頰上,有一縷黏濕的頭發緊緊貼在他的皮肉上,蜿蜒婉轉好幾回,活像一條黏膩的蛇。

周朗星的手放下來,兩只手互相捏捏指骨,捏住那些蠢蠢欲動。離開遮擋物後,他的目光沒那麽放肆,順勢往其它地方滑走,忽然就看到了秦煙露在外頭的淤青紅腫。

手臂、膝蓋、小腿……有的地方青了,有的地方紅了,在那雪白的身體上,紮眼得很,像素白玉盤上多餘的裝飾物。

秦煙正想坐下來吃早餐。

“你應該先去吹頭發。”周朗星擺擺手,佯裝随意道:“再去上點藥。”

頓了頓,“家裏有藥嗎?”

秦煙點點頭,濕頭發耷拉着,遮住眉眼。

他柔聲道:“有的。那你——”

周朗星打了一個哈欠,“那就再等你一會兒喽。我玩玩手機。”

秦煙見男人窩在沙發裏,那兩條長腿無處安放,偏偏一條腿受傷了,裹得胖胖的,憋屈得躲在沙發與茶幾之間的空隙。他想了想,搬來一張矮凳,示意周朗星将裹了石膏的腿放上來。

周朗星擡起眼睛,他眼睛很亮,這會兒微微眯起,說了聲謝謝。

秦煙便安心回到卧室裏,還關上門,不一會兒,吹風機的聲音傳了出來。

周朗星再次擡起眼睛,把手機收了起來。來到秦煙家中後,手機便失去了趣味性,任何東西,甚至一件落在電視機頂上的擺件都比他的手機有吸引力。

他扭頭望着那扇緊閉的門。他想追求秦煙不假,但到底哥哥剛死,急不來,心裏還是有些折磨的。

他對哥哥戀人的關心,需要一把尺子衡量,不能越界了。

不過,他相信時間能撫平任何的傷口。

等到周叔容生活過的痕跡漸漸消失……

那時,他将不再有任何顧慮,正式展開追求。

在這之前,他不會假惺惺地說——“哥,你放心去吧。他交給我。”或者“阿煙,我會替哥哥照顧你。”之類的話。

他只會用互相舔舐傷口為借口,跟秦煙一起懷念周叔容。他就是他們交流的紐帶,是共同的話題。

活人确實無法跟死人争,但死人也無法跟活人争。

周朗星閉上眼,嘴邊的那一絲笑容很怪異。

‘哥,你說得沒錯。我嫉妒你。’

‘我還想取代你。’

‘祝我成功。’

沒多久,吹風機的聲音停下,接着,周朗星聽到翻箱倒櫃的聲音。

秦煙走了出來。

他的頭發吹得半幹,蓬蓬松的,有一些自然卷曲的弧度,翹起來,怪嚣張又迷糊的。

周朗星不用猜測,也知道他吹頭發時用了熱風模式。那麽熱的天,熱得胸口汗濕一片,薄薄的白色布料黏膩着皮肉,沒有衣服遮掩的部位更是滑滑的,透着水潤的光澤。

秦煙抿着唇,眉間有不易察覺的苦惱,正屈起手臂,看手肘上的擦傷。

周朗星的目光跟着移動。

“找不到藥?”

“找到了,但過期了。”秦煙無奈道。

他垂下手臂,慢慢走到單人沙發前。洗過澡後,再靜置一段時間,那些原本不以為意的淤青便開始脹痛,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柔柔地說:“不過不要緊,一點小傷而已,不擦藥幾天也能好了。”

他坐下來,看向茶幾上,語調輕緩溫柔,“好了,我們開始吃早餐吧。”

“好。”周朗星定定看了眼秦煙,在他疑惑瞥過來時,先一步移開視線。要慢慢來,不能顯出自己的侵略性,不能惹得秦煙警惕他。

要克制,不要吓跑了他。

周朗星解開袋子,先拿出兩杯豆漿。

秦煙看到推過來的一杯豆漿,糾結了一會兒,指尖碰了碰紙杯壁,輕聲道:“我現在好熱,就不喝豆漿了,你喝吧。我去倒點涼白開水。”

周朗星愕然,望着他逃避的背影,哪裏還不明白,懊惱地咬咬指骨,抓起一杯豆漿,不顧溫度,大口灌了下去。

輸了。

論貼心程度,輸給了周叔容。

對秦煙的了解,也不及他。

如果死去的人有靈,周叔容一定站在他面前嘲笑他,不,還更嚣張,說不定在沙發上翹着腿,斜斜地看過來,嘴角勾起那種看似平靜而溫和的讨厭弧度。

一杯豆漿喝完,他五指使力,把紙杯揉成團,殘留的液體在指縫中生存,黏膩地,讓他想起秦煙脖頸上的汗液。

沒有擦手,他借酒消愁般,帶着一絲無法發洩的憤怒,把另一杯豆漿拿過來,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喝。

秦煙倒完水,剛走到過道拐角,便看到周朗星仰起來的喉結在不斷地滾動。那窗外射進來的金黃色的光芒,在他的視野下,與那滾動的喉結疊合了。

那熾熱的光,籠罩着沙發上的男人,好像要随光融化了。

那一瞬間,他以為,那是周叔容的靈魂在被火灼燒。

“嘩啦!”

玻璃杯碎在地上。

周朗星回頭,看見秦煙慘白的臉。他仿佛是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眼裏的驚恐還沒褪幹淨。

周朗星走過去,陰影一寸寸覆蓋上來,秦煙由虛幻回到了現實。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秦煙蹲下來收拾玻璃碎片,耳邊的碎發垂下。周朗星低着頭,只看到他幹枯的唇瓣,兩片緊緊抿着。

周朗星蹲下來一起收拾。秦煙不知被什麽吓破膽,只是那麽一個小動作,便将他唬得手腕一顫,一片玻璃渣直接刺進大拇指指腹的皮肉。

秦煙吃疼地嘶了一聲。

周朗星立刻抓住他的手。

秦煙更吃驚了,擡起臉,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張,露出一點潔白。

那麽近看着他。他的唇紋清晰可見,像擺放在花瓶裏好幾天的玫瑰,主人健忘,忘了換水,花漸漸枯了,失去鮮豔水潤的顏色。

周朗星看呆了。

秦煙把唇抿住,露出不愉之色。

周朗星眉心一跳,目光躲閃,手上的勁一下松了,秦煙的手毫不留情地抽離了。

周朗星留戀着那片溫軟的肌膚觸感,正失落間,突然感到一股冷意,自上而下,仿佛有什麽人正冷冷注視着他。

他不着痕跡地掃視周圍,沒發現異象,随後對上了秦煙審視的眼。

心中一梗,他猛地站起來,作出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說:“既然你家裏的藥過期了,我就替你跑一趟吧。”

“不。不用了。”秦煙一邊捂住傷口,一邊不忘觀察他臉上的神情。

“那你總要止血,家裏有止血貼嗎?”

周朗星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要往秦煙的臉上看,要看手指上的血,被紅色的血吸引注意,是人之常情。不要露出憐惜的眼神,要冷,要有那種被多次拒絕後的不耐煩。

秦煙低頭看,指腹破開一道口子,血一時止不住,痛意一陣一陣的。

他在心裏教訓自己魂不守舍,竟引來無妄之災。

“那好吧,多謝你。”頓了頓:“要不然先吃早餐?”

周朗星聞言,拿過幾只小籠包,快速往嘴裏塞,那麽玲珑的包子,塞了兩只,嘴裏還有空位。

他又往袋子裏面抓。

秦煙欲言又止,到底不夠熟,再多的勸慰也說不出口,也不能強硬阻止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囫囵吞棗。

那麽美味的小籠包,他好像品不出味道,冷硬着臉,幾乎要把神經凍住了。

他一定不适合做吃播行業。

秦煙看着他吃東西,感覺那包子一定很難吃。但,明明就很美味的。

周朗星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

他餘光注意到,秦煙凝着愁緒的眼望了過來,他的臉漸漸恢複了血色,晶瑩而粉紅,像一只白裏透紅的蝦餃,秀色可餐。

他細嚼慢咽,終于品嘗出遲到的美味。

咽下最後一口食物,他說:“很好吃的,你記得多吃一點。”

秦煙禮貌地微笑,把警惕按下,點頭道:“好吃吧,你——我是這家包子鋪的常客,聞到味道就知道是李記了。”

他差點脫口而出——‘你哥經常給我買,他嘗過也很喜歡。’這句話。

幸好止住了,在家屬面前提傷心事不好,看着周叔容的弟弟露出難過的神情,他也會難過的。

當他難過起來,就難有力氣安慰別人了。

周朗星盯住秦煙忽然勉強的笑容,他心知肚明,沒有開口詢問。就這樣,保持面無表情的狀态,他交代一聲:“先用紙止一下血,我很快就回來。”

秦煙點點頭,在門口目送他。

他沒有回頭。他向走廊深處走去。

聽到關門聲後,他突然頓住,回過頭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扇門緊閉着。周朗星沒有多看,走進了電梯。

秦煙送走周朗星後,無助地靠在門口,流血的手自然下垂,他沒有再關注地上那堆染血的碎玻璃片。所有的表情都卸下了,他面無表情地望着那綠色的長沙發。

他看到一個虛虛的影子,坐在沙發上。

他定定地看着,目不轉睛。

那黑色的影子很瘦,面目模糊,沒有手腳,輪廓不清晰,飄飄渺渺的,仿佛是打散的煙霧再重組。

他屏住呼吸,慢慢走過去,站在沙發前俯視這道影子。

他抽了一下鼻子,眼角忽地紅了。

哦,原來是放在防盜窗上的盆栽投射下來的影子。

還以為……

秦煙說不出自己心中是什麽滋味,他坐了下去,坐在周朗星剛剛的位置。太陽還沒有升到最高點,那金燦燦的光沒有爬過來。

于是,他走到窗前。

溫暖的光芒驅散了他身上不知何時黏上來的涼意。他眯起眼睛。

人不能失去陽光,但鬼,在影片中向來對陽光避之不及。

盡管知道那是異想天開,他還是忍不住擔憂,如果周叔容就在這裏,他會不會感到害怕?

秦煙睜開眼,陽光在他眼中聚攏,淺淺的琥珀色眼瞳頓時大放光彩。他拉上了窗簾,室內瞬間昏暗了下來,他的眼睛也失去璀璨的光。

沙發上,沒有了盆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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