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呵呵
呵呵
幾乎是撐到天亮,天一亮,馬上走人。秦煙不敢多待,醫院是死人最多的地方。
他從來沒有把看到的那些模糊的影子聯想到周叔容身上。
在他頑固的印象中,周叔容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溫度的人,寬肩腿長,眉眼總是帶笑。
不是面目模糊,輪廓模糊,分不清有沒有手腳的奇怪的影子。
這一天,是兒童節。
秦煙回到家中,時間還早,不到七點。他洗了一個熱水澡,消除不少疲憊,接着在床上補眠。今天可以偷一下懶,活動九點才開始。
半小時後,他起床做早飯,遲疑着做了兩份。端到餐桌上去。
他今天拾起了儀式感,兩碗面都卧着一只金黃的煎蛋,加一把小青菜,淋上一勺特制的辣椒醬。
周叔容瞅了瞅,嘴角往下撇,他以為這是留給周朗星的。他們已約好,秦煙帶着周朗星進星月幼兒園看表演。
秦煙對着那碗面說:“我昨晚在醫院看了半宿的恐怖小說——”
聽到這裏,周叔容問:“真的?那麽怕,還以毒攻毒?”
“書上說,鬼可以吃陽間的食物。被鬼咬過的食物還在,但味道已經沒有了。吃的是食物的魂。”
周叔容想起被嬰鬼抱着啃的香燭,燃燒後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秦煙雙手合十,“希望每一天,我們都能一起吃飯!”
“唔,不覺得浪費?牙膏都要擠成鐵皮用的人,不會感到心疼嗎?我現在沒有能力接觸物品,不過,總有那麽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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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煙開始吃早餐,等他吃完洗好碗,周朗星敲門了。
他帶了早餐來,是熱氣騰騰的小籠包。
秦煙說:“不好意思,我已經吃飽了。你自己吃喽。”
周朗星強調:“這是在李記買的!”
“但我已經吃飽了。”
“好吧。”
周朗星剛想坐到沙發上随便解決一餐,忽然瞥見不遠處的餐桌上的碗,“你還沒有洗碗?放着我來吧。”
秦煙含笑道:“那是留給叔容的面。”
周朗星不由看向他,秦煙面容沉靜,嘴角帶笑。
周朗星緘默了一會兒,低頭吃包子。秦煙拿了一罐可樂給他。
他下意識說:“溫的。”
“大早上,喝冰的不太好。”
秦煙坐在另一只沙發上,雙手五指交叉,放在腿上。周朗星吃包子時偷看他一眼,見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麽。
想什麽呢?
擔憂今天的表演效果?
“阿煙,不要緊張,我會在臺下給你加油的!”
秦煙失笑,看向他說:“我不緊張,這種類似的表演已經有很多回了。考教資、面試、教小朋友跳舞時家長在外面看……太多了。”
“那……”他舉起挂在肩上的攝像機,“我可以拍照錄像嗎?”
“我的榮幸。”
周朗星喝了一口可樂,“那你剛剛在想什麽?”
秦煙想了想,看得到奇怪的黑影,覺得世上有鬼,會被他當作有病吧。秦煙笑着說沒什麽。
周朗星繼續吃包子,吃幾口就偷看幾眼。
“快點吃呀,看我幹什麽?臉上有花?”
“我直覺,你剛剛一定在想什麽!”
秦煙挑了挑眉,那張幹淨的臉上寫滿了忍俊不禁,直覺很準,但我已經不想告訴你了。
所以,秦煙只是笑。
“弟弟以後是想當警察嗎?”
這種潛臺詞,只要不是裝傻的人都能聽得懂。周朗星只好收起追問的心,但不甘道:“什麽弟弟,明明是朋友!”
秦煙笑着嗯嗯點頭,有些敷衍,又有些認真。
周朗星不滿地嘟囔幾句。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陽光是淡淡的,不冷也不熱。
秦煙拿了一把遮陽傘出門。
周朗星剛想說不坐電梯,秦煙便提前說走樓梯。
周朗星敏感地捕捉到什麽,“昨天你坐電梯經歷了什麽?”
秦煙反問:“你那晚經歷了什麽?”
“電梯門打不開,很古怪,閉了十幾分鐘才忽然打開了。”周朗星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古怪的風。
“唔……我跟你差不多。”
他還是不想說影子的事。到頭來,不過是換來幾句“冷靜一點”“怎麽可能”“這世上沒有鬼”“不要多想”的話。
走樓梯的人很少,走到二樓,才碰到人。
秦煙撐開黑傘,走了出去,周叔容笑着站在傘下的陰影裏。
“怪不得你皮膚白。”周朗星道。
“羨慕啊。要不要擦防曬霜?”
“才不要!”
過了一會兒,周朗星奇怪道:“你傘撐得好奇怪,為什麽要傾到另一邊?”
秦煙說:“我在假裝身邊有一個人。”
周朗星沉默片刻,“要不然,我來撐。我比你高。如果哥躲在你傘下,那不是要弓腰彎膝?”
說着他笑了,“那是什麽奇怪的姿勢?”
秦煙古怪地看他一眼,“周朗星,你要陪我一起瘋嗎?”
周朗星聳聳肩,“對待朋友,不就是要這樣嗎?”
秦煙站住了,周朗星也頓住腳步。
秦煙凝視着他,那雙眼睛很誠懇,秦煙面上松快了幾分,緩緩将傘交出去。
兩人都看不到,周叔容眼底閃過嫌棄,他一頭鑽進秦煙腳下的影子不見了。
周朗星很嚴肅地舉着傘。
一邊狀似認真地問:“哥,這個高度可不可以?有沒有挂到你的頭發?”
秦煙的影子發出兩道平靜無波的笑聲:
“呵呵。”
——都是第一聲。
“對啦,你的腿還會痛嗎?我聽說,有骨折好了的人,偶爾晚上會痛。”
“早就不痛了。也就是我爸好煩,每天打電話叮囑我記得上藥。”
他嘴上說着很煩,其實很受用嘛。
秦煙心想,口是心非的家夥。
仔細想,周叔容也差不多,很多時候嘴裏的話和心裏想的對不上。
差不多半小時,就到星月幼兒園了。
門口很多大人排隊進去,也有很多打着遮陽傘的人,不過進門時大多自覺關掉傘。周朗星便顯眼起來了。
他是那種很在意別人目光的人,此刻硬是厚着臉皮,佯裝看不見。
“人好多。”他免不了抱怨道。
“我們來晚了。來,傘給我。你去登記信息。”
周朗星哦了一聲,乖乖聽話。
登記好了,才走進幼兒園裏。
幼兒園內部已經布置好了,到處花花綠綠的,是昨天老師、學生、教工、還有被拉來當壯工的周朗星共同作出的努力。
因此,周朗星已經在園長老師那裏留下了印象。
當然,他俊俏的臉皮占了很大的功勞。
小孩子也喜歡長得好看的、親切的、開朗的,當周朗星不冷臉,那真是看不出半點酷勁。
向日葵班的雙辮子小姑娘看到了周朗星,還招手道:“哇!帥哥哥又來了!”
因為要來幼兒園,今日的周朗星也打扮得比較溫和,只在左耳上戴了一枚藍寶石耳釘,在陽光下,褶褶生輝。
他走過去,小姑娘半點不怕生,笑得雙眼彎彎,“哥哥,幫我推秋千好不好?我給你一個糖果!”
周朗星笑着答應了。
旁邊的小胖墩嚷嚷道:“叔叔!也幫我推!”
小姑娘朝他呲牙,“長得帥的人叫哥哥,長得不帥的人才叫叔叔!”
坐在樹墩上剛被小姑娘叫了一聲叔叔的小胖墩爸爸,心都涼了。
小胖墩将信将疑,将目光投向爸爸,大聲道:“叔叔!”
小胖墩爸爸:“……我是你爸!”
周朗星不由大笑。
人類幼崽太搞笑了,腦回路不同尋常。
秦煙見他适應良好,心情也很愉快,米粥老師來喊,他便招手道:“我要去準備了!你先陪他們玩一會兒!”
周朗星一邊推秋千,一邊比了個OK的手勢。
小姑娘也很認真道:“好的,豆沙包老師,我會好好陪他們玩的!”
秦煙失笑不得,對她伸出大拇指,“小班長加油!”
秦煙去換衣服的時候,周叔容出來了。
狹窄的換衣間裏,很難再塞下第二個人。周叔容幾乎貼着壁板。
兔子裝就疊在角落的板凳上,秦煙撚起其中一件薄背心,對其太過透明的材質啧啧幾聲。
手指放進來,在這比較陰暗的環境下也能看到些許肉色。
“唔……”
周叔容的食指抵着唇,“有點色情。”
秦煙的臉上寫滿了糾結。
幸好褲子是正常的厚度,秦煙對自己說了好幾聲沒關系,才去解皮帶,這種看似正常又不太正常的動作,給這裏增添了別樣的氛圍。
周叔容仿佛感受到了一種名為荷爾蒙的氣息在這狹窄的空間裏徐徐蔓延,像烤箱裏逐漸膨脹的面包,一下子變得柔軟蓬松,擠滿了換衣間,他好像沒有空隙用來呼吸了。
他看着秦煙穿上一身潔白的衣裳,戴上兔耳朵頭箍,屁股上還翹着一朵白色的毛茸茸的“棉花糖”兔尾巴。
他不由得,抵唇輕輕地笑。
秦煙摸着兔耳頭箍,不太自信地走出換衣間。
米粥老師早就換好了衣服,站在外面等他。秦煙一出來,她的眼睛剎那間點亮了。
“米粥老師,我感覺……”
“感覺什麽呀?很好看呀!”她的聲音夾了起來。
“好像有點透。”
“涼快嘛!”
秦煙半月眼地盯住她。
“哎呀,背心透,又不是短褲透。”
“還是很怪啊。像、像……”
“咳咳。”她有些心虛地撓撓臉頰。
秦煙狐疑地盯着她,“米粥老師。”
她看天看地,“嘿嘿,豆沙包老師。”
“交代吧,你藏不住了。我抓住你心虛的尾巴了。是你買的衣服,你是用什麽标簽搜索的?”
“那個……”她低着頭,不好意思道:“你不要玩偶裝,我怎麽找都跟那種特殊服裝比較搭邊。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套比較正常的。”
秦煙沒辦法了,他安慰自己還算過得去。
“你還漏了一條絨毛邊。”米粥老師拾起來說:“你看,領口有小扣子,扣上去就沒那麽透了。”
還真是,比之前好多了。那條絨毛邊很長,在胸前垂下來,至少遮住了兩點。秦煙的臉色和緩了下來。
活動即将開始了。
辦了很多年了,幼兒園教工已經很有經驗了,最開始吵鬧了一段時間,後來把家人和小朋友分開,小朋友端着卡通小板凳坐在前面,家長坐在教工早已排好的座位上。
這是一場露天活動,在操場上,旁邊就是的樹蔭下就是滑滑梯、秋千等游樂設施。
倒也不必羨慕陰涼的樹蔭,操場上撐着好幾頂蘑菇狀的大傘,每頂蘑菇傘的眼色都不一樣,有藍有紅有黃。
園長在臺上講話,小朋友在下面小聲讨論什麽顏色的蘑菇傘最漂亮。
秦煙和米粥老師的節目《守株待兔》在第一場。
他早已裝扮好,等待前面傳來的暗號。
他坐在室內,黑傘收起來挂在窗邊。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那位說想來看他表演節目的神秘又莫名熟悉的女人——阿玲。已經有兩天沒碰面了。
“你緊不緊張?”
穿着農夫裝的米粥老師不斷走來走去,偶爾停下來喝一口水。她說話時聲音都在哆嗦。
“淡定。想想——”
她打斷道:“完全不能想!我一想到臺下那麽多人看,我就緊張得想上廁所!”
秦煙出主意,“那你趁着園長講話,趕快多想一想,多上幾趟廁所,到時候上臺表演就不會想上廁所了。”
“來不及怎麽辦?”她是新來的,還不知道園長講話的秉性。
“放心。兩年了,她講話總是不少于二十分鐘的。”
米粥老師放心了,趕去上廁所。
在這空隙,陸陸續續有人打扮得煥然一新過來等候。第二組的人穿着新疆舞裙。
米粥老師上了三趟廁所,終于,園長講完話了,臺下的人頓時精神百倍地拍掌歡迎上場表演的老師。
秦煙看了看外面的陽光。
“快快快!”米粥老師催促道。
他遲疑地看着窗邊的黑傘,終于沒有将它拿起來。
他不知道,周叔容微笑地跟在他身後,始終寸步不離。在他步入陽光之下時,迅速鑽進了他的影子裏。
當園長說:“有請第一組上臺表演的嘉賓,他們是來自向日葵班的豆沙包老師和米粥老師!表演節目《守株待兔》。歡迎他們!”
臺下的周朗星手掌都拍紅了。
等秦煙走上臺,他眼睛都瞪直了。草草草……好色好色好色……
直到背景音響起,他摸了摸鼻子,沒出血,萬幸!
他把攝像機擡了起來。
“生活在山村裏的農夫,非常的勤勞,他種的莊稼都比別人家長得好。可是,有一天,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只傻兔子往木樁上撞……”
臺上,扮演傻兔子的秦煙一蹦一跳撞上了泡沫木樁。
哎呀一聲,吐着舌頭倒地了。
周朗星笑得一抖一抖,攝像機也一抖一抖。
“農夫驚訝極了,他抓起兔子回了家。”
臺上,“農夫”抓起“兔子”軟垂垂的粉白色的長耳朵。秦煙不動聲色地,一只手摁住發箍,防止長耳朵被拽掉。
臺上懸挂的紅布慢慢拉起來。
背景音繼續說:“兔子肉太好吃啦!特別是兔頭!加滿了紅油辣椒,太絕啦!”
已經退場的秦煙暗道:這個人夾帶私貨啊!
臺下的小朋友眼淚汪汪,特別是向日葵班的小朋友:
“嗚嗚…豆沙包老師好可伶……被米粥老師吃掉了!她好壞!”
“兔子那麽可愛,為什麽要吃兔子!”
“兔頭,真的很好吃嗎?”
——小胖墩含着手指頭。
背景音繼續響起:“從此,農夫愛上了兔子肉。他想,既然有一只兔子撞上木樁,那麽就會有第二只。他不再用心侍弄莊稼,一心一意等在木樁旁邊,等待着,那不知什麽時候會掉下來的兔子。”
臺上,紅幕布拉開了,只有農夫一個人守在木樁旁。
“他等啊等啊等。等到落葉黃了,等到莊稼黃了,他沒有等到第二只兔子。家家戶戶都秋收了,只有他莊稼都枯死了。”
“他後悔了,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餐——”
臺上,“農夫”哭着向小朋友說:“小朋友,你們知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麽道理嗎?”
園長暗暗點頭,還有互動,不錯!
小朋友争先恐後地回答“不能吃兔子肉”“吃大米飯才能飽”中間混雜着小胖墩的疑問——“兔頭真的好吃嗎?”
“農夫”大聲道:“這告訴我們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道理!沒有付出勞動,就不會得到結果!”
表演結束,大家噼裏啪啦地鼓掌。
而周朗星已經悄悄溜到了後面的小房間,他來慢了一步,秦煙已經進了換衣間。他失落一嘆,只好看起自己錄的視頻。
前面的畫面一抖一抖的,後來将如佳境,只可惜秦煙上臺的時間太短了。
秦煙出來了,周叔容也出來了。
他翹起了嘴角,那是一個溫和中帶着隐秘的炫耀、驕傲、得意的笑容。
可惜周朗星看不到,少了一些趣味。
秦煙已經換回了自己的衣服,楓色短袖,淺咖色休閑褲,十分的中規中矩。
周朗星沒看夠那身潔白的兔子裝,目光艱難地移開錄像畫面,他放下攝像機,十分響亮地拍起了巴掌,補充了秦煙沒有在臺上聽到的結束後的鼓掌歡呼聲。
嘴上說着“好棒”“驚呆我了”“沒想到”“太好看了”之類的誇張語言。
秦煙哭笑不得,趿拉着拖鞋說:“別鬧。我要去洗腳了,赤腳在臺上蹦來蹦去的,髒死了!”
周朗星挂好攝像機,“我也去洗洗臉。”
秦煙拎起窗邊的黑傘,打開了。周叔容沒有再回到他的影子裏,而是躲進了他的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