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出語诳

第十四出 語诳

不可雲

第十四出語诳

光陰似箭,又值早春。

野草閑花看遍,山岳江湖賞完,自與玄機道人那次分別,張子虛獨自過了整整五年,已大清乾隆五十二年了。

“北雁南飛暮遲遲,南馬北渡顧頻頻。老死他鄉終不悔,琵琶一曲明妃淚。當年手中蘭草馨,今朝江邊艾蕙萎。高冠岌岌按長劍,幾問九天天不語。大江東去浪淘淘,赤壁猶在屹森森。豈笑周郎無偉略?常論小人是小人!後主徽宗丹青盟,亂世不濟可奈何?嘆罷柳七春夢短,還憐放翁抱恨長。唐宮明鏡無高臺,昔日伯樂今安在?太白醉酒抱月去,不學陶潛望南山……”

道士原有兩個常挂嘴邊的曲子,可子虛只記下了這一個。另一個,時間久遠的關系,他早忘了。

不知這會子,他身在何處,又做些什麽呢?唱着道士慣唱的曲子,子虛望向晴藍而高遠的天,再一次想起昔日的同伴。

那天邊純淨的藍,仿佛道士身上的青色道袍。

子虛哀哀地想着,那時節,在下确是氣昏了頭!不為他戲弄,單單想起他總沒一句真話……子虛有些後悔,意識到這一點,忙甩甩頭,仰面唱了最後一句:“有道是,人生失意無南北!又誰聞,煩緒綿愁貫古今?千回百轉無從計,唯向賈生問鬼神。”

如今落得孑然,他也沒心思遠行了,不由得琢磨起昔日遠行的目的。

當時,不過為了逃避戰亂,明廷垮臺後,這遠行好像也沒了目的……不,似乎不是這樣。子虛好像憶起什麽,放平古琴,置下書箱,取出道士送他的寶葫蘆,把它拿到耳邊晃了幾晃,聽裏面咕咕水響,忙啓了塞子,一股腦兒地往地上倒水。葫蘆裏的水怎麽也到不完,他只得再将它收進書箱,自己都覺得這舉動未免好笑。

走一晌午,腹中空空,照實有些累了。子虛見前方不遠處有棵杏樹,樹上結了些不熟的青果子,心頭一陣欣喜,快步奔了過去。他并沒注意到,樹根旁還倚着一眼枯井。

井沿及周遭,擠滿野草,瘋草掩着枯井,看上去,好似一個土包。

子虛直奔過來,還沒夠到青杏,就跌進井裏。

那井深得很,子虛直往下墜,耳邊只有風聲貫過。他暗道不妙,兩手護住腦袋,閉緊雙目,忽而落定,卻不覺得疼痛,壯着膽張開眼,驚呆了。他正坐在一個鋪滿方磚的空場上,正前方,一座金黃琉璃瓦紅牆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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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虛爬起身,朝那門樓定睛望了望,看飛檐下懸個紅黃色的圓花花,不知是什麽花。正中央券門上,還挂一張半禿頂的和尚像,嘴角添着顆豆大的痣,畫得異常傳神逼真,卻不知哪方畫派。他細瞅了瞅,也不認得畫像上的人,見畫像兩邊,各有兩條巨匾。他默念幾遍,有幾個字竟不認得,更沒搞懂那匾上寫得究竟什麽意思。

眼前一片花花綠綠,各色鋼匣子從眼前飛馳而過,比龍駒還快。子虛呆呆盯着眼前的一切,早吓出一身冷汗,又見了些披散頭發、露胳膊露大腿的女子。她們笑嘻嘻打量着他,還跳着腳,讓他更臊紅了臉。他忙舉袖子埋頭,低聲斥了句:“羞不羞也!”轉身一路埋首行進,不覺間撞上一道城門,擡頭一看,門上嵌了塊石牌,上書“正陽門”三個大字。

怪哉!這裏如何有個正陽門?!子虛再次打量周遭行人。

那些人打扮十分古怪,有的把汗巾子裹到頭上;有的則在脖子上系一條驢嚼子;有的瘋子似地,好像波斯人;有的腦袋剃得似和尚尼姑。他們露胳膊的露胳膊,露腿的露腿,全不覺羞;還有的,耳朵裏生出兩根細絲,走起路來探頭探腦、晃晃悠悠,嘴裏念念叨叨,還不時學着什麽牲口哼啊哼啊地亂叫。

子虛越看越稀罕,覺出那些人也朝他投來驚怪的目光,慌得縮起身體。他正搞不明狀況,忽聽有人搭讪:“您這是拍電視呢吧?”

子虛擡臉看去,只見一個短發男青年樂呵呵站在跟前。青年道:“看您這打扮兒,領銜主演吧?要麽就是主角兒!那什麽,您先給我簽個名兒?就簽這T恤上!”青年一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直朝子虛湊過來。

慌得子虛往旁邊一躲。那青年看着他愣了愣,既往自己身上一摸,窘笑道:“呦,忘了帶筆,您瞅這……要麽你跟我照張像?我手機能照!”

子虛不知所措地看着青年,見從身上翻出個花裏胡哨的小玩意。他還沒弄明白這玩意幹什麽用的,那青年就一把摟住他,舉小玩意兒辟裏啪啦一通閃,閃得子虛連連閉眼。

待青年鬧騰完,子虛只覺得兩眼發昏,好像無數個小太陽在面前晃悠。青年跟他道謝告別,他也沒聽見。他扶着牆定了定神,才要邁開步子,又一群人圍了上來,說什麽簽名照相之類。他也不懂他們說些什麽,只好壯着膽子對一個少年拱了拱手:“這、這位公子,敢問這是什麽地界?”那少年一愣,其餘人也是一愣。

子虛又問一遍,少年才打量着子虛,怪道:“這兒、這兒北京啊?”

“北京?”子虛驚道,“莫不是京城?!”

少年更愣了:“對、對,京城……”

“敢情不是拍電影兒哪!”終于有人恍悟,噓一聲,人群紛紛散了。子虛看少年也不屑地要走,忙朝他再拱拱手:“無量佛!京城幾時成了這般?!”少年一驚:“不、不這樣兒還那樣兒?嘿,真他媽新鮮了,你丫外地來的吧?”

“不才,在下确是外鄉人,适才本要摘些青杏兒充饑,不想誤墜枯井……”

“丫穿越文兒看多啦?有病!”少年扒拉開子虛,氣哼哼地扭頭兒走了。

子虛也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他,頂着路人好奇的目光,一路出了正陽門,看前方有排白栅欄阻路,便整一整背後書箱,預備翻過去。他才跨過一條腿,就覺左肩給誰拍了一下,回頭一看,驚得跳下栅欄,立回了原處:“師、師傅!”他盯着眼前人,“你怎麽也如此打扮?”

“咳,這上班兒呢,都這身兒。”那人忽覺不對勁兒,拉過子虛,厲聲道,“你這同志,沒事兒套什麽近乎兒?你以為套套近乎兒就完啦?翻越護欄違反交規,懂不懂?要過馬路得走人行橫道、地下通道!要麽車撞了你,你都沒處找賠償,上法院都得輸!你哪兒出家人啊?都不學法是怎麽着?回頭跟你們領導說說啊?”

子虛皺眉瞅着這人一通唠叨,卻也聽得不甚明白,再細看眼前人,方知不是玄機道士。

這人上穿藍布短衫,露兩條胳膊;頭戴窄沿元寶帽,帽子正中嵌一朵光燦燦的銀花;左胸前挂一只黑疙瘩,褲腰裏還別一根黑幽幽的棍子。子虛朝他起手:“原來在下認錯人了,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什麽指教,算了,往後注意點兒啊?”他一拎子虛的道袍,“還有您這衣裳,也該換換!身後的破爛兒,也該賣的賣、扔的扔,不要影響市容啊!”

子虛畢恭畢敬地點點頭,聽他又道:“噢,你要過馬路,走那兒,看見沒?”子虛順着望過去,見那邊豎杆子上,挑着個藍牌子。藍牌子底下有石階,石階似通向地下,許多人正沒頭沒腦地往地下湧呢。子虛謝過那人,随人群下了臺階,來到地下,看左中右分了三條路。他又不知該往哪裏走了,立旁邊觀察一番,決定走正中間的路。

一步步上臺階,耳邊喧嚣聲逐漸小了。不知誰從上面揚下一把泥土,正撲到子虛臉上。他忙擡袖子遮掩,頂着不斷揚下的沙土,一步步走上來。忽然,走不動了,他放下袖子,擡頭一看,自己正立在那枯井中,給泥土埋了半截,頭頂還不斷有沙土揚下。他對着井口疾呼救命,幾個生面孔既出現在上面。

子虛仰頭看了看,發現那些人全梳着辮子,更疾呼幾聲。不多會兒,那些人扔了條麻繩下來。子虛兩手攥緊麻繩,那些人就把他拉上去了。他拂一拂身上的土,往周圍掃一眼,發覺還是他先前要摘青杏的地方。

“我說這位先生,您上這井裏幹什麽?”有人好奇地問子虛,“我們剛才看過,裏面還沒人呢。”

“噢,多謝各位搭救!”子虛朝那幾人控背一禮,“才要摘些青杏充饑,不想誤墜了這眼枯井……”

“可遇着什麽怪事沒有?”一個焦了須發的老頭子,湊上來問。

“有!”子虛把先前去了奇怪地方的事,對衆人說了一遍。

老頭子拍手道:“這就對了!我們這裏,有好幾個人掉進過這眼枯井,回來的都說去了個怪地方,有的還瘋了。可惜呀!也有沒回來的……”他說着,擡手蘸了蘸眼角迸出的老淚。旁邊一個壯年見狀,忙插嘴道:“是啊,這玩意兒不吉利,俺們打算埋了它,以免再坑害別人。”

子虛幫那些人填了枯井,那些人請他吃了飯,他與衆人告別,繼續上路了。

他自己也不知要去哪裏,只尋思找個山美水美、民風純良的地方,忘了玄機道人、忘了過去和自己,永遠地結束漂泊……也或許,緣分有意,再遇上玄機道人?

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憑性子亂走,不知不覺進了密林。待他自己發現時,已辨不清方向了。他在林子裏轉一圈,沒能轉出去。

天色漸昏,林子裏百鳥飛絕,陰森森的只聽野獸低吼。子虛一個人,着實地有些怕。他忽而念起道士的好處,忙摸出松明,擦亮了壯膽,恰見隐在草叢間的孤狼。

那狼兩眼幽幽地放光,早就盯上了他,正預備撲過來,忽見他點了火,又踟蹰着不敢靠近。

子虛盯緊對面一步步逼近的狼,慢慢後退,反手折下根樹枝,燃了個火把,周圍霍地亮了。那狼耽着子虛,子虛也盯緊它,反手又折下幾根枝杈,将其一一點燃,連連向狼抛去,狼既逃了。子虛趁機一路奔逃,不想又與那狼撞個正着。他想依舊法折下幾根樹枝,狼卻長了心眼兒,不給他機會,合身猛撲上來。

一陣陰風,卷滅了手中火把。子虛被撲倒地上,暗叫休矣,只聽咔啦一聲,好似悶雷滾過頭頂。子虛吓一跳,偷睛一抹,看眼前立着個披頭散發的東西,唬得他直往身後爬。

“這位……”那東西開了口,“你莫怕,莫怕呀?”子虛一聽,才知對方是人。那人拽起子虛:“趁這畜牲暈過去了,逃命要緊!”那人也不容子虛分說,帶着他一路逃竄,竟逃出了密林。

二人直逃進一個山洞。

洞中央架着篝火,最裏面一窩草炕,周圍散着些陶制家當。

“這、這裏有人?”子虛禁不住嘀咕一句。那人趕進來,拾起一旁的破衣裳,撣了撣篝火周圍的地面,請子虛坐過去:“先生,不瞞你說,這是我家。”

“你家?怎麽……”

“這事兒,說來話長。”那人又去裏面鋪淨了草炕,“我叫姚二 ,本來是那邊村子裏的人,家裏也曾有些薄田,孤身一個過活,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村裏忽然多加了兩項賦稅,一個叫做橫山壓水倚鋤頭,另一個稅叫什麽小月鐮刀稅。這兩個稅,比每年朝廷征收的要高出許多倍,周圍幾個村子,也全添了這兩項稅。大夥兒老老實實交了三年,再交不起,埋怨朝廷昏庸。後來,大夥兒向外鄉路人一打聽,才知朝廷根本沒加收什麽賦稅,這全都是知州搞的鬼。

幾個村子的人氣不過,計劃着鬧到巡撫衙門裏尋理,可人人都怕惹事,誰也不先挑個頭兒,事情就這麽荒荒了兩年多,又多交了兩年的稅。幾個村裏的人都快孝敬不上這知州了,還是沒人敢挑頭兒……

“我看他們全都貪生怕死,尋思自己反正是一個人,就挑了頭兒。”姚二說,“那巡撫是個好樣兒的!收了我遞上的狀子,查明事實後就治了知州的罪,還判了秋後問斬,可誰能料到……”

誰能料到,那位知州老爺,竟是京中一位大員的侄兒。那大員得知此事,打通關節預備救下他的侄兒,不料那位巡撫并不領情,定要依法辦事,這便激怒了大員。大員連着他手下的黨羽,一起參下巡撫,說他查案不明。

巡撫降了職,知州反複了職。他複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出當初陷害了他的刁民。他派兵去各個村子搜捕,大夥兒全怕惹禍上身,便把當初遞狀子的人供了出去。

“算他們還有些良心。”姚二從陶罐裏抓出一把幹果,塞給子虛,“那天,哦,就是官差來抓我那天,有人提前給我捎了信兒,我逃了……”

差官沒抓到人,并不死心,燒了姚二的家,占了姚二的田地,回知州老爺,說姚二已死。

姚二撥了撥那堆篝火,嘆息地對子虛說:“從那之後,我再不敢回去,就在這兒躲起來了。”

子虛聽罷,沉吟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衆必非之,可見這話極有道理。”

“可是呢!”姚二憤憤地說,“剛睡這山洞時,好不習慣,總覺自己就像那林子裏的大蟲、瞎子一般。到如今,竟也自在了,可知歲月磨人?”

子虛又問姚二,适才擊倒餓狼的,究竟是何寶貝。姚二得意地從後腰藤帶裏,抽出一根黑亮亮的棍子,小心翼翼遞給子虛,還囑咐他,千萬不要碰棍子上的紅色機關。

黑棍子非石非木,也不似蠟、金,不知是用什麽材底做的。子虛端詳半晌,忽而想起誤入怪地界的事,那身着藍布短衫,像極了玄機道人的男子,腰裏也有這麽個玩意兒。子虛忙把這段經歷說給姚二。

姚二怪道:“先生竟與我有同樣遭遇!”原來一年前,他也誤墜那口枯井,到了個奇怪的地方,正要扯住人問個明白,就被幾個身穿藍衫的男人押住了。姚二說:“他們抓住我,硬污我是什麽沒證的流動人口?還說我有損市容?尋思着要把我遣返什麽的!”他擺擺手,“我也不懂他們都說的啥,便不從,他們就從腰裏拔出這麽個玩意兒,觸動那紅機關,碰到我身上,就像雷擊過似的。我昏沌沌地,一把攥住那棍子,暈過去了。等再睜開眼,不知怎的,又回來了,手裏還攥着這根棍子呢。”

“如此說,倒是防身的好寶貝?”子虛把黑棍子還給姚二。姚二仔細地收好:“的确,因它有雷霆之威,所以我叫它雷霆擊。只是用了一年多,威力大不如從前。”

“何以見得?”

“剛帶回來時,一旦觸動機關,光電如雷如閃,現在雖然可用,卻不如從前那般……”

外面,月漸西斜。洞裏,子虛和姚二說了半宿的話,二人漸漸知心。

子虛問姚二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去找個好地方安身。姚二說,去別的地方倒比死在這裏強多了,他願意同去。兩人就這麽商量到半夜,預備明日一早就動身。姚二請子虛睡裏面的草炕,子虛也不推辭,抱出一推草,在旁邊鋪了個炕,叫姚二依舊睡原處。

第二天清早,子虛醒來,看姚二早摘了些野果回來。子虛收拾好書箱,姚二把家當用幹草掩實在角落,還移了些碎石頭埋好。兩人各用些果子充饑,上路了。

姚二請子虛繞着山前幾個村子走,子虛問他為什麽,他說害怕村裏人認出他,弄不好要報告知州,兩人于是繞行村子。

行去半日,溪水邊歇息時,子虛取出自己的直裰,叫姚二換上。姚二自知身上的粗布衣早破破爛爛,謝過子虛,先擦淨身體,才換了幹淨直裰,又照見自己蓬頭亂須,忙蘸着溪水理一理須發,還學子虛的樣兒,暫挽起發髻,做了道士裝扮。

子虛打量着姚二,忽而念起昔日的自己。當初,玄機道人叫他假充道士,沒想到這一充,竟充了百年之久。而今,連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道士,還是儒生了。

……我本無我,我本非我。子虛暗暗安慰自己,卻笑對姚二說:“照此看,就是遇着當年的熟人,也定然認不得了。”姚二低頭瞅瞅自己,也滿意地連連颔首。

晌午時,二人已行出之前州府,到了新地界。

沿着羊腸走上官道,不多會兒,細雨紛紛,密密地斜織着,似霰似霧。兩人用袖子搭着腦袋,一路小跑,遙遙望見不遠處,一片村莊。

姚二不多想地要過去,子虛一把攔住:“看看再說?”他還念着那一年,誤入陰司之事。

姚二偏走過去,見村口立一塊石碑,上刻三個隸書大字:大荒村。再一瞧,村中茅舍俨然,十分和諧。他忙招呼子虛,子虛才放心地過去。

細雨打濕了黃土路,那家門首,閑坐個抽旱煙袋的老丈。

老丈吧嗒着煙袋,迷起眼睛,閑看細雨,忽見子虛和姚二遠遠地過來,趕緊磕了煙袋,拄藤拐起身招呼二人。及二人走進,他笑嘻嘻地請他們往自家裏避雨。

還沒進門,一男一女兩個青年,也笑着迎了出來。老丈叫那女子“兒媳”,喚她去備香茶。子虛順其自然地想,那男子定是老丈的兒子了。

女子端來三蓋盅茶,回避了。姚二先請老丈一盅,自己也端一盅喝了。老丈看姚二家懷得很,實在高興,一見子虛不肯用茶,便把自己那一蓋盅放回小幾上,與子虛笑說:“這位師傅,切莫多疑,因這村子一像敬僧尊道,凡是出家人,都要善待的。”他又殷勤地請子虛飲茶。子虛聽了這番話,也不好再疑心,端一盅飲了。

老丈笑問他們:“你們兩個小道士,何處修行,欲往何處啊?”

子虛答:“我們是行腳道士,欲尋個清幽之地落腳安身。”

“這樣說,你們是師徒了?”

“非也非也!”子虛忙答,“我們是師兄弟……”

“對、對!”姚二一指子虛,“這位是我師兄。”

老丈樂了,左右指了指他們二人,笑道:“怎麽師弟反年紀大?”

姚二被問得支支吾吾,答不上,瞄了子虛一眼。子虛忙替他答:“在下入門入得早,他雖年紀比在下大,卻入門入得晚,所以是師弟。”

老丈又問了他們的師傅,子虛沉吟半晌,才答:“家師早登仙而去,我等修行尚淺,心欲往而不能,故而留下了。”

老丈捋髯,笑道:“原來是仙家,不瞞說,我們村裏,先前也有個白日登仙的,就住鄰家,叫做陶淵明。”

“好稀罕的名字!”姚二不禁笑道,“我小時倒也讀過幾年書,知道陶潛陶淵明,怎麽老人家村裏這位神仙,也叫這個名兒?”

老丈笑答:“說起來,那個陶淵明還是這個陶淵明的徒弟呢!”

三人正說着,門外蹦蹦跳跳進來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

男孩一見老丈,就連喊爺爺,只是看見兩個生人,赧紅了臉,不敢近前。子虛打量着男孩,兀自納罕:這老丈兒子如此年輕,怎生出這般大孩兒來?他又一轉念,許還有個長子,亦未可知?他看一眼旁邊的姚二,沒有多話。

老丈急忙打發了男孩,對子虛、姚二拱一拱手:“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小孫子,頭上長了角,怕吓壞你們。”這話倒叫子虛更疑惑了,适才打量那小孩,見他生得十分端莊,額頭剃得光溜溜,拖了條長辮子,根本沒有角。姚二也不由得看看子虛,心中蹊跷。

不覺到了晚上,細雨已住。

老丈請二人用晚飯,還請他們在自家留宿。子虛不好意思再叨擾,打算尋個客店來住。老丈卻告訴他們,這村子鮮有外人來,所以沒有客棧。

老丈的兒媳,早為二人收拾淨一些柴房。二人見狀,也不好再推辭,商量離開時,送些柴錢,便留宿了。

格窗外,月光明朗。子虛和姚二早就困乏,各自睡熟。

睡至半夜,忽聽柴門嗑啦啦作響。

子虛向來警惕,先看一眼對面的姚二,對方正打鼾睡得香甜。子虛沒有作聲,從身旁柴堆裏抽出一根柴,往門口撇去。

那根柴,正打上門扉,吧嗒一聲,驚醒了姚二。

姚二跳起身,腰後拔出雷霆擊:“誰!”他對着房門低聲吼一聲。子虛也裝作才被驚醒,坐了起來。

“我。”伴随着說話聲,房內門闩從外面被撥開了。門一開,閃進個人來。

兩人借月光一看,原來是那老丈的孫子。

“兩位?”男孩湊上來,低聲催促,“你們快些走吧!”

“走?”姚二舉着雷霆擊,“深更半夜的,讓我們走哪兒?”

男孩回身關緊柴扉,低聲道:“這村子,名叫大荒村。村裏的人,專門說謊坑害別人。那老頭兒不是我爺爺,我也不是他孫子,還有那兩人,”他一指門外,“也不是他兒子、兒媳,他們其實是……”

“大半夜不睡覺,在這裏聒噪什麽?”那老丈突然闖入柴房,叫屋裏三人都吓了一跳。

老丈好容易打發了男孩,轉回來跟兩個客人賠笑:“二位不要介意,我這小孫子麽,說起來,他是我長子的獨子。三年前,長子去山裏砍柴,不幸遇上暴雨,失足跌下山崖,喪了命……”說着說着,他嗚咽起來,揩了揩眼淚,繼續道,“這小孫兒的娘,服滿喪,改了嫁。我的孫兒從那之後就以說謊欺己欺人,久而久的,菩薩降了罪……”

“何罪?”子虛問。

“他腦後不知怎地,生了個牛角似的獨角,人人見怪。”

姚二忙說:“可我們才看他,沒見頭上有角。”

老丈急擺擺手:“昨日才給鋸了去,不多久,又要長出來的。現在,他腦後還留了個疤哩,埋在頭發裏了。”老丈又囑咐二人,無論男孩再來說什麽,只不要信他。兩人應下,老丈才放心地離開。

掩了門,各自睡下,睡去不到一個時辰,叩門聲又響。

柴房中的兩人,再次轉醒。子虛悄聲與姚二道:“想是那家人又來了。”

姚二起身開門,果然那男孩又來了。

男孩閉緊房門,背靠着門,一臉正經地說:“剛才那老頭兒跟你們說什麽了?可千萬不要信他!他根本就沒有長子!我原不是這村子的人,一年前打這兒經過,就像他招呼你們那樣,招我進來,硬讓我做了他的孫子。”

子虛和姚二聽罷,心裏有些動搖,竟不知該信哪一個了。姚二打量着男孩:“叫我們信你……你、你有何憑證?”

男孩低頭想了想,揚起臉盯住二人:“你們想想,适才咱三個在這裏講話,他深更半夜的,來此做什麽?想必是監視着我,不叫我給你們通風。倘我沒及時趕來,怕你們都要遭他的毒手了,或騙你們成這村裏人,或害你們性命,奪了財物!”

他這番話,說的二人将信将疑,面面相觑。子虛忙招呼了他:“若信你卻也不難,只把你腦後怪角的疤痕給我們瞧瞧?”

“怪角的疤痕?”男孩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光腦門,“是那老頭跟你們說的?”他走過來,散了辮子,背向子虛,“二位看吧,根本沒有什麽疤。他總跟外人說我長了個獨角,人家一問,他就說角給鋸了,還叫這村裏的人看住我,不讓我逃跑。”

子虛撥開男孩後腦勺的頭發,與姚二借月光細瞧一番,确實沒有疤痕。二人方才相信男孩,收拾了東西,正預備連夜逃走,不期又撞着那老丈。

老丈沖進柴房,身後還帶了那對青年男女。男子不容分說,上來就要拎走男孩。

“且慢!”子虛阻道,“老人家才說他頭後有角,我們才察看過,并沒有那樣傷疤。”

老丈也不多言,幾步趕上來,叫青年男女押住男孩,順男孩脖頸擄起頭發,發根處果有個銅錢大小的圓疤。老丈指定圓疤:“這不是麽?”

姚二一見,不覺傻了眼,趕緊作揖賠禮:“是我們多多冒犯!”

“不是這樣說!”男孩掙道,“這是我先前就有的烙傷!二位若不信,問問他們?”他對着那男女一努嘴,“他們倆先前跟我說,說他們也是打外村來的,給這老頭兒騙,了才拼作一家!”

“這……”子虛看向那對男女。女子羞得掩面逃了,男子則低下了頭:“說起來……我們的确不是一家……可絕無惡意!”

“是啊!”老丈忙道,“二位放心住下吧?我們也不多說家事了。”他着青年帶上男孩,離開了。

折騰大半夜,早沒心思睡覺了。子虛和姚二悄悄研究這奇怪的一家人,猜他們究竟誰說的才是實話。

最後,二人決定也學這戶人家的樣兒,潛去他們窗根底下聽個究竟。子虛打算背上書箱,萬一有什麽不測,也方便逃跑,後來轉念,倘若再弄出聲響,不是給人發現了?他随身帶好銀錢,把書箱留在了柴房裏。

姚二攥着雷霆擊,貓腰在前面走。子虛也貓着腰,跟随姚二。兩人一路潛到這戶人家門首,發現右邊一扇窗戶亮着燈,便悄悄挪了過去。

房裏正傳出說話聲:“快熄了燈。”老丈的聲音,“當心叫那兩個道士瞧見。”話音剛落,屋裏的燈一下子滅了。接着,傳出青年女子呵呵呵的輕笑聲。

“二哥,你笑什麽?”男孩問,“大哥,你們也真是!說什麽不行,偏說我頭上長角!”

窗根地底下,兩人一聽,方知那女子原來是個男人,不由得互看一眼。

“不說這個,怎麽唬住他們?”青年男子道,“咱不都說好了?”

“是啊,是啊。”老丈開了口,“咱們不要多說了,跟往常一樣行事。你們誰去外頭看看,免得那兩個人學乖張了,也來蹲牆根。”

“我不去。”假女子扭扭捏捏道,“我頭上粘了膠片子,露面多了怕掉下來,豈不是漏馬腳?”

“我去吧。”年輕男子插了話。

子虛和姚二一聽,吓得魂兒都要出來了,慌張張欲逃回柴房,卻已來不及,只見一豆燈火忽悠悠閃近。兩人慌忙閃去房後,才站住腳,就聽腳步聲移近,察知再無地方躲藏,只得做好拼死一搏的準備。

燈火轉過拐角,男子手執瓣燈走近,見驚慌失措的二人,怔怔打量了半晌。兩人也緊盯着他,子虛尋思托辭,正要開口,男子卻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

兩人趁機趕緊往柴房裏逃,經過窗戶底下,留意一耳朵,聽那男子正在說話:“舅舅,外頭沒人。”聽了這話,子虛和姚二都松口氣,才預備着偷聽下去,屋裏忽然沒了動靜。兩人為此十分緊張,互傳個眼色,悄悄地往柴房那邊小跑。

“二位,深夜到房下何為?”老丈獨自慢悠悠朝二人晃了過來。

子虛盯上他,心道,這家人怎麽說話颠三倒四,叫人捉摸不透?他支吾起來:“我、在下出來小解……”

“你出來小解,怎麽他也跟着?”

“……在下怕黑,故叫師弟相随……”

“既如此……”老丈笑嘻嘻地伸手要抓二人。姚二眼疾手快,舉雷霆擊對着老丈就是一棍。老丈哼也沒哼一聲,登時歪倒地上。

“哎呀!你怎麽……”

“死不了!死不了!”姚二招呼子虛,“先生,他們全不是好人,咱快逃吧!”

“好!好!”子虛也顧不了老丈的死活了,“等我去了行李來!”他先去柴房取了書箱。姚二早跑出老遠,不時地回頭張望子虛,一見子虛過來,放慢腳步等了一等,與子虛一同奔逃。

逃不多時,眼看就要逃離大荒村,忽聽身後有人高喊:

“你們兩個,哪裏去?”

二人聞聲,以為那家人追來了,吓得魂飛魄散,不及回頭,只管加緊腳步,才要踏出村口,身後追趕的人,已經趱上。

子虛只覺得,自己一個肩膀,給人抓住了。

“還想跑?”

此時此刻,兩人已是翁中鼈、籠中鳥,走脫不了了。

子虛慌張張回頭,恰與來人的臉撞個正着。

欲知來人是誰 咱們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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