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鬼院小屋

第 8 章  鬼院小屋

回譽壓堂的路上,辛嘯還在想着剛才的事,想起被自己親手殺死的拔子,和那個催促着他殺人的聲音,于是,他的腳步不由的放慢。

嚴君扭頭看着魂不守舍的辛嘯,等了片刻,見他撫着額頭,想要去扶,但想起之前辛嘯的過激反應,那只手終究是沒有伸出,只是關切的問:“你沒事吧?”

“沒事。”辛嘯澀聲回答,“我帶你去個地方。”

嚴君注視着辛嘯,神色凜然,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沿着玲巧路往北走,此時夜深人靜,街上空無一人,想起這城裏的人,他們的魂魄也許都已不在,留下的只是一具具行屍走肉,辛嘯的心情愈加沉重,神色黯然。

看着街道兩邊沿街的住戶,只有寥寥幾家亮着昏黃的燭火,嚴君不由得開口:“活着的人已經不多了。”

辛嘯出聲回應:“以前,我只覺得這些沒有亮燈的人家,應該是早早睡了,沒想到,竟然,是他們已經不需要了。”

“這是去譽壓堂?”察覺到辛嘯的憂心忡忡,嚴君轉了個話題。

“嗯,我們一會走回頭路,那裏有條巷子,叫格子巷,通往譽壓堂的側院。”

兩人走了一段路,辛嘯轉身,四下掃視了一圈,拐進了一處幽暗的小巷。

剛踏上青石板磚,嚴君就感覺到這裏,似乎在眨眼之間,和之前的路面截然不同,觸腳一陣冰涼。

他本能的擡頭看了一眼,正對着他的牆面上,三個粗重的墨跡,這裏正是格子巷。

沒走幾步,辛嘯帶着嚴君右拐進了另一條巷子,牆面上沒有路名,接着左拐,再左拐,還是左拐,一路上,嚴君始終沒有看到臺階,木門和窗戶,這裏同樣沒有住人。

似乎到了盡頭,辛嘯停住腳步,回頭瞧着走近的嚴君:“你看看這一塊牆壁有什麽不對?”

嚴君已經知道辛嘯帶着他走的是回字形路,而對面就是他們右拐進巷子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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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取名叫格子巷?”

這條格子巷時代久遠,大多是斑駁的牆面,脫落了不少牆灰,已然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露出了黑色的磚石。

唯獨這一面牆壁是灰白色的,應該是後來加蓋的,嚴君注視了石牆片刻,問道:“這格子巷原來是通的,對嗎?”

辛嘯點頭。

“就是這堵石牆把格子巷的起點和終點隔開,這樣從路口就看不到這裏的院子。”

“沒錯。”辛嘯走到了一扇小門前,手在門上輕輕一推,随之就響起了吱嘎一聲門響。

嚴君站在門邊,緊接着就是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兩人都不由的打了個寒顫,

辛嘯跨過門檻,回頭瞧了一眼嚴君,繼續朝前走去:“這裏沒人,已經荒僻多年。”

嚴君的手心往下壓了壓,和起的劍光緩緩變暗,不着痕跡的隐匿在這幽靜的枯草院中。

“這裏是譽壓堂後院?”

察覺到了身後的亮光消散,辛嘯不由得又是一個哆嗦,腳步停在半路,倏然回頭:“你為何壓了劍光?”

“不怕有人見到嗎?”

“哦,我不太習慣,”辛嘯讪笑着轉身,他也說不上哪裏不習慣,因為之前的每一次,他都是獨自一人行走在這一條黑暗沉悶的路上。

前面是一個土坡,他接着一路向上,“你說的沒錯,我們現在就進了譽壓堂,只是這裏很久都沒有人來了,而這一扇小門,這些年也只有我一個人走過。”

嚴君踩上坑窪的石階,兩邊的荒草樹木,看不到一點顏色,在沉沉黑夜的籠罩下,扭曲的輪廓更顯得猙獰可怖。

“這裏,才是真實的譽壓堂,我只想問問,嚴宗主和你來的真實意圖。”

辛嘯已然走到小山包上,腳下是嶙峋的石塊,軟靴踩在上面,頓感咯人的很,他左右巡視,想找一處相對平整的地方,只是這裏尖石遍地,打量了一圈,也沒有找到。

此時,嚴君已經踩了上來,辛嘯一直密切注視着他的表情,但見他神态自然,似乎并沒有感覺到有什麽不妥,那顆提起的心才稍稍放松下來。

“我感受到了。”嚴君遲疑了片刻,并沒有回答辛嘯之前的問題,而是轉了個話題,說的是腳下的這塊土地,更是隐射了對真實譽壓堂的切身感受,神情卻很坦然。

辛嘯先是一怔,以為嚴君說的是布滿石塊的山坡,但随後又發現嚴君只是在轉移話題,嘴角微勾,不易察覺的冷哼一聲,帶上了幾分譏诮之色,餘光瞥了一眼嚴君,他來回踱着步:“我經常來這裏,你看這下面,有幾間小屋。”

嚴君順着他的視線朝下望去,果然有四五間小木屋,孤零零的并排坐落在山坡之下,在黑暗的夜色之中,更顯得弱小無助。

辛嘯并沒有追問嚴君此行的真實意圖:“這裏曾經關過很多人,都是那些不願就範的女孩,時間一長,有些人無奈從了,而有些始終不願的,就被,就被。”

辛嘯重複了幾遍,卻實在說不出接下來的話,嗓音裏帶了些嘶啞,看着嚴君一步步朝下走去,沖着小屋的方向。

辛嘯沒動,站在原處,高高在上,揚聲道:“沒人了,你不用去看了,人去屋空。”

嚴君很快走到了木屋之前,看着露出慘白內裏的木門,絲絲縷縷,慘淡至極,他沒有去推木門。

忽的有風刮來,直吹的木門嘎吱作響,機緣巧合的開了一條門縫,露出了深不見底的黑色。

嚴君似乎想起了什麽,猛地轉身看向山包上的辛嘯,他的那雙黑眸就是如此的深不可測。

辛嘯無視他的眼神,緩步下山,雙手背在身後,又是一陣風,帶上了一些陰寒之氣,辛嘯的一縷發絲被輕輕揚起,似乎才給此時晦澀的空氣中,平添了幾許活氣。

嚴君松了劍柄,溫和的劍光暖暖的流洩而出,辛嘯揚手大咧咧的拂去了右頰的亂發,他的臉被那道劍光照亮了一半,原本深入潭底的眸子,有一道清澈的光芒漾了出來。

“有六年的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來,第一次是剛來譽壓堂,沒人收管,我就到處閑逛,偶然間發現了此地,卻不料,也看到了譽壓堂極為醜陋的一面。”

嚴君揚起佩劍,朝門縫裏照了照,沒有看到什麽,空蕩蕩的:“你知道當時為什麽把你帶了進來?”

“當時不知,時間長了,風言風語的,自然就知道了。”辛嘯的手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嘴角揚起,露出了嘲諷的意味。

“後來呢?”

“後來,後來什麽,哦,你問我後來怎麽沒走,你或許也聽說我以前是個小叫花子,沒家沒爹娘,如果我走了,去哪裏,這裏雖然不堪,但好歹有個窩,有穿有吃的,還不差勁。”

說到一半,辛嘯發現嚴君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讪讪的道:“好了,實話告訴你,我想改變這裏,改變整座罔城,雖然我也有努力,但更多的時候,我無能為力。”

說完話,辛嘯信步走近一扇木門,輕輕的朝裏推了推。

微弱的吱嘎聲又一次響起,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空曠又森然,而辛嘯并沒有走進去,只是在門口定定瞧着。

嚴君舉劍走到他身邊,劍光照進小屋,将小屋隔成了光明和黑暗兩個世界,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冷風吹了進去,揚起了一地粉塵,覆上了他的鞋面。

屋裏确實沒有任何東西,在稀薄的灰塵中,看着更為寂寥,木窗均被鐵釘牢牢釘住,嚴君能想象出被關進屋裏的人,應該是多麽絕望和無助。

“你知道嗎,這間屋子,曾經住過一個姐姐,她比我大上幾歲,來之後不知這裏的規矩,只覺得是抓來做丫鬟,可又沒讓她做什麽,就那麽養着,兩年後,她十七了,出落得還算漂亮,就被召去,可是她死活不願,一直被囚禁在這裏。”

辛嘯的手指不停摳着腐爛的木板,發出了輕微的咯吱聲,他的身板筆直,視線落在了那道模糊的黑白分割線上。

“自從我發現姐姐被關進去以後,我很擔心,就天天去看,窗戶被木條釘死,就算豔陽高照,她也只能透過縫隙看到一絲絲的陽光,一個月後的一天,我又去看了,就看到了她被人拖了出來,那時她已經死了。”

辛嘯的眼裏沒有任何情緒,就連一絲憤恨都沒有,只有平靜,平靜的讓人有了一種錯覺,是漠然,視生死為平淡的冷漠。

但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握着佩劍的手不停的摳着劍鞘,發出了一陣尖銳的金屬摩擦聲,與他手指關節的咯咯作響混在了一起,哀鳴至極。

辛嘯說完,長舒了口氣,他口中的姐姐,曾經見過,剛進罔城的一年裏,結伴的小乞丐們經常上街。

有一次,他落了單,路過清光路,感到有些累了,就找了個地方,歪着腦袋,靠上了一戶人家的大門。

在他差不多快要睡着時,門從裏面被打開,他一下子往後仰倒,同時靠在了一個人的腿上。

一個少女的驚呼聲響起,他吓得驚醒,睜開眼睛就看到了一個語笑嫣然的臉,張口結舌了半天,準備撐起身體坐起,伸手去拉門框,可怎麽也夠不着。

是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姐姐,扶着他坐了起來,對着他看了半天,突然聽到一陣咕咕的叫聲。

姐姐笑了:“這位弟弟,是餓了嗎?”

辛嘯摸着餓扁的肚子,不知所措的點了點頭。

自此之後,辛嘯但凡外面要不到東西吃,又餓的厲害,就會來到這裏,姐姐總會給他準備一些吃的。

可是沒想到,辛嘯進譽壓堂沒多久,這個好心的姐姐被擄了進來,辛嘯當時不知怎麽回事,兩年後姐姐進了鬼院,他才知道大事不好。

“之後還有嗎?”嚴君的語氣盡量放緩放輕,猶如一陣微風拂過,卻沒有激起一點漣漪。

“嗯,應該之前就有,姐姐離開之後,我就開始注意這個院子,看到了很多女孩的慘死,我現在都見怪不怪了,從最初的恐懼嘔心,到現在的麻木不仁。”辛嘯無奈一笑,沒有露齒,雙眸自然沒有彎起。

“謝謝你相信我,辛嘯!”嚴君的神色不由的凝重起來,以後的路會很長,這裏的事情太過複雜。

“我有些心累,或許是看得多了,不知該如何面對,或者說不知該如何處理。”辛嘯擡步往前走去,腳步不由的輕快起來。

剛走到隔壁屋子的門口,忽然,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了出來,像是小孩的哭鬧聲,又像是女人嗚咽的哭聲。

嚴君手中一緊,提劍就要推門,被辛嘯攔在門口,将開了一條門縫的木門關上。

辛嘯拽着門把手,武斷的大聲吼道:“別看了,沒什麽好看的。”

嚴君發現辛嘯的神色極為不悅,一時鬧不清楚辛嘯的情緒起伏為何如此之大,令人弄不明白,他就這麽怔怔的盯着辛嘯。

半晌後,辛嘯似乎緩和了情緒,言語放輕,道:“沒事,是小鬼。”

“為何?”嚴君這才放下了劍。

“是個小女孩,進來沒多久,被他們不小心摔死了。”辛嘯閉了閉眼。

嚴君震驚:“摔死的?”

辛嘯的聲音逐漸變輕:“嗯,他們鬧着玩,将她綁在房梁上,繩子沒綁緊,然後就摔死了,這麽高,小孩很小。”

辛嘯擡手比了個高度,仰頭再看了過去,手在空中停了很久,他一聲不吭,似乎在回憶着什麽。

兩人都陷入沉默之中,嚴君似乎理解了辛嘯上下起伏的情緒,不知過了多久,辛嘯重重的嘆了口氣,垂下了手。

嚴君這才開口:“亡魂不散,就無法投胎轉世。”

辛嘯冷笑:“這一輩子的悲慘遭遇,就算成了鬼,也不想轉世再經歷一次,恐怕是她不想再次為人,除非,這世道有了光明,她才會放下戒備心,對人世才會有期許。”

上了土坡,重新踩過咯人的石頭塊,辛嘯停住腳步:“如果你親眼目睹有人被害,或者是自殺,你會選擇漠視嗎?”

嚴君就站在他的身邊,想都沒想,直接道:“不會!”

“那如果逼不得已呢,因為自己太過弱小。”辛嘯的聲音明顯放輕,嗫嚅着問道。

“可以讓自己變得強大,就像你說的,能力大到可以改變這裏,改變罔城。”

辛嘯苦笑,垂頭喪氣道:“我似乎沒有這樣的能力。”

随即他搖了搖頭,再次下了土坡,明顯的加快了腳步。

而嚴君也沒再和他并排而行,始終落在了他身後兩步,下坡的時候,又一次轉身看了一眼坡下的那幾間小屋。

“壓合,跟了我們一路了。”

出了鬼院,辛嘯停住腳步,卻沒轉身去看。

嚴君其實也早已發現,但他料到辛嘯肯定和他一樣,既然辛嘯沒說,他自然沒有提。

不遠處讷讷走過來一人,嚴君一看,正是那天在堂口看到的小厮,當時緊随辛嘯,那應該是他身邊之人。

壓合低聲喃喃道:“公子,嚴二公子。”

“你跟着我幹什麽?”辛嘯別過臉,無奈看向壓合。

“我發現公子去了那個鬼院,怕有不妥,再說嚴二公子也一起去了,我在你們後面,給你們放個哨。”壓合的聲音越來越低,能看出來他心神不寧。

嚴君沒有想到,辛嘯竟然帶他來了鬼院,相傳鬼院事多,他心頭一凜,回憶起辛嘯在訴說的時候,沒有帶上一點情緒,只是在泛泛而談。

辛嘯旁敲側擊的在表明态度,不動聲色為嚴君開了一扇門,露出了一條門縫,這一扇門要想真正徹底的打開,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力。

“呵,壓合,你長出息了,需要你放哨。”辛嘯的神色緩和下來。

嚴君難得看到他臉上的放松和舒展,卻聽壓合又道:“嗯,公子,是長出息了。”

辛嘯綻開了一個會心的笑容,在嚴君看來,卻是石破天驚,這一天見面下來,沒怎麽露齒的辛嘯,貝殼一般的牙齒,和他微彎的雙眸一般,幾乎照亮了身周的黑夜。

“公子,別笑了。”壓合這時卻說了這麽一句,倒讓嚴君心頭一怔。

辛嘯這才斂起笑容,應了一聲:“嗯,你回去吧,我們也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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