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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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自己還能再見到他。

擁擠熱鬧的漫展上人來人往。我看着難得出cos游場的朋友被攝影包圍,順手接過她手裏包包的同時左右張望,思考接下來我們去哪個街道附近閑逛比較好。

然而不知為什麽——我想可能是因為朋友出的角色比較熱門?本以為很快就能結束拍攝的她被層層包圍,不想妨礙拍攝的我很快被擠出人群,耳邊充斥着“看這裏”“可以集郵嗎”“可以擴列嗎”之類的呼喊聲。

然後我看見了他。

穿着熟悉的拼接外套、随手紮個小辮子、眼底青黑睡眼朦胧的他。

我瞳孔驟縮,趁着他沒發現我的功夫趕緊轉過身,滿腦子都是疑問。

程小時并不喜歡逛漫展,他是被誰拉過來的嗎?

就當我忍不住偷偷回頭瞄他的時候,朋友撥開人群回到我身邊拍拍我肩膀。我被吓得一激靈,反射性彈跳起來。

“你看見誰了?”

“……就那誰,我沒想到他會來漫展。”

朋友沉默了會兒。

“你前男友?”她摟住我手臂拖着我走,腳步越來越急,“他怎麽還活着啊!”

眼見她沖大門口走我趕緊拉住她,“沒事,碰見就碰見呗,展子不逛完就走不就白花門票錢了?”

朋友翻個白眼,說還不是怕我沒斷幹淨,萬一又像剛分手那會兒似的扒拉着她借酒消愁她可受不了。

我心虛地移開視線不敢跟她對視,只能打着哈哈說沒這碼事,過去的感情總歸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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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都兩三年了,那家夥指不定就是陪着現任來漫展呢。”

朋友仍然半信半疑。我指指外面高懸于天的大太陽再指指頭頂風力十足的中央空調,問她真的要在太陽最毒的時間回去嗎。朋友哼了聲,在我再三保證自己已經心如止水後拽着我轉身朝那些沒逛過的街道出發。

然後好巧不巧,狹路相逢。

我下意識低頭,接着用手摸摸臉上的口罩确定它沒掉下來。朋友用不争氣的目光瞥了我一眼,随手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扣到我頭上。

“這就是你說的心如止水?”她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我肩頭,我的心瞬間也跟灌了鉛似的往下沉了半寸,“你這麽喜歡他當初為什麽主動提分手啊。”

沉甸甸的心髒加劇呼吸的壓力,我強忍着摘下口罩透氣的欲望側過身體答道:“那時候沒精力談戀愛——你知道的,前兩年我心裏只有工作和搞錢。”

“你哭成那樣我還以為他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呢。”朋友嘶了聲,為之前講人家壞話的事道歉。

我搖搖頭,拽着她繼續閑逛。

都說漫展是屬于二次元自己的拉練項目,跟朋友吃完飯回到家時我已經累得癱倒在沙發上連澡都不想洗了。好不容易緩過來洗好澡躺床上準備進入夢鄉時,漫展上程小時的身影驀地在腦內不斷閃現。

我煩躁地坐起身,抱起床上的娃娃對着牆上的照片發呆。

這些都是程小時拍下、沖洗的照片。

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但我仍然記得和他初遇時的情景——充滿戲劇性的誤會、像被命運女神捉弄般的巧合:

大一軍訓剛結束沒多久的時候班裏人還不太熟悉,臨時推選出來的班長就說要不要組織個聚會,大家一起去吃個飯、唱個ktv認識下。

我其實不想去的——囊中羞澀的我對這些需要花錢的活動興致缺缺,有那個功夫我完全可以去找個臨時兼職,比如展會接待員、家教之類的豐富下可憐兮兮的小金庫,但畢竟是大學的第一次班級團建活動,直接缺席的話太過顯眼很容易被當成不合群的人,所以我只好邊在手機上跟朋友吐槽邊重新規劃大學的兼職。

“……煩。”

在我快把屏幕敲出火星子的時候,坐在我後頭的程小時托腮抱怨了句。

我沒完全聽清他的話,耳朵只捕捉到最後那個“煩”字,就自然而然以為他跟我一樣不想應付這種集體活動,吃飯、唱k時偶爾會用餘光觀察他。

然而我的眼神似乎被班裏那些恐怖的、只需要一頓飯就能和人混熟的社交份子們誤解了。有幾個自來熟的女生私底下偷偷問我是不是對程小時抱有好感、問我需不需要她們幫忙助攻。我趕緊擺手搖頭表示自己沒這個意思。

“明白明白,就當我們沒說。”

為首的女生盡管口頭應答着,但言語間還是透出沒信我話的意思。我想想也沒在意,只要我跟程小時後面交集不多,後面她們自然會相信我說的。

……雖然信不信都無所謂吧。

只是我沒想到男生那邊也有誤解了的。交往後我曾問過程小時他為什麽每次都會坐在我附近,平時各種活動總會跟我湊到一起,他食指撓撓臉頰不敢跟我對視,被我多番追問後才小聲回答說是班裏其他人幹的。

“你可以拒絕啊?”我無語地看着他,“難道當時你也誤會了?”

“看破不說破、看破不說破。”

“難道網上說的男生都自我感覺良好是真的?”

“诶那沒有啊你別瞎說,我當初也跟他們講你看不上我的,他們沒信。”

我好奇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啊?”程小時眨眨眼,沒反應過來。

“我看不上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程小時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就……嗯……氣場?”

我有點糊塗本想追問,但面露慌亂的程小時匆匆話題,我也只好放棄。

一年、兩年、三年。

大學四年時光轉瞬即逝。

我們沒有因為畢業分手。程小時家裏那小小的照相館沒被時光抹去,總算熬過最為艱難的年歲重新開業。我拿着自己攢下來的積蓄在他老家那裏租了套單間公寓,然後靠着自己的手藝制作cos道具,讓程小時把我作為模特進一步鍛煉攝影技術。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沒有課業的煩惱、沒有金錢的憂愁,每天沉浸在愛中。大學期間兼職攢下來的積蓄足夠我支付兩三年廉價公寓的房租錢,平時的生活開銷則可以通過接單解決。

我總算有能力為愛發電、總算能放肆的享受自己的愛好。

程小時沒少被我拉着去漫展,也沒少被我拉着去各種各樣免費但一言難盡的外景拍照。我們被陸光吐槽過像是路邊流浪的貓貓狗狗滿臉塵土髒得要死,也被看見我們身上磕碰痕跡的喬苓罵過不長腦子。

他偶爾也會抱怨去漫展好累,但只要我乖乖的給他抱着充會兒電,程小時就會像電影裏的英雄那樣滿血複活,然後繼續後期修圖、打印照片。

我以為這将是我今後的日常,然而命運總是那麽殘酷無情。

确定研究生被錄取的那天,我僅剩的親人倒下了。

那晚上的月亮不見蹤影,烏雲蒙蔽天空,潮濕的空氣像被打濕的沙子般壓得我胸悶喘不過氣。

我顧不上換衣服穿着睡衣拖鞋沖進時光照相館,然後看見眼下青黑一片正沉沉睡着的程小時和茶幾上散亂的賬單與各式各樣的照片。

聽見動靜滿臉困意的陸光視線和慌亂的我撞個正着。他瞥眼沙發上的程小時,問我發生什麽事了。

我說沒什麽,剛才做了個非常非常恐怖、非常非常真實的噩夢,吓得必須來确認下程小時是不是還好好活着。

陸光面露困惑。

我拼盡全力控制臉上的肌肉、控制自己的眼神,須臾間把大學選修課上學過的東西全部過了一遍才像個松口氣的人那樣退出照相館走回公寓。

關上房門的那瞬間,我看着屏幕上最新的來電喘不過氣。

公寓的水電房租都才繳過費,現在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讓我糾結。換好衣服後我打車去了親人所在的醫院,接着被昂貴的手術費壓彎了腰。

那是生我養我的媽媽,我不能放棄她。

于是我拼了命的賺錢——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抓緊一切時間打工、打工、賺錢。白天我是店裏的銷售、是展會的嘉賓,晚上我是網絡上的主播、是酒吧裏的推銷員。

我湊夠了昂貴的醫藥手術費,然而這沒能成功救回已經在鬼門關踱步的媽媽。

這大概是報應,是老天對我松懈的懲罰。

我媽媽成了植物人,成了如同吞金獸般的植物人。

捏着繳費單,我呆呆地站在她病床旁連幹嚎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用短信跟程小時提了分手。

那兩年我過得渾渾噩噩,每天睜眼閉眼腦子裏全是錢。過度工作讓我身體素質飛速下降,長期不足的睡眠對休息的機會虎視眈眈,緊緊抓住大腦每個不在運轉的空隙進行碎片式休憩。

這樣下去不行。我對自己說。

我走進便利店買下廉價的咖啡液當水喝,加倍壓榨本就短暫的睡眠時間在各個工作地點間輾轉。不堪重負的心髒經常發出警報,眼前一黑的片刻竟成了能讓我安心的最後的淨土。

死了就好了。我對自己說。

死掉就不用面對殘酷的現實、死掉就能見到兒時離去的爸爸、死掉就能徹底解脫了。

破門而入的朋友發現了已經暈倒的我。

或許是媽媽看不下去女兒受苦,當我從搶救室的病床上被推出來的時候,朋友告訴我她徹底沒了生息的噩耗。

“……啊。”

我茫然地看着朋友滿是淚水的臉,不知怎的松了口氣。

我是個不孝女,我對不起媽媽。

可我真的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朋友強硬地退了我租的只要四百塊的破房間,把我的行李全搬到她家裏照顧了我整整一年,直到我的身體、我的精神明顯好轉後才放我出去租房。

我沒想過自己能再見到程小時——曾經的那個號碼在發完短信後就被我注銷換成更加便宜的運營商,沒聽我提起過男友的朋友一直以為我單身,直到某個我為慶祝自己能正常入睡而慶祝的夜晚才從醉酒的我口中得知我跟前男友分手的事。

我不是個合格的戀人,我對不起程小時。

其實我也曾想過偷偷跑去看眼時光照相館,但一來我怕打擾到他,二來我怕看見他跟別人親密的樣子,因此這個想法萌生沒多久就被我掐滅了。

我還是喜歡他。

我還是愛他。

我還是放不下他。

“……程小時。”我把臉埋進娃娃,呢喃着他的名字,不争氣的眼淚打濕了娃娃柔軟的絨毛。

如果——如果可以的話——

我想再見見他……想再見見程小時。

不用面對面、不用産生交集。

只要能看見他被幸福所愛、只要能知道他仍在前進就好。

程小時……程小時……

“你還好嗎……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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