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苦樂相對
苦樂相對
到底是邊陲小鎮,入夜後天氣轉涼,寒氣絲絲入骨,便是修真者也難以抵擋這股無來由的陰寒。
皎潔凄美的月光下,月扶儀和這個鎮子的鎮長并排站在山頂。
從蠱粵山往下看,全是魔氣和陰氣。
“你當初獻祭的時候,可有過不甘的感受?”月扶儀開口了。
拾清不正經地笑了一下:“你問這個做什麽?”
月扶儀望着眼前的景,沒有什麽表情,眼神卻是冷冽而清醒的。
“在确定,我是否有必要順應天命。”
拾清眸光一閃,挑眉望向他,沒有說話。
沉默的氣息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
“月扶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我們認識多久了?”
“問這個做什麽?”
“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拾清道。
月扶儀面不改色地道:“我性情大變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屋子裏那個小子用這麽短的時間,就改變了你的打算嗎?”拾清眼裏滿是認真地看着月扶儀,“如果是我,我會勸你心狠一點。”
“寧可負天下,不可負自己。”
月扶儀聞言只是笑了一聲:“你現在後悔嗎?”
拾清俯瞰山下,原先他們獻祭的時候,并沒有想過還能以這種清醒的形式存在,如果不是月扶儀,他就不會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時至今日,世上不曾再有人記得他,他也忘記了輝煌的生前,但是他卻記得,當初他怎麽慢慢接受了自己虛無的存在,用一磚一瓦給志同道合的道友一起建立了這個鎮子。
誠然,這裏很荒蕪,生活也很單調,他們日複一日守着這座山,努力忘記自己塵世的牽挂。
“以前的修真界,不是這樣的。”他喟嘆一聲。
“一直都是這樣的,有明就有暗,有善就有惡。只是現在有很多人都以為我們是惡,所以他們自然是善。”月扶儀道。
世人皆如此以為,那真相如此便不重要。
“你有自己的主意就好。”世事易變,世人不知當年難,也不曾有人知我名,亦不會憐我今日苦,甚至厭我棄我怨我。
拾清說着又重新笑了笑:“接下來,我也要攜此鎮的人閉關了,扶儀,但願還能見你。”
月扶儀感受着身體裏匮乏的靈力,輕輕一笑,不說話了。
他跟姜遺墨雖然看上去都活蹦亂跳,實際上,一病一殘。
姜遺墨體內的毒素還是被人留了一手,原先潛伏在骨髓裏的毒發作,現在一發不可收拾。
他每日都背着月扶儀咳血,雖然極力掩飾,但是瞧他那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樣子,月扶儀只能盡力配合他演戲。
他可以心再狠一點,任由姜遺墨在他面前這樣被毒死,若是沈遂某一天突然發現,建木的樹苗在自己的眼前枯萎,而原因竟是他自己聯合其他人催動的毒素,想必臉色會相當精彩。
不過姜遺墨似乎偶爾會注意到他那有時略顯異常的神色,只是抿了抿唇,更加刻苦地壓制自己的毒素。甚至,他突然開始每天進出廚房,給他泡點水喝,還有做菜。
他跟小乖一起做菜,效果非常炸裂,不過他聰穎一些,失敗一兩次就會下廚了。
姜遺墨在害怕自己會抛棄他。
這樣的認知讓默默觀察的月扶儀陷入了沉思。
然而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浮雲仙宮出事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月扶儀在修真界的名聲現在并不太好,更何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日在沙漠,他跟姜遺墨兩個人早已觸犯衆怒,姜遺墨更是直接召喚了魔界的邪物。
但是意外的是,姜遺墨被人特意抹掉這場戰鬥中的名字,雖然大半個修真界都知道真相,但是他們讨伐的依然只有月扶儀和浮雲仙宮。
有藏書閣的結界加持,浮雲仙宮不至于出事,但是……還是有弟子被逮住了。
若只是被逮住,那還好辦,但是,那弟子卻當衆變成了上古神器。
這無疑是在整個修真界炸開了鍋,他們萬萬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神器居然會化作人。
……
浮雲仙宮之中。
月扶儀還是偷偷地回去了,回去之前跟姜遺墨說會早點回去。
自然有人在浮雲仙宮守着他,不過月扶儀就算沒有靈力,順手也是能解決一些所謂的高手的。
當年天上人間發生過的事,發生在浮雲仙宮不過是早晚的事。
月扶儀知道,浮雲仙宮大部分人也都知道。
宮延玉幾人面色難看。
看見月扶儀時,他們的眼神亮了一下。
“是景山。”季澤先開了口,他道,“是我沒看好他。”
能被當衆逼回原形,難以想象景山被抓住後都做了什麽。
浮雲仙宮有一個秘密,之所以不招弟子,全是因為,浮雲仙宮裏的弟子全是以上古神器為原形存活的。
這也導致,浮雲仙宮裏的人不能随意外出,也不歡迎別人來訪。
這個秘密,他們保守了幾千年。
月扶儀問:“他為什麽跑出去。”
“景山原形是問祀珠。他那天跟我說……”季澤看了月扶儀一眼,但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卻無法開口。
問祀,即為問“死”,月扶儀知道他這麽說一定是不能讓其他人聽見,于是便讓大家都散了。
只剩下宮延玉,季澤還有他,尹睢也在。
“他說什麽?”
“他說看見了你……”季澤張了張口,眉頭蹙成了“川”字,“你要隕落了。”
宮延玉沉默站在一邊,閉了閉眼。
月扶儀道:“只是我隕落?”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尹睢。
尹睢依舊笑的出來:“我又不能未蔔先知,人類的彎彎繞繞可怕得很。”
月扶儀點點頭:“景山如今怎麽樣?”
尹睢能千裏之外知人惡念:“自然是等着被人認主呗。”
月扶儀沉默了一下:“若真如此,我便将那人殺了。”
“宮主,你受傷了。”宮延玉提醒道。
月扶儀微微一笑:“我們這裏最不缺神器,連我這點傷都治不好嗎?”
他的話讓其他人若有所思,不過,世界上有很多傷和毒是藥石無醫的,不然為什麽景山會做出這樣的預言。
而且,景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們以後也難以幸免。月扶儀一直是他們的支柱,若是他走了,他們恐怕不能再有自由。
月扶儀好似不當一回事,但是當天夜裏還是抽空去了一趟流星鏡月閣,回來的時候他臉上依然帶着笑,只是這笑意越看越表面。
他變成“越輕辭”的模樣去了一趟凡間。
修真界發生什麽事,和這些凡人甚至是修真界不過築基和金丹的弟子是沒有瓜葛的。
百姓安居樂業,修真者除魔衛道。
那五百多年間,他在人間順手施為,倒是結了不少善緣。
在江鹜的幫助下,江曉妍走出了悲痛,那孩子也被救了回來還給了她。
嚴夜依然跟着顏夢瑤,并且逐漸打動了她。
岑晔保持自己的正直,下山歷練,除魔衛道。
鐘怡然則在宗門中成長為能獨當一面的大師姐。
溫雅在琳琅長巷做着大生意。
……
月扶儀倚着橋,做了一遍那五百年之間自己會做的事,抛着買來的魚食,觀察着街巷煙火。
人間的苦樂總是相對而言。
“是你。”
一道熟悉的女聲吸引了月扶儀轉頭,他望向來人。
一個明豔的少女看向他。
是鐘怡然。
浮雲仙宮的人在修真界大概是被看見了就要抓住的存在。
鐘怡然朝他靠近了一步。
“去安靜的地方,我們談談。”她說話的聲音更加的穩重了。
……
隔音的包廂內,鐘怡然道:“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你不抓我?”月扶儀問。
“當然不。”鐘怡然環顧四周,又加了一層隔音的結界。
“修真界如今白帝城一家獨大,我不是道聽途說的人,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我是不會相信他們對浮雲仙宮的審判的。”
月扶儀似乎早有預料:“多謝你的信任。”
“沒事,你從前幫我許多,我一直想報答你。”
月扶儀問:“這樣不會連累你嗎?”
鐘怡然輕輕一笑:“我如今參與許多歷練,也看透了人心,他們越是在意自己在外的名聲,那就越好對付。”
月扶儀沒有拒絕她的幫助,默默道:“你想做什麽?”
“你們的秘密,如今雖未公布,但是其實大半個修真界都知道了,你們那個弟子,我有辦法帶出來。”
月扶儀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他輕輕一笑,顧不得客套:“多謝你,你放心,他們絕不會對付你的。”
鐘怡然搖了搖頭:“你有些心不在焉。”
月扶儀的臉上沒有了少年氣息,盡管想掩飾,但是他偶爾空洞的眼神還是讓人察覺到他最近的狀态。
聽了這話,月扶儀正了正神色,微微一笑,讓眼中多了一抹高光:“确實,我最近,常常夢見故人。”
夢中的時間比現實的一個月還長,短短幾天,他便将自己的過往回憶了一遍,無論是好夢還是壞夢,總是會讓他的精力消耗,開始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不過無可辯駁的是,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還在他的可控範圍內。
“你從前不會依靠別人。”鐘怡然開口,“我很高興,有人改變了你。”
……
走出這裏的時候,月扶儀臉上依然挂着笑容,換個身份換個表現形式,然而,他卻在門口看見了一個人。
姜遺墨面色有些蒼白地站在外面,眼中的光明明滅滅,讓人聯想到暗夜中燒的短了一些的蠟燭,燭光也是這樣明明滅滅,奄奄一息,有種寂靜而破碎的美感。
額前的碎發垂落,他看着月扶儀,站在熱鬧的人群中孤獨得像是一抹沒人看見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