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出雪阻
第四出 雪阻
不可雲
第四出 雪阻
休寧縣一戶人家裏,一個年輕道士正在做法。他微閉兩眼,眉頭緊鎖,兩肩頭哆嗦着,口中嗚嗚嘟嘟地念叨着什麽,手裏還不住地晃動拂塵,拂塵上的鬃已禿得可用眼睛數清了。他背後背了個方方正正的紅綢小包袱,不知裏面裝得什麽。
道士面前橫一張草席,席上躺了個年輕姑娘。姑娘已死,且成了幹屍。
聽姑娘的家人說,姑娘昨日還好好的,不知什麽緣故,今朝醒來就見她成了幹屍。他們一心要她複活,可惜沒銀錢去請寺、觀裏的高僧、真人,所以尋來了游方的雲水道士。
道士搖頭晃腦,似使盡全力做法。緊挨他旁邊的書生,一臉緊張地瞄着他。
書生側耳細聽,才知道士念得是:“別怨我,別怨我,非我害你早喪命,你若不活別怨我。你的家人忒難纏!我說沒轍他偏纏。尋個法子快脫身?好去趁早睡大覺。”書生聽罷,頓時蹙緊了眉頭。
道士口裏念着,偷偷挪去了書生身邊:“啊,張先生?”他微聲呼喚;書生蹙眉頭瞟他一眼。他有所察覺,啓半只眼瞟着書生:“我假裝暈倒,你就對他們說,亡者魂魄歸來了。”
“什麽?”書生沒聽清,小聲向他詢問。他又重複一遍,書生還是皺眉搖頭。
沒法子,道士只得閉緊雙眼,突然間自行撲倒了。
“長老!”書生吓一跳,那戶人家也給唬得一愣。
崇祯朝,辛未歲。
大霰四作。
“……千年一清聖人在。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臺。雲臺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備酒掃,麻姑搔背指爪輕。我皇手把天地戶,丹丘談天與天語……”
“先生念得什麽東西呀?”子虛還沒誦完長詩,道士就打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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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天寶五年,李太白送友人丹丘子去華山所贈之詩。”子虛瞧着身邊的道士,“怎麽,你不知道?”他身邊長老的名字,也是元丹丘。
“哎呀呀,這玩意兒如此難記,貧道怎麽知道?貧道麽……”道士呵呵樂了,“貧道只會念三字經呦,你要不要聽我背?”還不待子虛答話,他就自顧自地背起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楚……”他背得很是流利。
“啊,長老!”子虛急急打斷他,“你背得不是三字經……”
“噢?原來不是!我就覺得奇怪麽,為何三字經不是三個字……”道士一本正經地撓撓腦勺,“那貧道就再背不出什麽啦!”子虛只道是玩笑,也不理會,瞟着他問了句:“但不知長老師從得哪一宗哪一派?”
子虛跟随道士有些日子了,只知這道士動不動就要犯瘋,不然就騙吃騙喝耍賴皮。至于其他,道士從未講過,子虛也無從得知。
道士笑着答:“在下麽,原是本分讀書人,只因讀書不成,上蓬萊拜師求仙,奈何在下學道不精,後來……”他分明是模仿子虛的口氣,見子虛根本沒有仔細聽,一手搭上對方的肩,“诶,張先生,明日你可要好好配合我,不要再叫我無緣無故倒在地上啦!”他二人才給人家“作法”——不過是行騙,因未蒙混過去,被人攆了出來。
“再做這等糗事,怕聖人不能原諒,就連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了!”子虛斜一眼道士,“真不知長老往日都修行些什麽,難不成只會些坑蒙拐騙的伎倆?”
道士搖搖頭:“再高明的法師也救不活死人,死人就是死人,我也沒法子不是?”
“既知如此,為何還……”
“他們那般懇求,如何不應?”道士一撇嘴,“此凡為的不是盤纏!事不成反去怨旁的,人麽,不過如此。你是讀過書的,怎連這個道理也不曉?”這番話咽得子虛啞口無言。
日漸西去,他們行過平川上的七孔石橋,前面群山障礙目,山間夾一羊腸谷道。二人沿谷道行進,始終望不見人煙。偏偏天不作美,轉眼間大霰化作了飛雪。
忽然,前方寒煙大霧一陣紛亂。噼噼啪啪,有馬蹄聲近了。
一路明軍撕破寒煙,踏将而來。
子虛和道士望見人馬漸近,不禁站住腳,閃去旁邊讓路。
明軍小隊一到二人近前,即刻扯住缰繩。他們一色既站裝備,個個手持兵刃。為首那個,戰甲锃亮,身背長弓、腰懸犀鞘佩刀,足底一雙烏皮靴;身下五花馬,也額頂镂金璎珞。他一臉輕蔑地俯視兩人:“來者何人?”一揚下巴,盯上了子虛。
“乃是……”
“乃是路人。”玄機道人搶下子虛的話,“我們是路人!”道士邊說邊朝為首的唱了個大喏。
“路人?”為首的上上下下打量二人,示意子虛摘下書箱。子虛不想招殺身之禍,依言做了,為首的既命部下搜察。
書箱一側綁了張斷弦的古琴,另一側挂了把破小洞的焦黃油紙傘,書箱裏不過是文房之物、一些舊書和幾件破衣爛衫,還有只酒葫蘆。
官兵沒翻到值錢的東西,并不死心,提起那葫蘆嘗了一口,知道裏面是泉水,破口罵了幾句,把葫蘆抛到一邊,又抖落抖落那幾件破衣爛衫,一疊寫滿文字的紙自一件單衣裏散落。官兵奪去看了幾頁,瞥着子虛冷冷一笑:“原來是滿洲來的奸細!”
“非也!非也!”子虛趕上前連連行禮,“在下不過是個窮說書的,那些是在下的書稿,望将軍細細斟酌!”他嘴上說得利落,身上早已冷汗淋淋。
“即是書稿,我便拿去。”為首的在馬上接過部下交來的書稿,不懈地翻了翻,揣進懷裏。
“将軍,這……”子虛搶上半步。
“怎麽,你不給?難道是私通敵國的密文!”
“……請、請将軍拿去……拿去吧”子虛垂下頭,無力地揮了揮手
為首的點點頭,又盯上道士背後的小包袱,執馬鞭一指:“那是何物?”
“不過是貧道的法器。”道士回答。
為首的并不相信,抽出腰間佩刀,欲挑下道士身上的小包袱。
刀光逼近胸前,玄機道人執那根禿了鬃的拂塵,輕輕一迎,拂塵瞬間便幻化成一柄鋒利寶劍。劍穗子迎風飄搖,劍刃将對方的刀碰成兩截。
亢啷啷,斷刀落地。明軍頭子先一怔,而後一擺手:“抓起來!”
一隊人拔出佩刀,催馬包抄。
不曾叫鬼吃了,倒要叫人吃了不成?子虛吓得直扯道士袍袖:“長、長老?”
道士向子虛使個眼色,既對為首的微微一笑,再唱個大喏,道:“大人何必動怒?您不過是看上了貧道的小把戲?”
似被道士說中,為首的擡手,止住了小隊行動。道士觀察着對方,說:“包袱裏不過是祈福禳災的法器,輕易教旁人看見,就不靈光了。适才貧道賣解兒耍子與衆位大人取樂兒的,若是大人們喜歡,貧道再耍個更好的與衆位瞧瞧?”他說着,蹲下身,挽袖子抓了把地上的黃土。“大人們請看。”他伸出手掌,手裏的黃土竟成了足足實實的金錠子。他把金錠奉給為首的大将,又連抓了幾把黃土,黃土全成了金錠子。
道士滿臉堆笑:“人人有份,人人有份啊。”他把金錠子分給小隊其他人,小隊兵将個個看傻了眼。子虛也瞪大兩眼,不敢相信。
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怎麽黃土也能成金子?子虛端詳起自己的手掌。
官兵們得了金錠還不滿意,商量是不是帶道士回去。他們的悄悄話正叫道士聽見,道士朝他們打一拱:“官爺,貧道這小把戲算得什麽,喏喏,請往那邊看?”他一指身後,“過了長橋,對面有座金子山,想幾位官爺要去那邊,不如順路撈些實在的,豈不比貧道的小把戲強多啦?”
官兵半信半疑地朝道士手指方向張望,紛飛的雪中,果見一個金燦燦的山頂。
“即有金山,你二人為何還行囊空空,一付窮酸相?”為首的在馬上問。
“大人有所不知。”道士再打一拱,“我們才打那邊過來,也揣了些金子的,想是平頭百姓之故,金子一到我們手裏,就沒了影兒。官爺們都是吃皇糧的,自不比咱……”他一番話吹得明軍小隊一個個輕輕飄飄。
官兵們也顧不得兩個窮酸了,撇下二人,朝着金子山揚鞭遠去。
“哎呀呀,逃過一劫呀!”道士望着漸遠的小隊,撣了撣身上的細雪,回身看向子虛,卻見子虛立在那兒,盯着雪中的金山頂發呆。
“子虛?張先生?他們已經走啦。”道士湊去子虛身邊。子虛這才回過神,重新打量道士,控背躬身:“原來是位神仙!在下竟有眼不識泰山!恕罪恕……”
“诶!”道士擺擺手,“咱也快些兒離開,免得他們殺個回馬槍。”
“此言怎講?”子虛收拾起書箱,追上快步前行的道士。
“貧道不是神仙,那些也不是金子,不過是障眼法,如先生所說,是騙人的伎倆。”
“可在下親眼所見,黃土明明……”
“還是黃土。”
“那金山……”
“不是金山。”道士忽而搖頭嘆息,“哎!竟連這地方也下起大雪啦?天意昭然、天意昭然!”
“難道長老的意思是,朝廷要……”
道士樂了:“古而今,哪個朝代長久得了?你也看着了,剛才那些鷹犬,哪一個不是吃喝百姓的?到頭來,還要欺負百姓。”
“長老說得哪裏話?”子虛擡手點着雪中山巒,“山峰尚不能齊整,又怎能強求于人?他們許是閹黨殘部,亦未可知?”
“呵呵呵,你還真是......”
“哎,只可惜了在下那些書稿……”
“诶,子虛。”道士拍拍同伴的肩,“書稿給人拿走很是可惜,不過保住腦袋已萬幸了不是?”子虛點點頭。道士又說:“書稿麽……看你這樣,估摸挨得日子還長,慢慢來啊,慢慢來。”
“長老差矣。”子虛白眼向着灰壓壓的天空,道,“之于不朽者,吾生之須臾,猶如蟪蛄與冥靈、芥草與莽野、鹪鹩與長空、鼹鼠與江河。蟪蛄居于冥靈,不知春秋之幾何也;芥草生于莽野,不知大地之廣莫也;鹪鹩翔于長空,不知宇宙之呺然也;鼹鼠游于江河,不知斯流之無盡也。此四者,皆吾輩哉。”
“張先生呀。”道士皺上了眉頭,“你這點最不好。”
“什麽不好?”
“淨說些常人聽不懂的話,文绉绉的,酸死了!”道士撅着嘴扇扇手,“這雪怕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咱還是快找個人家落腳?”子虛點頭稱是,兩人便不再多話,只管加緊步子。
一個山谷過去,又是一個山谷。雪愈來愈大,淹濕了二人的衣衫。
就在這時候,又有誰人隐隐地從蒙蒙的白霧中凸現出來。吱吱嘎嘎,腳步聲漸近,傳來了女子嬌滴滴的聲音:
“師傅?師傅?”
聽見呼喚,二人都停下腳步,望見一位十分美貌的少婦緩緩移近。
婦人手執一把油紙傘,傘上落滿了雪花,腳下一對月牙小足深深淺淺陷進雪地裏,素羅裙邊緣全被雪水弄污了。她眼巴巴地望着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行着。
道士和子虛趕緊争搶着奔過去。
“何事啊?”道士搶先開了口。
“二位可見一路兵馬過去?”
“見到了。”子虛答,“只是……”
“他們騎馬遠去了。”道士笑着搶過話,一指身後方向。
“他們可帶着什麽人?”
“不見帶什麽人。”子虛答。
女子聞言,一雙美目瞬間湧出淚水。她忙擡袖子蘸一蘸淚,淚還是止不住地湧下。那模樣異常嬌媚,俨然梨花帶雨。道士與子虛全看傻了眼,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女子背過身,嗚嗚噎噎哭了半晌。天漸昏黑,她才抹幹淚水,瞥見道士和子虛還杵在那兒,便對二人嘆息了一聲,請道士去家裏幫她打卦。道士欣然應下,領着子虛跟女子走了。
他二人因此得知了女子的傷心事。
這女子原是遵化人氏,為躲避戰争,一路南逃。半年前,她辛辛苦苦走到這裏,偏偏盤纏用淨,又沒有地方落腳。她那副好容貌,也招來當地人背後叽咕。說她婦道人家孤身遠行還能平安無事,定不是什麽正經人,所以都不願收留她。她傷心欲絕地離開鎮子,一個人跑到百岳山下露宿,幸而遇着個好心的男人。那男人知道她的經歷後,不問身世,收留了她。
平白地跟個農夫過活,她心裏多少有些不甘,然而那男人待她很好。日子一久,她的心也軟了,總尋思報答對方,卻又無以為報,索性嫁給了那男人。
從新婚算到今日,還不到百日,可她已作了十幾天的“寡婦”了。
十來天前的清晨,她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夫君不在家中。她以為丈夫拾柴去了,沒有在意,依舊做好飯菜等待着,眼看到了深夜,還望不見丈夫回來。她就這麽一連等待幾日,丈夫始終沒有回來。
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怎能平白地失蹤?後來,府臺到各縣招兵,官府強抓了些男子去投軍。她唯恐丈夫給官府掠走,從此日日出門打探其的下落。不過直至今日,她也沒見到丈夫蹤影,更不曾收到丁點消息……
天色完全暗淡下來,雪尚未停住,比白天更大了些。屋裏生了盆火,火盆裏沒有碳,全是幹柴。幹柴噼噼啪啪地燃着,冒着些灰黑的煙。屋裏沒有燈,只能就着取暖的火光照亮。
女子為來客熱了些飯菜,還奉上丈夫昔日慣喝的米酒,看兩人吃得差不多了,才坐到對面,求道士替她算一算夫君的兇吉去向。
道士從袍袖裏摸出個龜甲,手裏晃了幾晃,輕輕一擲,龜甲裏蹦出三枚銅板。道士看着銅板,沒解釋什麽,收過銅錢與龜甲,朝女子一笑:“依貧道看,小娘子還是改測字罷?”端坐一旁的子虛,拿眼觑着道士,不知他要幹什麽。
“怎麽?”女子面露緊張之色。
“此等伎倆不足為憑,還請小娘子賜一字?”道士說。
“奴、奴家不會寫字……”女子紅了臉。
“那麽,就請小娘子說出一個字來,由貧道代為書寫?”
女子想了想,輕輕啓唇:“容,美儀容的容?”說的時候,她又紅了臉。道士笑了,手指沾上杯子裏的清酒,在酒案上寫下個“容”字。道士盯着這個字,盯了好一會兒,不發一言。
女子也端詳着酒案上的字,細聲詢問:“師傅,如何?”
“哦。”道士笑了,“甚好甚好!”他戳着案子上的字,“你看這個‘容’,上面的‘穴’,就是家,‘人’在家門口,就是說,你夫君要回來啦。”
“真的?”
道士笑着點頭,瞟一眼子虛。子虛正盯着他,看他投來目光,慌忙轉開了視線。道士一笑,沒再多說什麽。
昏黃的夜色,大雪不知幾時停下了。遠山、河川,全覆上一層白。天上雲氣甚重,透過格子窗向外望去,山影似被雲壓迫得近了些。
女子留道士與子虛在外間屋裏過夜,自己則去裏間休息。
深夜寂寂,山上飛泉流瀑的聲音依稀就在耳邊。
子虛打算把之前給人搶去的書稿重錄一遍,獨自倚上窗口,借着雪光與取暖的火光奮筆疾書,筆端的墨濺了滿紙的墨星。
“子虛呀,坐窗口要受風的,快些坐到這裏來罷。”道士湊着火盆,倚着那紅綢小包袱,招呼子虛。
子虛正寫得投入,沒有吭聲。銅盆裏的火苗嗤嗤地燃着,柴煙熏得眼睛熱辣辣,子虛頓筆搓搓眼皮,擡袖子扇了扇撲過來的灰煙。
道士瞅着子虛忙叨叨的側影,笑了,捏起嗓子,搖晃着腦袋學他說話:“在下原是本分書生,只因生計所迫,故而拜師說書……”
“玄機長老。”子虛并不擡頭,邊寫邊道:“你又來取笑在下了!”
“哎,什麽取笑?”道士與他說笑,“你輩非吾輩,你覺得取笑,我說不是呦!”
“如何不是?”
“你說什麽蟪蛄、鹪鹩,又什麽春秋、斯流,何必多慮?人哪,早晚要死嗒!不過你我可是要生生世世……”
“長老!”子虛終于擱筆,打斷了對方的話。
火盆裏的火映着子虛的臉,他的臉看上去紅極了,也或者是真得紅了臉。他正色與道士說:“莫出戲言!此非有辱斯文乎?真真給你氣煞!什麽生生世世?兩個大男人,怎好說出這番話?”
道士給子虛說得一怔,盯着滿臉通紅的子虛愣了好一會兒,終于拍着腿哈哈大笑。他哼笑着湊去子虛身邊,拂着子虛身上微微抖動的儒衫:“哎呀呀,何必生氣?是戲言!戲言!不過……”他頓住了。
“不過什麽?”子虛追問。
道士一笑:“不過此地也有這麽冷的天呀?”他伸出兩手烤了烤火,他的手白白淨淨,欣長而有力。
子虛盯着道士的手,不覺出了神。待道士縮回雙手,子虛才慌張張收回視線,低頭問了句:“怎、怎麽,你之前到過此地?”
“嗯,走過幾遭,只是……”道士放低了聲音,“只是每次都時過境遷,白白地蹉跎歲月。”他擡眼看向子虛,“哎,哪裏又能逃過此劫呢?就連你我初遇之地叫……哦,霧靈山!那裏我也去過幾回呢,到頭來,還不是什麽都變了?”他緩緩嘆息,“歲歲無窮盡,歲歲無窮盡呀,你說是不是?”
子虛凝視着道士,看他一臉嚴肅,不禁笑了:“竟說出這樣言語,好像個老者,不知長老年紀?”
道士亦笑了,更湊近子虛,吹上子虛的耳朵:“你猜我有多大年紀?”子虛往旁邊挪去些,琢磨了會兒,道:“和在下相差無幾,不過弱冠而已。”
“诶!”道士一搖頭。
“非也?”子虛反複端詳道士,“難道已過兒立?”子虛說出這話,不待道士回答,自己先搖頭否決。
道士也不回答,只掰着十根手指頭算了一遍又一遍,樂了,對子虛道:“我一時也算不清,總之比你大許多就是啦。”
“既這般,為何還要雲游?白白地蹉跎歲月……”
“自然是有我的目的了。”道士淡淡道。
“什麽目的?”
道士眯細眼睛瞧了子虛許久,弄得子虛不知所措,他卻還瞧着子虛,淺淺一笑:“不如,你再猜猜看?”
子虛極認真地思慮一番,笑道:“莫非欲往仙所?”
道士搖頭。
“欲往桃園聖地?”
道士哧地笑了,還是搖頭。
“莫非……莫非是心欲往而不能及的地方?”
道士盯着子虛略愣了愣,緩緩開了口:“子虛,你真的不記得了?”
子虛也是一愣:“記得什麽?”
道士沒答話,依舊搖搖頭。他盯着火盆裏的火苗,仿佛憶起了什麽往事,眼裏的光芒全斂了去,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屋子裏的氣息也随之凝結了似的,二人沉悶半晌,子虛看道士不言語,忙喚他一聲:“長老?”
道士聽見呼喚,轉向子虛,恢複了往日的精神:“哎呀,何必客套?叫丹丘子便好,不然,就叫玄機呀?”
“你是兄長,這如何使得?”
“什麽使不使得?還真啰唆哩!往後我叫你子虛,你就叫我的名字,我可還要勞煩你呢!”道士嘿嘿笑了。
二人閑扯半天,不消多時,道士枕着小包袱沉沉睡去了——他一向睡去得快。
寂靜再次襲來,子虛一個人趕完書稿,仔細地将它們裹進一件幹淨的單衣,書箱裏收好,才挪去窗邊打盹。
夜漸深,子虛打着瞌睡,卻如何都不能睡着。他心裏焦躁,睜開眼,正瞧見道士的背影,心裏更焦急了。
……你真的不記得了?子虛還念着道士的話……記得什麽?
深夜寂寂,子虛只管胡亂揣測,一會兒琢磨道士的話,一會兒念起昔日種種,忽又想到無解山上的“老者”。
玄機道人,難道果真是巧合?怎會如此之巧?難道說,霧靈山那回不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百岳山上的飛瀑,敲擊到子虛心上,他開始沒來由地煩躁。秋時那件事,分明不是夢,為何要……各種各樣的事叫他想不明白。越往深處想,他越睡不着。
咯咯嚓嚓,窗棂突然作響,卻不是風來了。
子虛還為瑣碎的事情煩惱着,完全沒有在意。
咯咯嚓嚓,響聲愈來愈大。啪嗒,好像是窗棂子壞了。
子虛盯着外屋裏唯一的窗,看了看,發現窗格子分毫無損。
大概那女子在裏間掩窗戶吧?子虛正想着,見裏間柴扉霍地開了。他才明白,剛剛是門闩掉落地上的聲音。他好奇地朝裏間瞟去,不曉得女子為何深夜出來。他斂息等了會兒,不見女子出來,正在納罕之際,身邊道士忽然個翻身,竟躍過了火盆。
道士一只手伸過來,抓住子虛,讓子虛吓了一跳。他掙開道士的手,朝那扇敞開的柴扉望去。
火盆裏的火還燃着,幹柴燒得刺啦啦作響。柴煙濃烈了些,很是嗆眼。子虛微眯雙眼,借着火光,看到有東西自裏間忽忽悠悠飄了出來。
除了火盆裏幹柴燃燒的聲音,周圍一片死寂。道士突然含含糊糊吐了句夢話:“子虛!子虛!起風啦!”子虛聽見道士言語,也不答話,直盯住那漸近的東西,心中暗道:什麽起風!分明是鬼來了!
裏間忽悠悠飄出顆美人頭,是那美貌女子的頭顱。頭顱上的發髻全散亂了,想是用牙齒咬開戶闩時候甩亂的。一絲絲長發混着幾點血漬,散亂地貼在臉頰上。
頭顱輕飄飄游移過來。子虛知她移近,忙閉緊兩眼,佯裝睡去,手心卻出了汗。他後悔剛才掙開道士的手,不禁攥緊了雙拳。
頭顱懸浮在空中,悠悠游來,盯着子虛瞧了瞧,又移去道士那邊瞧了瞧,看二人都閉着眼,方滿意地咧嘴樂了。她的嘴唇紅豔豔,面上泛着青白,毫無血色。血紅的唇一裂,露出上下兩排雪白的牙齒,牙上也沾了幾點血漬。
咯咯咯,人頭仿佛笑出了聲,亦或者是咬動牙齒的聲音。人頭盯了二人好一陣子,确信他們已經睡熟,方一轉,擦着子虛的肩沖破窗棂,不知飛去何處了。
感覺女子頭顱飛走,子虛才壯大膽張開眼,環視整間房子。确定美人首确實離開,他跳去了道士身側:“長老!長老!”
道士沒反應,子虛使勁推推他。道士一擺手:“哎,都說了是風聲!”他不曾睜眼,稀裏糊塗地吐了句,就要睡去。
“什麽風聲,在下分明看見……”
道士在睡夢裏笑了,閉着眼睛道:“誰叫你偏要守着窗戶,又不肯睡?”
“長老!”子虛聽對方答話,長出一口氣。
“诶!不是說了,叫名字即可?”道士躺在那兒,不願起身。
“玄、玄機?”
道士聞言,輕輕樂了,揉着眼睛爬起身:“不妨事啊,那顆頭天明時就自己回來了。”
“怎麽,你早知道?”
“給她算卦時候就明白啦。”道士邊打哈欠邊說,“你意欲何為呀,張先生?”
子虛觑了眼窗外,湊去道士耳邊:“既然你早就知道,那麽她的去向,你也定然清楚了?”
“我怎麽曉得呦!”道士躺下來。
子虛忙推一推他:“別睡別睡,那個要怎麽辦?”他一指裏間。
“什麽怎麽辦?”道士無可無奈何地起身,搖搖晃晃走向裏間,懶洋洋地倚上門首,朝裏面望了望,“哦。”他有所了悟,“你是說,把她弄到地上,咱們去榻上睡?”他又要瘋癫了。
“玄機……”
道士輕輕笑着:“子虛休惱,我明白。”他走進去,“還記得今日白天,那戶人家的姑娘麽?”
“……幹屍?”
“不錯。她家人不是說,一覺醒來,她已成了幹屍……”
“那又如何?”
“來來,你自己看?”道士拽過子虛,叫他看看裏間。子虛才瞟一眼,就擡袖子遮住面孔,口裏念起了佛。
裏間亦生着盆火,火已滅,黑黢黢的,一陣陣陰冷。白雪的光芒穿透窗格子映射進來,昏晦地籠着角落裏一張草榻。榻上的舊棉被裏,裹着個無頭女子。
“怕什麽?”道士笑着扯下子虛的袖子。子虛不得不瞥一眼那奇怪的女人身體,但見斷裂的勃頸和雪白的肩膀露在棉被外面,青白的勃頸上,有幾點血跡。
“莫非是……”子虛有所恍悟。
“不錯,正是她做得好事。”道士快步來到塌前,對着女子血淋淋的脖子看了看,與子虛道,“《古今異志考》裏說,此妖怪白天行若常人,夜晚身首分離,因害怕枯老,故以年輕女子鮮血為食,只怕她此番是尋女子鮮血去了。”
“如、如何才好?”
“不妨事,只待我……”道士伸出兩根手指,回頭望向子虛:“張先生,她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間。”
子虛不假思索:“既然她是妖精,自然救人性命更為重要。”
道士點點頭,用手指抹去了女子脖子上的血跡。
窗外,天蒙蒙亮了。轉眼間,霞光萬縷。
雲徹底散了去,白雪地上金燦燦一片光輝。
昨夜,道士告訴子虛美人頭顱再不會活過來,子虛才放心地睡去。直至天明,一夜無夢。
“張先生?子虛,醒來罷。”道士輕喚子虛。子虛睡得很熟,一些兒反應都沒有。道士輕輕拍他:“子虛,快些起來,咱們上路了。”
“哪裏去?”子虛模模糊糊地問了句,還是沒有醒來。
道士輕聲笑了:“這要問你,你想去哪裏?想去多久呢?”他聲音極輕,也不知子虛到底聽見沒有。好在子虛醒來後,卻也沒多問。
他們兩個收拾了收拾,出來屋子,看清晨的霧氣正慢慢散開。不遠處丘峰之上,滿山冰花玉樹,房檐上時有雪水滴答涎下。子虛扯緊衣領,打了個噴嚏。
“此處僅剩無頭屍身,依貧道之見,還是不要給旁人惹麻煩的好。”道士搓着手說。
子虛亦覺有理:“話是不錯,但要如何?”
“放心放心,貧道自有法子。”道士微微一笑。
“且慢!”子虛想到什麽,“若這家家主回來,又當如何?”
“她的夫君?”道士看着眼前的山房說,“他不會回來了。”
“怎麽,難道他……”
“昨晚所講的‘容’字,正解應是,家中主人有口難言。”道士與子虛解釋,“恐怕這家男人早見識了妻子的真身,害怕得連夜逃走了。”
“既然如此,她為何還惦念自己的夫君?”
“她不會明白丈夫見到自己真身後的感覺。天下女子皆一般,沒有一個不是為着男子而活。她雖為鬼怪,倒也渴望丈夫憐愛,所以才吸食鮮血以求青春永駐。”
“原來是這樣。”子虛有所恍悟地點點頭。他想,女子皆喜美好容顏,妒恨的、嗔怨的、不擇手段的,等等意念方養出此等妖怪。可知女子意念之深,并不亞于男子。古而今,又多少人渴求長生不朽、青春永駐?到頭來,不過夏草一敗。
子虛暗自感慨:“看來吾輩果真不過如此啊!”他輕聲嘆息,看着道士向雪地裏的灰瓦山房一揮拂塵。
山舍、連同它裏面的一切,轉瞬全成了紛飛的細霰。
“……子虛啊。”玄機道人眼望四散的霰,似自言自語,用極低的聲音念道,“妖精與人并無差別,你這般舍它救旁,竟與我的罪孽等同了啊。”道士眼望細霰漸漸融入真實的白雪,再沒言語什麽。他背後,還背者那個方方正正的紅綢小包袱,不知裏面是何寶貝。
漸漸地,細霰散了。
此時,離此不遠處的雪地裏,淺淺陷着一顆不曾閉上雙目的美人頭。美人一雙美目,直直望着遙遠的方向,好像期盼着夫君歸來。
漸漸地,美人頭亦融入了白雪的懷抱,無人知曉。
欲知後事 且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