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金帳中的日子

第6章 金帳中的日子

天才蒙蒙亮,飛雪便被侍女叫了起來。她睡得不沉,夜裏時不時夢見高昌城破的情形,老覺得蒙古人馬上就會進行可怕的屠殺。因而當侍女一走入帳篷,她便立刻睜開眼睛。

侍女手中提着一個竹簍,“小王爺說,你是高昌國的女子,是我們的俘虜,你必須要像奴隸一樣的工作。所以,從現在開始,每天早上你要出去拾馬糞。”

飛雪呆了呆,她一向喜潔,不要說是拾馬糞,連馬兒身上的腥膻之氣都經常讓她覺得頭暈目眩。她知道侍女口中的小王爺指的便是海如風,她想他是故意這樣難為她的吧!

她默默地接過竹簍,掀開帳簾,一股冷風立刻迎面撲來。她打了個冷戰,冬日的清晨,風寒如刀。她咬了咬嘴唇,固執地不願讓人看出她的軟弱。她輕輕拉了拉衣袖,走入寒風之中。

太陽還未出來,天空是深藍中帶着些許粉色,平原的盡頭,太陽将出未出。飛雪背着竹簍站了一會兒,她本不是如此多愁善感的性情,現在卻越來越憂傷。

她低下頭,認真地在草原中尋覓着馬糞,雖然她從來不曾有公主的封號,但人人都把她當成高昌的公主看待,現在卻不如一個最低賤的奴仆。

她的眼睛有些發酸,為了不使淚水落下來,她擡頭望向長天,不敢眨眼,因一眨眼,淚便會不由自主地掉落。

馬蹄聲急驟傳來,一匹黑色的俊馬自她身邊疾馳而過。俊馬帶出的勁風如此強烈,她促不及妨,摔倒在地,翻滾了兩下,方才停了下來。背簍裏半幹的馬糞全都掉了出來,而她便結結實實地自馬糞上滾了過去。

擡起頭,馬兒在不遠處被勒住,海如風騎在馬上調侃地注視着狼狽的她。

她咬了咬牙,不可以哭,絕不可以哭,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她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回鹘人堅強的血液深藏在柔弱的身體裏,她雖然已經悲傷到了極致,眼眶卻奇異地幹了。

她拍落手上沾着的馬糞,昂起頭,挑剔地注視着海如風。兩日以前,他尚是疼愛她的夫婿,兩日之後,便成了她的仇敵。

兩人默然對視,地平線盡頭的太陽,忽然一躍跳了出來。金光乍現,照在飛雪的臉上,她蒼白的臉色因這陽光而染上了淡淡的紅暈。

海如風心裏一動,原來……她……竟是如此的美。

他用力打馬,馬兒長嘶了一聲,向着草原盡頭奔去。飛雪看着他去遠,才長長地松了口氣。無論表面上多麽堅強,在注視着他時,她仍然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心裏的悸動。

好不容易撿了滿滿一簍馬糞,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陽光照耀之下,便不會覺得那麽冷,卻仍然無法減少她的憂郁,蒙古人攻城的速度極快。據說最快的一次,只用了三天便攻破了號稱堅不可催的城池。高昌的人民一向以經商為業,早便不谙射騎,也不知那城能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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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守城比攻城要容易一些,但他們面對的卻是魔鬼一樣的蒙古鐵騎。

回到金帳之時,她忍不住駐足凝睇。高昌城便在目光可及之處,她卻無法再次回去。城外圍圍包圍着的蒙古人如同一道牆,将她與高昌隔開。

蒙古女子們輕松地唱着歌,神情愉快好似不曾面臨大戰。她不願示弱,只是臉上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表現出歡愉之色。

那位蒙古侍女接過馬糞,又将一大堆衣服塞入她的懷中,“這些衣服都是小王爺的,要小心去洗。”

她呆了呆,低下頭看着手中那一大堆衣服,才回到金帳兩天,他就有那麽多衣服要換洗了嗎?

她卻仍然只是無言地抱着衣服走到河邊。雖然是下過雪的冬日,溝河之水仍然潺潺地流着。整日在馬背上的人可沒那麽講衛生,到了冬日,經常是許久不換衣服不洗澡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在河邊蹲下。手才一入水,便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冬日的河水竟似比冰還要更加冷上幾分。

她深吸了口氣,不管不顧地将雙手浸在水中。她知道海如風是想折磨她,可是她卻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若他想殺她,她不過是砧上之肉,大概比拈死一只螞蟻也難不了多少。可是他卻将她帶了回來,用一種古怪的方式來折磨她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衣服洗到一半,她的手便已經全無知覺,她只能通過眼睛來判斷手的動作,将衣服洗完。

抱着一盆衣服回到金帳,那名侍女又拿來兩只水桶:“水缸還是空的,你要把水缸裏的水都打滿。”

侍女指着不遠處一口大得驚人的水缸。飛雪愕然,真不知道游牧的蒙古人從哪裏找來這口大水缸,他們應該不會将這麽大的一口水缸帶到馬背上。

侍女的臉上露出一抹同情之色,這個名叫飛雪的柔弱女子不知做了什麽事将小王爺激怒成這樣。小王爺雖然不将女子放在心上,卻也從來不曾為難過哪個女子,這個飛雪是唯一的例外。

飛雪挑起水桶,心裏暗道,是想讓我哭嗎?我偏不哭。無論你怎樣折磨我,我都不會屈服。

轉念一想,心裏又覺得有點好笑。她不過是一介女流,屈服與否又有什麽關系?但兩個人之間就像是賭氣一樣,默默地交戰着,誰都不知這交戰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知這交戰的結果會是怎樣,卻誰都不願先退一步。

打了兩個半桶水,這是她能挑起來的極限。扁擔在她的肩上搖晃,摩擦着她細嫩的肌膚,沒過多久,她便覺得肩頭疼痛如裂,她想肩上的皮膚大概已經破了。

她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好不容易看見那口奇異的大缸,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忽然沖了過來,一頭将她撞倒。她腳底一滑,跌倒在地,水桶裏的水便潑了她自己一身。

那小孩停住腳步,卻沒有去扶她,反而一邊拍手一邊大笑。她怒,擡頭看着那小孩,小孩叫道:“連水都提不動,怪不得阿爸說高昌人都是笨蛋。”

她呆了呆,怒道:“誰說高昌人都是笨蛋,你才是笨蛋。”

小孩踢了她一腳:“你是俘虜,就是我們蒙古人的奴隸,奴隸對主子要絕對服從。”

雖然對方是小孩卻讓她忍無可忍,她抄起地上的扁擔向着小孩揮舞:“我扁不服從又怎麽樣?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那小孩被她吓得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叫着:“高昌女人是瘋婆子,高昌女人是瘋婆子。”

飛雪看着小孩的身影消失在帳篷之後,她輕輕嘆了口氣,自己的脾氣似乎越來越壞,居然和一個小小孩童一般見識。

水都已經灑了,只能回去重新挑。她俯身背起兩只空水桶,一回首間,見海如風站在她的身後。

兩人默然對視片刻,她哼了一聲,向河邊行去。在經過海如風的身邊時,她聽見他低聲說:“若你求我,便不用做這些事情。”

莫名其妙,她在心裏說,我又沒得罪你,是你自己故意為難我,現在卻又要我求你,就算是被你折磨死,我也絕不會開口求你。

她頭也不回地向河邊走去,故意把背挺得筆直。蒙古人總覺得其他種族的人都不及他們,她便偏要他看看,回鹘人可也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海如風看着她纖細的背影,他注意到她的臉色早被凍得慘白,連嘴唇都變成了青紫色。他知道她是受不了這種苦的,之所以能夠支持不過是靠着一股決不低頭的倔強。

他忽然覺得他原來并不真的了解她。初次見到她時,只覺得她是一個天真有餘,智慧不足的笨女孩,在上元節的燈市上癡癡地注視着他的臉。他可以在那個瞬間便殺死她,他卻莫名其妙地改了主意。他知道不過是一面之緣,他已經偷走了這個少女的心。他是頗為自負的少年,對于自己的魅力也始終自信。他相信就算他走開,她也一定會主動尋找他。

他和自己打了個賭,賭自己就有這樣的能力,讓她在一面之後,便無法對他忘懷。即便是他輸了也無所謂,要進入城主府,對于他來說仍然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可是他就想看到這個少女為他而傾心,死心塌地地愛上他。雖然明知還是會殺她,卻也想在她死前,奪走她的心。

偶爾想起,自己都覺得自己過于無聊。

果然,不出他所料,城主四處尋訪,他便成為了她的夫婿。

初為人妻的她羞嬌溫柔,對她的飲食起居都照顧得頗為妥當,床第之間,雖然很是羞怯,卻讓他有莫名的滿足。

他也不知是為了什麽原因,遲遲不願動手殺她,或者是很享受這種為人夫的感覺吧!

現在她又有些不同了。她倔強得讓他有些心痛,似乎無論遇到怎樣的對待都會逆來順受,但這逆來順受卻是她絕不妥協的表現方式。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飛雪,到底要怎樣對待你呢?

他駐足良久,竟想得有些癡了。天空有一片雪花飄落下來,他擡起頭,便見到滿天的飛雪。

他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飛雪的身影,他便有點焦急起來,河邊并不遠,為何那麽久還不回來。

他便信步向河邊走去,遠遠見到兩個木桶散落在岸邊,飛雪便倒在木桶旁邊,上半截身子浸在水中。

他大驚,連忙飛奔過去,将飛雪自河中抱了起來。冰冷的河水讓他打了個冷戰,他暗暗心驚,原來河水竟能比冰雪還冷上幾分。

飛雪雙目緊閉,臉色青紫,上半身全被河水浸濕,幾乎要結出冰碴。他将她緊擁在懷中,飛速奔回金帳,心裏又是急又是怕。只覺得懷中的女子氣息越來越是微弱,竟比游絲還易斷。

在衆人錯愕的注視下,他奔回飛雪住的帳篷,手忙腳亂地脫下她身上的濕衣。手觸在她冰冷的肌膚上,那肌膚已經全無活力,一觸之下竟不再彈起。他心慌意亂,她會死嗎?

他将帳內的馬糞爐撥至最大,脫去自己身上的衣服,緊緊地抱住飛雪,然後再用幾層厚裘将兩人團團包裹起來。

懷中冰冷的身子無助地緊貼着他,他心裏便又是一陣酸楚,為何要這樣折磨她?連他自己都不知他是懷着怎樣的情緒。

也許……也許……只是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愛她吧!

他從來都不怕會愛上一個女子,因他知道自己的愛從來不能持久。有了魚水之歡後,無論曾經如何相愛的女子,都會變成雞肋一樣令人生厭。

他也是抱着同樣的态度面對飛雪,覺得自己終有一日厭倦她,終有一日會棄她而去。只是到了今日為止,那一日都不曾到來。

他不僅不曾厭她,反而越來越在乎她的一舉一動。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因看見她與察八兒在一起,就會如此惱怒。

他嘆了口氣,刻意地折磨她,或者只是源于對自己的不滿。

他輕輕地用手摩擦她的身體,希望懷中冰冷的身子能盡快地熱起來。但摩擦良久,她仍然冰冷如故。他便不停地摩擦下去,卻又不敢用太大的力氣。因她的肌膚如此嬌嫩,似吹彈得破。

草原上的女子,多歷風沙,肌膚大抵粗糙,她卻是從小深閨大院中長大的,不曾受過一絲風吹雨打。

也不知摩擦了多久,她的身上才逐漸有了一絲暖意。他松了口氣,總算把她的命撿回來了。

飛雪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她并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覺得冷得要命,似是落入了冰窖之中。她以為自己便會這樣被活活地凍死,心裏卻不覺得害怕。若是死了,就可以跟着媽媽走了,不用再想那些煩人的事,也不用再做那些從來沒做過的苦工。

她覺得自己在一片白茫茫地冰雪之上赤足而行,雪原無邊無際,也不知會延伸到哪裏去。她終于走得脫力,倒了下來。便在這個時候,卻有一個人溫柔地抱起她。

她想看清這人是誰,但無論如何睜大雙眼,卻始終無法看清他的臉。

她放心地将自己交給這個人,有奇異的直覺,那懷抱是安全的,只要在這懷抱之中,無論遇到怎樣的事情都不必害怕。

但過不多久,她又似落入了一個巨大的火爐之中,被熊熊的火焰焚燒。她痛苦地□□掙紮,只覺得那火不是來自外面的,而是來自她的身體之內。

她驚慌失措,火似要将她燒成灰燼,她全身都因這火焰而劇痛不已。有一只手,溫涼如玉,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一般緊握着這只手,只覺若是失去了這只手,她必然會落入無底的火焰深淵。

便這樣苦苦掙紮,終于有一日,火焰退去了,她睜開眼睛,自己都不知自己已經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

帳內空無一人,馬糞爐卻熊熊地燃燒着。她坐起身來,感覺到自己的虛弱。但自從她知道海如風的身份後,她便忽然變得十分倔強,雖然身子尚虛弱,卻仍然勉強自己走出帳外。

夕陽下的孤城,仍然驕傲地聳立,城外的鐵騎也依然不曾退去。一些負傷的人被擡回帳篷,她聽見人們議論紛紛:“真想不到高昌還這麽難攻。”

“聽說他們的王誓死也不願投降。”

“那又有什麽用,海都大王已經決定不惜代價,強行攻城,這城守不了幾天了。”

她心亂如麻,按照蒙古人的規矩,城破之後,必然會屠城三日,到時所有的人都會死。

落日之下,一匹黑色的俊馬奔馳而來,馬停在她的面前,馬上人一躍而下。她擡頭看着他,他額上帶着一抹細碎的汗球,肩上的衣服撕破了,滲出血跡。

他也去打仗了嗎?

“你好些了嗎?”海如風故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漫不經心。

她點頭,輕輕咬唇,“你是海都大王的兒子嗎?”她終于問出這句話。

他笑笑:“不錯。”

怪不得侍女叫他小王爺。

她雖然不谙世事,卻也知道篤哇和海都是窩闊臺汗的後裔,自從汗位自窩闊臺一系轉移至拖雷一系後,一部分心懷不滿的窩闊臺子孫便叛離了金帳。他們自立金帳,認為自己才應該是金帳汗國真正的嫡系子孫。

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海都。

但奇的是,海都卻對于自立大汗一事不感興趣,反而将汗位讓給了篤哇。雖然如此,海都卻仍然掌握着這一系真正的實權,西遷的蒙古人都以他馬首是瞻。

她咬牙,跪倒在地:“我求求你,不要再攻城,退兵吧!”

他一怔,無論他如何折磨于她,她都不願求他,現在卻為了高昌城跪了下來。只是她求他的事,卻是他也做不了主的。

他默然不語,她卻以為他不願答應。她以首叩地,苦苦哀求:“高昌只是一個小國,一直以來都以往來商人的稅收維持,本也沒什麽物産。你們一路西行,已經消滅了西域幾乎所有的國家,為何還不願放過高昌?”

他沉吟道:“正是因為一路西行,跨過這片沙漠後,就會到達波斯。波斯人一向只認金銀,到那時候,金銀便會派上用場。”

她卻仍然固執地叩首,因為太用力,額上鮮血淋漓。“求求你,無論你要我做什麽都好,只是求你放過高昌。”

他皺眉,不顧而去。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攻城,這絕不是他的個性,而且這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海都是極剛愎自用的人,且治下極嚴,就算是身為兒子的他,也經常因為一點點小的過錯被處于杖責的刑罰。

飛雪卻不甘心,城破迫在眉睫,她從來不曾為了自己的城做過什麽,現在已經到了生死關頭。

她膝行了兩步,抱住他的腿:“只要你願意放棄攻城,無論你讓我做什麽都好!”

他冷笑:“無論做什麽都好?好,若是你能取來一朵活着的石榴花,我便代你向父親請求,請他退兵。“

一朵活着的石榴花,飛雪愕然。石榴花在高昌也不算罕見,城主府裏便種着幾株,五六月間的時候會開出火紅的花朵。只是現在卻是嚴冬,這樣的季節,百花早就凋零了,還到哪裏去找石榴花?

她想了半晌,忽然想到火焰之山,現在只有火焰之山上還火熱如夏,說不定在山的附近能夠找到花草。

她自己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此時,就算是萬一的希望,她也不願放棄。

火焰之山就在北方,她小的時候曾經去過一次。她也不與任何人說,便向着火焰之山的方向行去。

蒙古人對她全不在意,因知她即回不了高昌,自己在這沙漠之上也絕不可能生存。

她一路走去,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了。

沙漠上逐漸積雪難行,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時而跌倒。但倒下後,她立刻又爬了起來。她早已經忘記自己大病初愈,只将希望寄托在那座紅色的山上。

高昌和附近的人民都不敢靠近那山,因人們都知道那山是妖魔的所在。

離山越近,氣溫開始變暖,雪一落在地上便融化了,但卻更加濕滑難行。她大口地喘着粗氣,眼前現出一團團五顏六色的光暈。她知道自己又要昏倒了,畢竟她的身體還十分孱弱。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幾乎将嘴唇咬破,劇烈的疼痛使她打了個冷戰。她忽然看見山下一片青蔥,她大喜,果然因為地氣漸暖的原因,雖然是嚴冬,這裏仍然有鮮花開放。

她向着那片綠地奔去,如同奔向童年的夢境,心裏默默祈禱,一定要有石榴花,一定要有石榴花啊!

綠地上卻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那些黃黃白白的小花點綴在綠草之中,本也是一幅頗為美麗清新的情形,落在飛雪的眼中,卻比大雪中的沙漠還要凄冷幾分。

她卻不死心,一朵一朵花仔細看過去,将那片草地找了個遍,越尋得久,心時便越是絕望。嚴寒的冬日,到哪裏才能找到一朵石榴花呢?

那片草帶雖然并不算寬,但卻圍着火焰之山的山腳漫延開來,而火焰之山方圓幾十裏,以她一個柔弱的女子,若想在一時半會兒間走完,也是絕不可能。

她直走到天黑,也才不過走了一半的路程。她只覺得全身酸弱,頭暈目眩。她本已經無法支持,完全是憑着一股信念,只是希望越來越渺茫,身體上的疲倦也越來越甚。

她終于坐倒在草地上,以手掩面,輕聲哭泣。

找不到石榴花,高昌的人民便沒救了,她幾乎已經看見血淋淋的屠殺場面。她越哭越大聲,只覺得自己也不必活着回到蒙古人的帳篷,還不如便這樣死了罷了。

她卻沒有看見,她身邊的草地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不知何時起,雪停了,天上出現了銀色的月光。月光之下的草叢中,千萬朵蝴蝶悄然飛起。那些蝴蝶與普通蝴蝶相比,體形更加細小,蝶翅上閃爍着微弱的磷光。

蝴蝶皆是向着一個方向飛去,聚集在一起,慢慢地凝成一個人形。

飛雪忽有所覺,擡起頭,月光之下,一個青年男子,身穿銀色長衫,站在她的面前。她吓了一跳,剛才一路行來,明明四野無人,這人是何時出現的?

她戒備地站起身,後退了一步,“你是誰?”

青年男子相貌頗為俊秀,臉上帶着一抹溫和的笑容:“我名叫翼不飛,只是一只一心想要報恩的蝴蝶。許多年前,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也是這樣一個飄着飛雪的冬日。我受了重傷,被人所救。我一直記得她的容貌,在我的眼中,她便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神。”

飛雪呆了呆,蝴蝶?他在說些什麽?她是早便忘記了自己曾經救過一只蝴蝶,那只是陳年舊事中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她忽然想到這裏是魔山,那人自稱是一只蝴蝶,莫非他便是妖魔?

她又後退了一步:“你是妖怪嗎?”她鎮定地問,并沒有感覺到害怕。她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麽能夠吓倒她?

翼不飛微笑道:“在你們的眼中,我大概是被稱為妖魔的東西。不過你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

她遲疑了一下,“既然你是妖怪,一定有法力,你能不能讓這裏開出石榴花?”

翼不飛沒有回答,衣袖輕揚,銀光閃爍之下,整片草地上在彈指之間便開滿了大紅的石榴花。飛雪甚喜,連忙俯身去采摘,手指卻自花朵中間穿過。她呆了呆,再去摘另一朵,卻仍然摸了個空。

她甚是沮喪:“這花是假的?”

翼不飛微笑道:“當然是假的,這只是普通的幻術。嚴寒的冬日,怎麽會有石榴花?正因為你一心想要得到石榴花,我只稍施法術,你便将別的花草看成了石榴花。”

她頹然坐倒:“可是我卻是要真正的石榴花。”

翼不飛想了想,伸出手:“雖然我是妖,卻也不能改變天地的定律。只是,我的身上卻帶着各種花粉,這一粒便是石榴花粉。”

翼不飛的手掌之中,有一顆肉眼幾乎不能見的小小花粉。飛雪小心翼翼地注視着那粒花粉,只覺連呼吸稍微粗重一些,都似能将那花粉吹飛。她問:“這花粉又能做些什麽?”

他微笑道:“不要小看這小小的花粉,它便是生命的源頭。”

他輕輕吹了口氣,那粒花粉飄然飛起,落入草從中的一朵小花裏。那朵小花便發生了神奇的變化,花蕊之中慢慢地長出一顆黑黝黝的花籽來。更奇異的是,附近所有的花草都随着花籽的成長,迅速枯萎,當花籽終于形成時,方圓幾十步之內的花草便全部泛黃凋謝了。

他将花籽自花中取出,放入飛雪的掌心。“你看到了,生命的形成必然伴随着生命的凋零,剛才為了使這顆花籽生成,已經帶走了許多生命。若你想使這花生長,也需要用生命來澆灌。”

飛雪虔誠地接過花籽,小心地将花籽埋入土中。用生命來澆灌,她也不知道翼不飛這話到底暗示什麽。但為了使這花生長,無論用什麽辦法她都願意。

她忽然想起,商人們傳說,西方有一種妖魔,吸取了活人的血得以長生不老,因他們自活人血中得到了別人的生命。她想,也許用血來澆灌就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轉移到花的身上。

她本就覺得生無可戀,一念及此,不再遲疑,自地上拾起一塊尖銳的石片,用力割破自己的手腕。鮮血汩汩而下,落入泥土中,她焦急地注視着,泥土因吸入了她的鮮血而略帶暗紅,但泥土卻寂然如故,全無新芽破土而出。

血流得多了,創口便慢慢凝結了,飛雪一見血不再流,立刻又用力割破剛剛凝結起來的傷口。她也不知流了多少血,眼前漸漸發黑。

翼不飛輕輕嘆了口氣,女子的固執帶着一種令人動容的不屈。他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小小的女孩笨拙地縫起他的傷口時,讓他忍受了無比的痛苦。但若不是她,他當時便已經死去了。

他念頭還未轉完,飛雪已經因失血的原因,而昏倒在地。他并不急着救她,反而用指甲輕劃過自己的手腕。指甲所經之處,那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肌膚上便流出了一滴鮮血。鮮血滴入土中,只是片刻功夫,一顆嫩綠的新芽就破土而出。

他的手腕又恢複原樣,連一絲疤痕都沒有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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