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們的故事該是怎樣的結局

第九章 我們的故事該是怎樣的結局

大夏天授禮法延祚九年秋天。寧令哥已經走了四個月了,夏天在最後一聲蟬唱中離開了人間。

洛紫陌每天的工作除了煉丹外就是照顧花園中的雪蓮,她總是擔心雪蓮會死于炎熱的夏季,但不知是出于什麽原因,那些雪蓮卻神秘地存活了下來。

秋天起矣白雲飛,草木搖落兮雁南歸。

她并不經常思念寧令哥,時而覺得憂傷,更多的時候不過是坐在樹下仰望天空。

天是寂寞而疏遠的,一如人間時時告別的衆生。相聚和別離都讓人黯然神傷,人因遠離而更加烙印在心底。

她總是戴着那只琉璃珠釵,就算是沐浴也不願拿下。只要戴着它,就能感覺到來自于那人的溫柔。

她偶爾會想,何時寧令哥才會歸來?她不過是眷戀他叫她的聲音,因為失去了他的呼喚,生命變得無比空虛。

等待并不漫長,因為心存希望,當寂寞難耐之時便看一看搖曳生姿的雪蓮,一切就都變得有意義起來。

但,世事卻往往出乎意料。

洛紫陌覺得自己必須離開興慶皇宮是在她目睹了太子李寧明将二太子妃投入煉丹爐,并毀掉了滿園的雪蓮以後。

在過去的半年時間裏,太子的性情益發古怪,誰都無法知道他的心到底沉淪在何處。

他将美若天仙的趙采薇投入丹爐,不過是源于一場争執。

趙采薇已經有一個月的時間不曾回到興慶皇宮,她回來時,是一個滿月之夜。宮女們悄悄傳說趙采薇開始服用五石散,每天都在現實與夢境中徘徊。

事情發生之時,洛紫陌如常地在丹爐中加入各類繁多的丹藥,她煉丹多日,不曾煉出長生不老之藥,也不曾煉出怯藥延年之藥。她所煉出的丹丸一壺壺地放在丹房之中,逐漸堆滿了一個角落。

此時,太子推門而入,拉着披頭散發的趙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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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忙起身迎接,看見太子臉上振怒的神色。

“紫陌,你還在煉丹嗎?”趙采薇格格地笑,臉上帶着妖異的紅暈。

紫陌低聲回答:“是的。”

趙采薇的笑聲便忽然暴發了出來,“你為什麽還煉丹?宮人們都傳說你是二皇子的女人,你為什麽還要替太子煉丹?”

紫陌一愕,不敢回答。趙采薇笑道:“你知不知道,每個妃子都有自己喜歡的男人。大妃喜歡任将軍的兒子,三妃喜歡上了漢人種世衡,而我,而我,”

采薇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她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心思,忽然尖聲叫道:“而我喜歡上了道士路修篁!”她瘋狂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流滿了面頰,“你可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他?”

紫陌搖了搖頭。

采薇神秘地笑笑:“因為他給我吃五石散?你有沒有吃過五石散?那東西真地很神奇。”

紫陌怔怔地看着她,默然不語。

太子一掌擊在她的臉上:“我說過我最讨厭吃五石散的女人。”

采薇被他打得踉踉跄跄地後退了幾步,幾乎撞倒了丹爐。灼熱的生鐵立刻将她的衣服烤焦,在身上留下一道冒着黑煙的傷痕。

紫陌吃驚地捂住嘴,但神智不清的采薇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她仍然吃吃地笑着,“你為什麽不喜歡吃五石散的女人?你是在說反話嗎?你父親的情婦沒藏黑雲就經常服用五石散,可是你卻一直在暗戀她。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她有一手,你們兩個早已經勾搭成奸了。這就是為什麽你對別的妃子都置之不理的原因,你愛上了你父親的女人。”

太子的臉沉了下來,他本來盛怒的神情迅速變得平靜。他淡然開口:“你說得話太多了,吃五石散的女人令人讨厭,而話多的女人則該死。”

趙采薇挑釁地揚起雙眉,“我該死?那就殺死我吧!”

太子笑笑:“是的,你很快就會死。”

話聲才落,太子便抓住趙采薇的手臂将她推入丹爐之中。迷醉的趙采薇仍然感覺不到疼痛,她全身的衣服因高溫而迅速燃燒,她卻仍然在火中笑個不停,“你不喜歡聽我說話嗎?因為我說出了事實,你怕聽見事實。”

她的笑容終于收斂了起來,臉上開始顯出一抹淡淡的幽怨,“可是所有的妃子中只有我曾經全心全意地為你煉丹,你可知道嗎?”

火焰攀上了趙采薇的臉,這一刻她美麗如同火中鳳凰。爐火在瞬間純青,爐中丹藥終于煉成了。

李寧明慢慢轉過身,望向臉色慘白如紙的紫陌,“丹藥成了,給我拿過來。”

紫陌怔怔地看着他的臉,如同看着魔鬼。

李寧明道:“你看什麽?難道沒有聽清我的命令?”

她幽幽地開口:“丹藥成了,但那是二妃的命換來的。”

李寧明枯澀地笑笑:“正因如此,我才更應吃這顆丹藥。”

紫陌咬牙,眼前逐漸模糊,她攀上梯子,用長柄勺舀出一顆火紅的丹藥。

李寧明看着這顆丹藥想了一會兒,然後便放入口中,仔細咀嚼。他吃得很慢,似要品嘗藥中滋味。

丹藥被吞下後,他向着窗外望去,從這個窗口并不能夠看見花園中的雪蓮,但他卻仿佛看見了。“我不喜歡那些雪蓮,我卻仍然容忍它們在皇宮之中存活,因為我希望在這個孤獨的皇宮之中你能夠有所安慰。”

紫陌怔了怔,不由望向太子。太子的眼角泛起了一抹凄涼的笑意,“人若能沒有感情,該有多好啊!”

空氣之中散發着一縷皮肉烤焦的味道,二妃正在化成一堆灰燼,灰燼之後便是一縷輕煙,輕煙之後則将空無一物。

太子走出丹房,大聲吩咐:“撥掉那些雪蓮,一棵不許剩下。”

紫陌慢慢地坐倒在地,她想,太子是真地瘋了。她想她也要瘋了,如果她繼續留在這個瘋狂的皇宮之中。

雪蓮垂死之時散發出絕望的清香,香氣自鼻端一直鑽入人的身體之中,似不甘的幽魂,要依附着人的骨髓而存活。

夜晚來臨後,紫陌換上一件黑衣的衣服,頭臉也用黑布包住。又自禦馬房中偷了一匹馬,悄悄地溜出皇宮。

她想,她要回到敦煌去了,她是如此懷念着月牙泉和鳴沙山,只要能夠回到敦煌,一切就會回到過去。而且……

而且去敦煌的路會經過甘州,也許,也許能夠見到他。

如此想來,她便忽然急切起來,心中的期盼如同蓬勃而生的春草。只要向西行,只要一路向西。

她馬不停蹄,日夜兼程。向西的路漫漫無邊,來的時候,她用了整整二個月的時間。

她每日在馬鞍上畫上一條痕跡,到第七天的傍晚時,她終于看見蒼茫古道上的城市。路人不多,因為前方在打仗。

她問每個經過的人:“是甘州嗎?”

人們都會肯定地點頭,她的心便會更加雀躍。她固執地問着每個人,就算是已經得到過幾十次相同的答案,仍然契而不舍地問下去。

但當甘州近在咫尺之時,她卻又覺得不安。

為什麽會到這裏來?難道是為了找他嗎?

她在離甘州不遠的城外樹林中下了馬,拾取地上的樹枝生了一堆火。天已經晚了,也許應該明天再進城。

她在火邊計劃着進城的情形,見到他時應該說些什麽?

她用力地想,越想越是迷茫,見到他時,到底應該說些什麽呢?

她感覺到自己的不安與急迫,忍不住笑了,也許一句話都不說吧!

忽聽蹄聲“得得”,幾匹馬兒向着她的方向疾奔而來。

一騎當先,馬上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女子長着漆黑的頭發,碧藍的雙眼,肌膚雪白,她只看了一眼便知是回鹘族的美女。

那女子似乎是在逃命,滿臉惶急,馬兒不辯方向,向着紫陌沖了過來。

紫陌閃身,讓過奔馬。耳邊傳來鳴镝聲,一枝箭,快如閃電般地射來。馬上女子悶哼了一聲,被箭射中,自馬上跌落。

紫陌一驚,心想她被這一箭射中,只怕是必死無疑。那女子卻□□了一聲,自地上坐起來。箭也落在她的身邊,紫陌這才看見,原來箭是沒有箭頭的。

身後的幾騎追兵也到了跟前,為首的是一個黑衣少年。

他在紫陌面前勒住奔馬,含笑看着紫陌。

紫陌的臉有些紅了,她擡頭看着少年,想了半天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寧令哥眨了眨眼睛,一如往常地露出一抹略帶嘲諷的笑容,“為什麽不說話?”

紫陌搖搖頭,嘴唇動了動,又想了想,嫣然一笑,畢竟沒有說話。

寧令哥伸出一只手,紫陌将手交到他的手中。他輕輕用力,便将紫陌拉上馬背。

思念可以很遠,原來也可以很近。

他輕聲說:“我每夜都會夢見你。”

紫陌咬唇,低頭笑,“不相信。”

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胸前:“問問它,是否在說謊。”

那顆心沉實地跳動,紫陌伏在寧令哥的背後聽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悲從衷來。不知為何,她有不祥的預感,似乎一切都已經走到了盡頭。

她卻仍然勉強笑道:“我也一樣思念你!”

這麽久以來,這是她說過的最露骨的話。

寧令哥怔怔地發了會兒呆,擡頭看看頭上的星空,伸手指着北方的星辰,“你看那星鬥。”

紫陌望向北方天宇,七星之外,便是北天最燦爛的星辰。

寧令哥指着那顆北方天空最亮的星,“那是北辰,只要找到它,就可以找到大地的方向。”

他沒頭沒腦地忽然說了這麽一句話,似是頗為出人意料。但他便這樣說了,而紫陌也靜靜地聽,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北辰,只要找到它便可以找到大地的方向。

她用力點頭,“我記住了,只要找到它便可以找到大地的方向。”

只要找到你,便可以找到心的方向。

紫陌緊緊地抱住寧令哥的腰,兩人打馬向城中奔去。其實并非如此艱難,一切皆可在不言之中。

馬上的女子亦被帶回城,城在紫陌來前被破,出逃的女子便是回鹘公主。

她是一個固執之中略帶哀傷的女人,據說她所有的親人都死于這場戰争,唯一活着的皇室成員便只剩下她而已。

她被帶回城後,便不再進食,只是沉默地接受着每個對于她的安排。

她即将在三日後與敵人李元昊倉促成親,這場政治婚姻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安撫回鹘不馴服的人民。

回鹘公主一直不曾開口說話,如同一個啞巴。她每日寂然不動,目光固執地停留在同一個位置,誰也不願看上一眼。

宮人們悄悄傳說,“公主是氣瘋了吧!”

但她的眉間眼角也沒有一絲憤怒之意,只是漠然,無邊的漠然。

三日後,婚禮如期舉行,李元昊與回鹘公主站在城頭接受回鹘百姓的朝晉。

人們在城下哭泣,城上則響着歡快的音樂。

終于有人大聲呼喚:“你為什麽要嫁給我們的敵人?”

呼喚的人立刻被混雜在人群之中的衛士拖到城前,一刀将頭自頸上砍下。

人們愕然,寧靜片刻,怒潮卻立刻洶湧澎湃。

人潮向着城下沖來,“你不是我們的公主,為何要嫁給殺死你父兄的人。”

“難道死就那麽可怕嗎?”

更多的人頭自頸上滾落,城下的鮮血如同黏稠的瀝青,将人的雙腳牢牢地粘在地上,舉步唯艱。

公主卻嫣然一笑,三日以來終于開口說話:“如果你們一定要我死,又有何難?可是為什麽你們自己不願活下去?死并不可怕,可怕的卻是活着。”

她向着城下一躍而下,全無征兆。

站在她身邊的李元昊下意識伸手,卻只抓住了一片白色的衣袂。

公主落入城下的積血之中,逶迤如同一段織綿。

人們又一次寂靜如死,公主未死之時,人人以其為恥,當公主真地死去後,人們才感覺到了後悔與不安。

李元昊露出古怪而殘忍的笑容,他慢慢開口,一字一頓,“多麽愚蠢的人們!你們是因為公主而活,現在她死了,你們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他輕輕揮了揮衣袖,殺戮再次展開。

這一次的屠殺有別于上次,不再有所選擇,逢人便殺,直殺到每走一步都必然會踏上殘肢斷臂。

烏鴉在甘州的上空飛翔,它們肆無忌憚地在屍體上行走,挑選着眼部與腹部膏腴的血肉。這一大群烏鴉随着運屍隊的到來而轉移到了亂葬崗,它們在那裏足足吃了數月之久。數月後,每只烏鴉都因腦滿腸肥而無法輕易地在天空飛翔。

紫陌輕輕地握住寧令哥的手,她感覺到他的手心也如同冰一般的寒冷。她低聲說:“我想離開這裏。”

寧令哥點頭,“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回敦煌。”

紫陌忍不住笑了,他到底是知道她的,她甚至不曾說過她思念着故鄉。

當天夜裏,寧令哥一直聽見烏鴉固執的鳴叫聲。由于血腥氣太濃,即便是在遠離城牆的皇宮之中,也仍然會因這可怕的氣味無法入眠。

他起身望了望窗外,看見一輪美麗的圓月。

他便想起了紫陌,這個時候,她已經睡着了嗎?

一想起她,思念便忽然如潮而至,也許她也同樣無眠。

他向着紫陌住的地方走去,一路看着月下的樹枝,影影綽綽如同鬼魅。他想,也許瘋狂是深值于李姓的血液之中,他曾以為父親、哥哥及宮中那些女人的瘋狂來緣于興慶陰郁的皇宮。

到了甘州後,他的父親變本加厲,比原來還要更加瘋狂得多。

他想,也許瘋狂也深植于他的血液之中,或者有一天,他也會如同他的父親和哥哥一樣。

他一邊想,一邊走,不知不覺間到了紫陌的寝宮之外。寝宮的門半掩着,他的心不由地一跳。

他推門進去,立刻看見了一幕一生都無法忘懷的情形。

他的父親以手捂鼻,大聲地□□,鮮血自他的手指縫中流出來,流了滿地。但卻沒有宮人在旁邊侍候,他一看便心下了然,他的父親臨幸女子之時,總是不喜歡有外人在場。

然後他便看見紫陌,他的心便一路沉下去,如同沉入無底的深淵。

紫陌!他的紫陌!怎麽可以這樣對待她?

他看見她全身□□,半倚半靠在牆邊。身下有殷紅的血跡,只要看見那灘血,一切便了如指掌。

他絕望地看着她,卻看見她臉上一抹凄豔如死的笑容。

他輕聲問:“你……”

她打斷他的話:“我已經不再是完璧之身。”

兩人黯然對視,他與她本是叔嫂的關系,都知道彼此之間不過如此,因不能得到,貞潔便莫名地重要起來。

彼此都感覺到彼此的接近,只因身體永遠是在世俗的制約之下。

她輕聲道:“殺死我。”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李元昊的怒吼聲:“殺死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他緩緩抽出腰間的劍,絕望地看着她。真要殺死她嗎?她是他心底唯一愛着人。

她輕笑,臉色平靜而歡娛,固執而堅定地說:“殺死我!”

李元昊亦在大吼:“殺死她!快點殺死她!”

他手中的劍輕輕地顫抖,紫陌,死便死吧!

悲傷的眼睛不會說謊,他真地很愛她。

“你還在等什麽?快殺死她!難道你想違抗我的命令嗎?”

紫陌笑了,是歡愉的笑。死便死吧!你死,我亦不會獨生。

他揚起劍,輕輕一刺。

劍是罕見的寶劍,吹發立斷,殺人不見血。一劍刺出,不曾發出任何聲息便進入血肉之內。

紫陌向後倒去,生命在瞬間消失。

他撥劍,劍仍然雪亮如銀,不愧是殺人不見血的寶劍!

他慢慢轉身,眼中不見悲喜,“父皇,我已經殺死了她。”

大夏天授禮法延祚十年,寧令哥帶兵攻陷了敦煌。

他無論走到哪裏,身上都會帶着一個小小的香囊,香囊裏別無他物,不過是一撮頭發。有人或無人之時,他會拿出那個香囊凝神看上一會兒,唇邊便悄然露出溫柔的微笑。

紫陌,你仍然在我的身邊嗎?

敦煌城破後,他帶兵沖入城中。亂軍之中,一個紅衣的女子手持短刀不屈地抵抗。

她身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動作卻仍然快捷骁勇如同男子。

他騎在馬上看着她,她長着一張酷肖紫陌的臉。

他的心又一次軟弱而悲傷,紫陌,你會怪我嗎?

他自馬上一躍而下,打落女子手中的刀。

女子驚愕,望向他,望入一雙漆黑而哀傷的眼睛。他伸手,将她攬入懷中,低聲在她耳邊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溫熱的氣息輕輕地噴在女子的耳垂上,女子的臉微微紅了,她嗫嚅着回答:“我叫洛紅塵。”

紫陌……紅塵……

原來她便是她的妹妹。

他簡單地道:“跟着我吧!”

紅塵一怔,擡頭望他,那雙黑眼睛如此悲哀,她便也驀然生起了悲哀之意。

她垂頭,心亂如同春草。

當天夜裏,他便占有了她的身體。她仍然是處子,純潔無暇白皙如玉,一雙美麗的眸子因痛楚而淚光點點。

他的心便不由地搖動,如同風中最後一片落葉。他将她攬入懷中,不敢看她的眼。看着那雙眼睛時,他便仿佛在注視着紫陌的淚眼。

他開始說起一些漫無邊際的話,說起他殘暴的父親,他瘋狂的哥哥,也提到死去的紫陌。他漠不關心地說着,語氣寒冷如同賀蘭山峰之雪。

紅塵卻低聲哭泣,“姐姐死了嗎?”她問。

他凄然一笑:“是的。”

“是誰害死了她?”

“是我的父親和哥哥。”

紅塵坐起身,認真地抓住他的手:“幫助我!”

他故做不解:“幫你什麽?”

“我要為姐姐報仇。”

他看着她美麗而天真的雙眸,“好!但為了報仇,你什麽都願做嗎?”

紅塵點頭,“無論是什麽事我都可以做。”

他笑,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得來全不費功夫,但他卻欺騙和利用着這個單純的女子。他仰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紫陌,你會怪我嗎?

為了報仇,我不惜将靈魂交給魔鬼。

沒有你的日子,一切不過是一片荒漠。

回到興慶後,寧令哥将紅塵進獻給李元昊,一個計劃悄然進行。

紅塵美麗活潑,因身具武功而有着宮中女子少見的英氣。李元昊立刻對她寵愛有加,千依百順,并立她為新後。

她與寧令哥不經常見面,見面之時也不過是客氣地點頭打個招呼,完全看不出兩人之間的關系。

寧令哥也仍然每天到煉丹房中坐上一段時間。他總是進門後便輕聲呼喚:“紫陌!”

丹房之中空空如也,唯有聲音撞上陳舊的丹爐發出的回響。

他于丹爐之前,不言不動,唯枯坐而已。

報複與痛恨是痛苦的過程,人在傷害別人以前,必然先傷害自己。他卻別無選擇,他餘下的生命只是為了完成報複。

他收買宮人,在李寧明的飲食中加入五石散,藥的份量慢慢增加。日積月累之下,太子逐漸失去理智,因藥性的控制而益發瘋狂。

他自知時機逐漸成熟,他所策劃的報複計劃就要一一實現。

秋天到來時,太子的毒瘾深入骨髓,無法自制。

他與紅塵約定,讓她在太子毒性發做之時偶然經過東宮,太子必然無法自制。而他則要想辦法讓皇帝李元昊見到太子正在侵犯紅塵的情形。

這樣的計謀是老生常談的美人計,但任何一個人卻又會輕易中計。只因男人的致命傷是女子,而女子的致命傷則是男人。

男子與女子無論相愛與否,都不免互相傷害,互相欺騙,愛與恨的極致,往往會導致同樣的結果。

東宮中傳來太子嘶啞的大叫,紅塵匆匆而去。她全不介意将自己的身體當成工具,說是為了替姐姐報仇,也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心愛的男人的心願。

女子的犧牲與男子的執着,相印成彰,固執地比較着誰愛得更加深遠。

他借機向李元昊講述着近來太子的一些惡行,并刻意暗示太子對于新皇後心懷不軌的目光。說這些話時,他能夠看見自己父親臉上的那一對黑色的窟窿,那本應該是鼻子所在的地方。但紫陌死的那夜,她用力咬下了他的鼻子,從此後,皇上的臉上便只剩下兩個醜陋的黑洞。

他看着時,心裏便泛起酸楚的笑意,紫陌,我就快與你見面了。只要再等一段時間,一切都了斷後,我便可以去見你。

李元昊勃然大怒,起身向東宮而去。

在東宮之外,見到臉帶驚惶的宮監,他便更加疑惑,推門而去。

門內,是苦苦掙紮的紅塵,正在承受着太子瘋狂的□□。

他大怒,抽出牆上的劍,向着太子刺去。

寧令哥連忙抱住他的手,苦苦哀求:“請父親看在父子之情,放過太子一命。”

李寧明卻全無所覺,繼續着自己未完的事情。

李元昊狂怒的叫聲響徹東宮,“将這個畜生遷往離宮,廢除太子之位,永世不得返回興慶。”

兩位侍衛拉走太子之時,他仍然全身□□,神智不清,邊哭邊笑。每個人都聽見他口中的那個名字:黑雲!

黑雲!

對一個人的愛能深重到什麽地步?

對一個人的恨又能強烈到什麽地步?

寧令哥已經無暇再思考,他被立為太子,遷入東宮之中。

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他要除去他哥哥的原因,不過是因為他毀去了他所種下的那一園雪蓮。

不久後他聽到離宮傳來的消息,太子通宵達旦的飲酒,食用更多的五石散。酒醉之後,他便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寫字,所寫之字無非是:黑、雲而已。

陪伴在他身邊的只有忠誠的道士路修篁。

冬天來到以前,太子用小刀割斷了自己的喉管,當路修篁發現他時,他已經氣絕,全身都浸泡在鮮血之中。

路修篁将太子的屍體帶走,不知去向。

宮人們傳說路修篁是個妖道,他與山上的吸血蝙蝠族簽有盟約,只要将死者的靈魂賣給妖蝠一族,死者就可以得到永生。

他一笑置之,人們渴望永生,可又有誰知道生命的意義?痛苦的永生還不如速死。

沒藏黑雲自太子死後便搬回皇宮中居住,過去的幾年中,她一直住在一間尼姑庵裏,時時與皇帝李元昊和太子李寧明在庵中交歡。

她生下一個兒子,起名李諒祚,不知是李元昊之子抑若是李寧明之子。無論是誰的兒子也好,總是李家的骨肉。

她開始與寧令哥的私下接觸,雙方心照不宣,暗懷鬼胎。他想,她是想置李元昊于死吧!他聽說她與野利遇乞本是恩愛夫妻,卻因李元昊的原因無端成為寡婦。

她一直隐忍,陪養着沒藏家的勢力,想必就是為了等待報仇的一日。

世上的恩怨永遠都不會有結束的一日,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會有欲望,有欲望的地方就會有仇恨。

他招來母親野利家的青年浪烈。那是一個骁勇陰郁的年青人,善于使劍。在族中沉默寡言,出手便殺人。據說他五歲的時候第一次殺人,被殺的是一個十七歲的年青男子。

他将計劃思量再三,宮中宮外都安排停當。他亦對沒藏氏許下承諾,李元昊死後,他便會離開皇宮,帝位則會順理成章地落入李諒祚之手。

他每做一件事,都會在丹房裏與冥冥中的紫陌對話,将計劃進行的情況不厭其煩地講述給她聽。

他從未聽到過她的回答,他想她并不覺得快樂,她是一個善良溫柔的女子,一定不願看見他漸似魔鬼。

他卻不得不做下去,命運的道路已經确定無疑,即無分支,亦無退路。他只能任由自己一路走下去,哪怕道路的終點是永恒的毀滅。

天授禮法延祚十一年,正月十五,又是元宵節了,漢人喜歡過的節日。宮人們如常地在手腕上系上五色彩帶,幾年如一日。

他看見宮中四處飄舞的彩帶,似曾相識的情形,只是物是人非。

侍衛們腰中暗藏利刃,潛伏于樹後、花間、假山之上,他們是由沒藏家派出的軍隊,寧令哥在神不知鬼不覺下将他們引入皇宮。

宮中通宵達旦的飲宴,所有的李氏宗親,皆入宮內。酒氣薰人,美色眩目,酒不醉人人自醉。

紅塵巧笑嫣然,頻頻向李元昊敬酒。他便酒到杯幹,酩酊大醉。

歌舞的聲音漸沉,舞底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一個劍士,身上穿着鮮紅的獸甲,一路跳躍而出,他便是喬裝的浪烈。

他手中持着閃亮的寶劍,仿效古代狩獵的勇士。黨項本是四方游牧之族,最重狩獵。衆王公大臣都眼前一亮,凝神觀看。

又一個人假扮野熊沖出來與劍士對打,兩人來來往往,不分高下。

衆人一起吆喝助威,為那劍士加油。

劍士卻不願太快地殺死野熊,相持不下。兩人打了半晌。大家漸漸失去了興趣,又開始觥籌交錯,狂飲不止。

那劍士忽然使個了眼色,一人一熊一起躍起來向着李元昊飛撲。

飲酒的衆人大吃一驚,張口結舌,呆若木雞。

劍士手中持劍,劍光閃耀如同一道白虹,當胸便刺。熊的十爪亦從熊掌中伸出來,銳利如刀。

李元昊雖然醉眼惺松,到底是久歷沙場,反應迅速,他立刻拉過身邊的紅塵擋在自己面前。

劍與十爪齊齊沒入紅塵的胸口,她卻不曾發出慘叫,反而反手向着李元昊揮去,她的袖中亦暗藏短刀。

李元昊促不及防,被短刀刺中喉頭。他狂叫一聲,将手中的紅塵推出去。拿出腰刀,一刀揮出,刀從浪烈的喉頭切過,又刺入野熊的喉中。

他殺人殺慣了,知道怎樣能在一擊之下便奪人性命。

他殺了兩人,自覺危機已去,正要發怒,忽覺胸口一涼。他愕然低首,只見自己的胸前長出一寸劍鋒來。

劍雪亮,一道血跡沿着劍尖滴下。

他回頭,見到身後的寧令哥。他伸手指着他:“你弑父?”

寧令哥笑笑,雲淡風清,“是的!正如你所見,我在弑父。”

“為什麽?我已經封你為太子。”

寧令哥笑笑,“太子?!就算你立刻退位讓我登上帝位又如何?我仍然會殺你。你只做錯了一件事,你不該傷害紫陌!”

李元昊的臉上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為了一個女人?他至死也不能明白。女人如同衣履,需要的時候拿來用用,不要的時候随手丢掉。

他倒下去的時候,雙眼仍然大睜,沒有鼻子的臉再加上扭曲的肌肉使他的面容如同鬼魅。

寧令哥不再看他一眼,抱起地上的紅塵。

紅塵還未氣絕,她看着他,輕聲問:“你可會記得我?”

寧令哥點頭。

她笑笑,“其實我早便知道,你從來不曾愛過我。”

只是,我卻愛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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