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影子
影子
真沒有一顆星星是特別亮的。
秦煙一邊仰望星夜,一邊抽煙。淡白色透明的煙霧徐徐上騰,朦胧了雙目,他的注意力轉移到煙上。
他試圖吹出那種很酷的圈狀式煙霧。
周叔容吹出來過,他偷偷看到了。
那是一個巧合。周叔容穿着潔白的衣裳,半仰着臉,昏黃的光落在他眼睫上,他微微眯眼,吐出一個圈圈。
那白色的圈圈愈往上升愈膨脹,像一朵蘑菇雲。連周叔容都看得有趣,嘴角溢出一抹笑。
……秦煙不知道技巧,吐出好多口煙霧,都沒有形成他想要的圈圈。
“你學會抽煙了。”周叔容說:“我帶壞的。”
秦煙又吐出一口煙。
“阿星想帶你去喝酒,他也想帶壞你。”周叔容繼續說:“我記得你曾經說,喝酒不好,容易誤事。抽煙不好,容易留味,小朋友不會喜歡。”
秦煙成功了,他吐出了一個煙圈。周叔容伸出手,在煙圈裏面揮了揮,沒能揮散,看着它越發膨脹時,秦煙突然出手,一把将煙圈打散了。
秦煙收回手,看着手心喃喃道:“涼涼的。”
周叔容也慢慢收回手。
他說:“因為你碰到我了,我全身都是涼的,夏天好像不錯,冬天就要注意一些了。你不小心碰到我,可能就會感冒。”
薄荷煙還有一小半,秦煙一鼓作氣,準備吸完就回家。
Advertisement
周叔容突然擡眸,死死盯住從馬路上爬過來的女人。
她頭發很長,垂着腦袋,看不清臉。她用雙手爬呀爬,在她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她爬過了馬路,向秦煙這邊靠近。
距離三米的時候,周叔容聽到她說了些什麽呓語,好像在說餓。接着,有一只眼睛從漆黑的頭發裏露了出來,看到周叔容時,那只眼睛迸發出一種見到獵物的冷光。
周叔容氣笑了,“什麽阿貓阿狗都當我是一盤菜。”
他捏着拳頭走過去,“正好,渾身的力氣都沒地方發作。”
女鬼啊啊地叫,那只眼睛露出少許的退縮。
理智回歸,那不是她能惹的鬼。
她半個身體匍匐着,用血淋淋的手指扣着地板往回爬。
她的速度很慢。
忽然,一只腳踩住了她的脊背。她沒有雙腿,只好發狂地扭動自己的腦袋。
周叔容面帶微笑,雙手扣住她的腦袋,用力一拔——血,像爆炸一般,朝四面八方噴灑。
那些血噴在身上,他感到體內的力量又多了一絲。
“饒……命……”女鬼的頭在說話。
他看着手上的頭,溫聲道:“才當了幾天鬼,意識沒好全吧,話都說不完整。”
“救……”不說饒命,開始說救命。
“真不好意思,我還沒有吃晚飯,你自己送上來了。”周叔容開始研究起來,“我該怎麽吃啊?”
一口一口地吃?
好為難。他又沒有異食癖。難過心裏那一關。
“算了,放你半條命。”
周叔容用力一抛,那顆頭咕嚕嚕滾到馬路上,随後隐沒不見了。還剩下半具鬼體,他低頭一看,那兩只手沒有放棄,腦袋不能扭了,就撲騰雙手。
周叔容舉起拳頭,一拳一拳地落在這半具鬼體上。
一拳下去,半具鬼體掙紮得很厲害。
三拳下去,那兩只手朝馬路的方向伸得筆直。
七拳下去,它已經不動彈了。
周叔容面無表情地繼續打,直打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那些血肉一旦沾到他身上,便化為無形的陰氣充斥到他的體內。親眼感受到力量的增強,會上瘾。
馬路那邊,女鬼的頭悄悄冒出來,又悄悄冒下去。
周叔容很痛快,不再看地上的一團模糊血肉,他剛往回走幾步,那團血肉化作無形的陰氣追進他身體裏。
周叔容怔住了,回頭看了看幹幹淨淨的地面,一時很困惑。
他記得前幾天晚上撞到一只碰瓷的鬼,把那具鬼體撞得支零破碎。
“不應該呀,如果我把他撞成那樣,那一地的血肉會變成陰氣的。”
這樣的話,沒有鬼敢用這種方法冒險碰瓷。
只有一個可能,那一地的血肉都是用來遮掩周叔容雙目的幻術。
會用幻術的鬼好厲害,還需要碰瓷?果然,那只鬼有着不多的善良。
秦煙把煙頭丢進垃圾桶,起身走了。
周叔容飄在身後,自言自語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連鬼的世界都如此殘酷。”
弱肉強食。
看來,不光白天很難出門,夜晚也不安全了。
看見小區門的時候,周叔容忽然想起在烤魚店裏聽到的警笛聲,不出意外,那是對付阿玲的。
那個女人如今怎麽樣了?
阿玲……阿玲正走在逃亡的路上。一出那扇餐廳的門,她什麽也不顧了,回家拿走手機和身份證等物,立馬包了一輛車離開這座城市。
直到坐上車,她才有心情梳理情況。她怎麽都弄不明白,自己會什麽自殺不了,一睜開眼睛,環境又變了。
她慢慢地琢磨,後來覺得是那個孩子搞的鬼。
她死都不放過她!
一路上,她的心都在哆嗦,特別是天黑了之後,身體一陣陣地發抖。
司機在後視鏡看了好多眼,最後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阿玲破口大罵。
那種怒氣朝他人釋放的感覺讓阿玲的害怕驟降,她瞪着眼睛,繼續罵道:“瑪德!嘴就是賤!”
“嘎——”
車驟然停下,發出一聲難聽的慘叫。
對上那雙陰沉沉、要殺人的眼睛,阿玲的理智瞬間回籠,她縮了縮脖子,弱弱道:“對、對不起……大哥……我剛剛腦子進水了。你原諒我吧。要不然,你罵回來!”
她一邊咽着口水,一邊悄悄看向窗外。開了幾小時,車子已經出了城市,來到人跡罕見的山區,這裏四面環山,陰森森的風嗚嗚地鬼叫。
她開始回想曾經看過的司機殺人抛屍荒野的報道,那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縱然是面對嬰鬼,她都沒那麽害怕。因為她朦胧地意識到,她可以跟她的女兒打感情牌。
她不可以在這裏停下去,有人報了警,她經不起細查,她不要坐牢!
“大、大哥……”她哽咽道:“我再出一半車費,你趕快開車好不好?”
司機收回了吓人的眼神,哼了一聲,繼續開車。
本來,他開夜車都喜歡與客人聊聊天,不會那麽困倦。如今一點心情都沒有了。
這女人就是有病!
車內越來越冷,阿玲緊張兮兮地縮起來,“大哥,能不能調高溫度?”
司機也冷,他奇怪地關起空調,結果溫度沒有下降,越來越冷。
“我的空調壞了?”
阿玲一臉要哭的表情,“有、有鬼……”
司機吓了一跳,回頭一看,更是吓得毛骨悚然——那個女人全身慘白白,兩只黑眼珠直直瞪着他。
“我看你才像鬼!”
突然,阿玲感到雙腳被一雙冷冰冰的小手攥住,那個東西抓着她的腿往上爬。她根本不敢往下看,瘋狂地起身亂跳,門打不開,她便去前面亂按。
“別動!你瘋了!”
“有鬼!停車停車!我要出去!!!”
砰的一聲,面包車撞到路邊的樹幹上,幸好車內兩個人都平安無事。
可是,這把嬰鬼吓壞了。
她開始哇哇大哭。
一邊哭,一邊叫媽媽。一邊伸開手,要媽媽抱。阿玲哪裏敢抱,哭着叫她走開。
司機緩過來,聽到哭聲和呀呀稚語後,驚訝又驚恐道:“哪裏來的小孩子?!”
他本來不該聽到的,但剛剛受到太多的恐懼,肩上的三點火暗了。
阿玲沒有說話,瘋狂地扒拉車門。
那哭聲,最開始對活人不起作用。但漸漸地,阿玲和司機都感到腦袋暈暈的,暈暈的,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許久,這條忽然安靜下來的道路上響起了警笛聲。
周叔容的力量增強了。
吸了阿玲的陽氣,又吸了車禍女鬼的陰氣。如今,他的身軀看上去猶如活人一般,不過,還是沒有人能看到他。他在鏡子上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電梯終于修好了,秦煙走進去,裏面沒人。
電梯門關上的時候,他不經意地擡眼,忽然吓了一跳。他在鏡面裏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但他一轉頭,身後什麽也沒有。
他環視這間空蕩蕩的電梯廂,有三面牆貼上了海報。
他再次盯着前方的鏡面,盯了一會兒,忽然轉頭。
周叔容垂下眼,與他對視。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什麽也沒有裝下。
秦煙還是沒有發現,懷着一點忐忑的心,小心翼翼地回過頭。鏡子裏那個模糊的影子就吊在他頭頂上,好像是因為太高了,站在他身後,露出了部分軀體。
周叔容詫異地挑眉,他彎下腰,從秦煙的肩膀探出頭。他認真看了看鏡面,只看到秦煙緊張兮兮的臉。
“奇怪,你看到了什麽?”
秦煙更緊張了,眼睛瞪圓了,他看到那個模糊的影子彎下腰,探出一個頭來。
有、有鬼!
他瞬間想起那則電梯鬼故事,這裏曾經死了人,死相很慘,幾乎摔成泥,後來有人在電梯裏看到一張鬼臉。
他本以為這是類似怪談的荒誕故事。
就算他非常想念周叔容,想見他,想他回來,但他內心很肯定這世上是沒有鬼的。他信的是科學。
如今,他的三觀在搖搖欲墜。
“你看到我了嗎?”周叔容狀似平靜地問。
秦煙當然不會回答。
于是周叔容繞到秦煙面前,微微彎腰,直視那雙漂亮憂郁的眼睛。
“你再仔細看看我。”
秦煙咬住嘴唇,怕自己叫出來,他看到了——他看到那道奇怪瘦長的影子一步步走上前。
他忽然明白了!
那道影子在鏡子裏,它往前走,它貼着鏡子往外看!
盡管它沒有五官,甚至連手腳都不清晰,身體的輪廓也很模糊。但,秦煙覺得,它在盯着他。
“噔噔噔!”
秦煙一連後退三步。
等電梯開了後,他頭也不回地撒丫子狂奔。
電梯慢慢地合攏,周叔容怔在原地。他艱難地反應過來——秦煙真的看到他了。他在他的瞳孔裏發現了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周叔容的心裏泛出了一朵朵喜悅的花。
他迫不及待地飄出電梯,飄進屋子裏,屋內燈火通明,秦煙把全部的燈都打開了,現在,他正喝水,身上攏着一床被單。
他很緊張,很害怕。
周叔容剛想上前的念頭打消了,喜悅也消失了——秦煙害怕他!
周叔容站在門後,不敢過去。秦煙喝了好多杯水,他一緊張就會喝水,然後他披着那身床單,拾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音量調大。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秦煙。
電視裏的人在哈哈大笑,秦煙稍稍感到安心,随後他取出電視櫃裏的一袋子香燭,又搬出那只香爐來。
他給周叔容上了三根線香,一邊念念有詞:
“叔容,這世上可能有鬼!”
“我剛剛好像碰到了,那是一只電梯鬼。吓死我了,我剛剛跑出來的時候,一定撞到它了,好冷!”
“我懷疑,周朗星碰到過它。那晚,他回去之後就生病了,醫生說他受涼。我還奇怪,他看起來身體很強健的模樣,怎麽那樣虛弱。”
“我覺得,我待會也要生病了。明天要不要請個假?”
秦煙說着摸了摸額頭。
因為這是給周叔容祭拜的,香霧很自然地飄到周叔容身前。
秦煙順着香霧的流動軌跡,看向門後。
周叔容一瞬間僵直了身體。
可現在,秦煙又看不到了。
周叔容軟下身體,說不清失落高興,還是高興占了上風,他一邊吸着香霧,一邊朝秦煙慢慢走過去。
香霧的流動軌跡理所當然地又變了。
秦煙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這些霧氣,問出曾經問過好幾遍的話:
“叔容,你在這裏嗎?”
“阿煙,我在。”
秦煙沒有聽到,仍是笑意盈盈的,臉色雖然有些蒼白,精神卻很好。
“真好,我又能欺騙自己,你在這裏了。”
夜晚,秦煙真的生病了。
又是發燒,燒得不省人事,意識很模糊,周叔容呼喚他好久,他始終睜不開眼睛。
忽然,他記起周朗星買過一只藥箱,放在電視櫃裏。
如今他已經有本事打開電視櫃了,甚至打開藥箱,翻出退燒藥也不是難事。
還能控制一只杯子飄起來,去飲水機裏接水。
可是……剝開藥盒、在藥板上扣出膠囊,這尤為精細的活,他卻無能為力了。前面那些看似不經意的小事已經耗費了他不少能量。
要給秦煙降溫才行,可他已經不敢像從前那樣用自己的手給他降溫。今時不同往日了,他怕他燒得更重。
不行!任由他燒下去,腦子會燒壞的!
周叔容沒辦法,只好瞄上秦煙的手機。他能相信的,要麽是醫院,要麽是胞弟周朗星。
周叔容自然是叫救護車了。
周朗星有什麽用?住那麽遠,趕過來黃花菜都涼了。
“喂,您好。這裏是醫護救治中心,請問您需要什麽幫助?”
周叔容還是接觸不了物體,只能把陰氣灌輸到秦煙的手機裏,連通了醫院的電話。
周叔容說了一句話。
“喂,您好,說話!是說不了話嗎?”
忘記這一茬了。周叔容皺眉挂斷電話,編輯了短信發過去。
二十分鐘後,醫護人員破門而入,找到病人後,先簡單地做了一下檢查。
“咦,是發燒啊。燒得沒意識了。”
周叔容已經提前布置了現場,他把藥盒和杯子都移在秦煙的床頭櫃上,杯子側翻,手機掉到床下,打造出秦煙想一邊吃藥一邊打電話求助卻忽然昏迷不醒的情況。
“呦,燒得厲害,最好打一針!”
于是,秦煙還是被擡走了。周叔容不放心,跟在車後。
等秦煙恍惚醒來的時候,第一只吊瓶快打完了,他愣愣盯着手背上的針管,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
這是怎麽了?
我在什麽地方?
他看好久,才發現這裏是醫院。護士姍姍來遲,安撫道:“幸好你昏過去時發了短信,我們才能知道你住在哪裏,才及時給你退燒。”
她熟練而輕柔地換下第二只吊瓶。
秦煙恍惚道:“我發了短信?”他根本記不清了。
“是啊,”護士掏出口袋裏的手機,“喏,我們還把你的手機帶來了,方便你繳費。”
“哦,謝謝啊。”
“不用謝。聲音好啞,來,多喝點水。”
護士喂他喝完了一杯水,“還要嗎?”
秦煙微微搖頭。
“吊完藥水瓶還需要一段時間呢,好晚了,你先睡吧。現在床位不緊張,你安心睡,吊瓶見底了,我會來換的。”
秦煙便安心閉上了眼睛,很疲憊,他什麽都不願意想。有什麽不懂的,明天再想。
秦煙徹底睡着了,護士來換藥瓶都不知道。
等他再醒來,精神大好了,只是身體還有些虛弱無力。手背上的針管不見了。
病房裏有月亮的光,不算太黑,能看清每一件物體的輪廓。
他看到椅子上坐了一個人。
“你是?”
這間病房裏只住了秦煙,這陪床的人不可能是其他人的家屬。
那人沒有說話。
屋內暗暗的,他連那個人的五官都看不清楚。秦煙抿着嘴,打開了床邊的燈。
“滋”的一聲,眼前頓時亮了。
而那張椅子上,并沒有人,是空的。
秦煙呆坐在床上許久,眼睛都要瞪紅了,他咽了咽有些刺痛的咽喉,然後慢吞吞地玩起手機,不敢再關燈,也不敢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