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出尊佛
第十五出 尊佛
不可雲
第十五出尊佛
子虛感覺一個肩頭給誰人抓住了,姚二也吓得冷汗淋漓。二人回頭一看,竟是那家青年男子追了來。
男子抓住子虛,正要下狠手,卻不知被誰從背後一棍子打昏,子虛和姚二俱是一驚。原來打昏青年男子的,子虛認得,正是玄機道人。
“貧道才路過村裏,看他鬼鬼祟祟,跟上一瞧,原來跟蹤的是你。”
“玄、玄、玄!”子虛怔怔盯着道士,既驚又喜,“師傅?!”
一旁的姚二,看子虛認得來人,倒放了心:“先生,這位是?”
“噢,貧道元丹丘,人稱玄機道人。”玄機道人看姚二也一身道服,笑問他:“不知先生哪裏出家呀?”
姚二一指子虛:“我是這位先生引薦的,才聽先生叫師傅,那也是我師傅了。”說着,他就要給道士叩頭。
“罷了罷了!”道士扶住他,“入誰的門就拜誰為師,不必拜我。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離開再說罷。”道士打發兩人先行。姚二聽話地往前去了,子虛前行幾步,又折回來。看道士還立在原地,從袖子裏取出了一張符。
“玄機?你這是……”
“看着。”道士撕碎手裏的符,對着吹口氣,碎紙乎悠悠飄進大荒村。不會兒工夫,村裏騰起冉冉白煙。煙霧散盡,村落不見了蹤影,遍地全是荊棘老木、毒蛇盜鼠,密密麻麻地下爬着,很是惡心。
“這、這……”子虛後退着腳步,大吃一驚。
道士笑說:“這才是他們的本來面目,所謂蛇鼠一窩,若非同類,斷不會居在一處呀。”他又向子虛要了個火折子,嚓地擦燃,丢進蛇鼠堆裏。
大火頓時蔓延開來,映亮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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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們顯本相也就罷了,何必斬草除根?”子虛取出寶葫蘆,就要滅火。道士拉住他:“你豈不知,假話易識破,真話不中聽?這村真名大謊村,村裏人說話,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因為這樣,害慘了不少路人。他們這般不老實,還不如作啞木的好。”
道士說完,念一個訣,火既滅了。那些荊棘、老木、毒蛇、盜鼠,全成了黑粉黑炭,氣味嗆鼻。道士催促子虛快走,還不忘悄悄跟他打趣:“徒弟呀,為師的不在,你倒逍遙。”
“這是什麽話?”
“你看你,還收了個徒弟,難道寂寞難耐麽?”
子虛聞言,登時沉下臉來:“依在下看,還是就此分別吧?”
“诶,玩笑而已,怎麽又吃心?”道士笑着拉上子虛的手,“我最知你聽不得這樣的戲言,如今貧道改了,我是說呀……”他朝前方望了望,看黑洞洞的,不見姚二身影,才拉住子虛,放緩腳步,低聲道,“你收的那個徒弟,我着實地看不上。他加在你我中間,我也不好跟你說話,不如盡早打發他……”
“什麽好話還要背人說?”子虛通紅了臉,“他于在下有活命之恩,斷做不得那等小人!”
“哦,其實啊,與他的緣分到此就是盡頭了,況你我要去的地方,他也去不了。”
“去哪裏?”
“這要問你。”不等子虛多問,道士又說,“他看似老實,實則心術太多,與你我緣分忒淺。你不聽我好話,就自己當心些,別讓他累了你,不然可真枉費貧道一番心血了。”他說完,撇下子虛,一個人向前行去,子虛只得去追他。
兩人行不多時,看姚二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先、先生,師傅……”
“不是才叫你先走,怎麽又回來?”道士很不耐煩。
姚二抹着汗道:“跑了老遠,還不見你們趕上,回頭一望,大火沖天的,映亮了夜天,怕出什麽事,所以回來瞧瞧。”
“沒什麽事,倒勞你費心了。”道士笑着催姚二快走,不時地回頭望一望慢吞吞趕上的子虛。
姚二本打算回村口看看究竟,給道士一催,不得不打消了好事的念頭。
天色漸亮,三人一夜不曾歇腳,總算遠離了大荒村。
白桦林間,浮着游雲似的晨霧,白茫茫一大片。咕咕咕,什麽鳥兒栖在看不見的地方,猛啼幾聲,再沒了動靜。
四周圍極靜,仿佛害怕驚動這份靜谧,三人都有意放輕腳步,更沒一個說話。
忽然間,什麽細細輕輕的聲音響起。
“先生?師傅?”姚二停了下來,“有人喊救命呢。”
“胡說什麽!”道士瞥也不瞥他,只管領子虛走路。姚二卻拽住子虛的袖子:“先生,你來聽聽?”
子虛駐足聽了聽,果有女子呼救之聲。
“師傅,果有呼救聲。”子虛也叫道士聽一聽。道士哪裏肯聽,扯着子虛一味趕路。
呼救聲越來越清晰,穿透白蒙蒙霧氣,像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細細再聽,又像從頭頂上方傳來。
“……救命!救命!誰來救奴一命?奴家財萬貫,願以千金答謝,若為男子,奴情願以身相許!救救奴吧……”
“先生,救她一救?”
子虛點點頭,也不多想,要與姚二一同去救人,卻被道士死死攥住。
“玄……師傅?”
道士一臉嚴肅地朝子虛搖頭。
聽那女子又喊:“救奴一救?若為男子,奴萬貫家財全與他做嫁妝,救救奴吧!若流浪之人,奴送他金宅銀苑、美俾姣僮。救救奴!救救奴吧?”
“先生?救她吧!”姚二聽得着了急,扯着子虛左顧右顧。
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女子呼救聲,伴随着鳥兒撲棱棱拍打翅膀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集中了。聲音,又像從林子左邊傳來。
姚二也認定了聲音源頭,望着那個方向與子虛道:“先生,救人吧!”
子虛不為那女子的允諾,确為着人命,有心随姚二去救人,可一只胳膊給道士死拽住,掙脫不開。道士對子虛微微搖頭,卻對姚二開了口:“你若有心,就去救她,要沒那個心,還跟我們一道走。”不等姚二拿捏,道士拽起子虛就走。
林子左邊,深處,呼救聲又傳來:“救奴一命吧,若無依無靠之人,倘為男子,奴願将身許他,願将家資傾囊而送……莊園裏坐享清福……”
姚二看看漸遠的玄機道人和子虛,又看看白蒙蒙充斥着的、看不見景物的桦樹林深處,躊躇了一會兒,終于轉頭奔進了林子。
晨霧,漸漸把他吞噬。
呼救聲,戛然而止。
“玄機!”子虛好容易甩開道士,“人命關天,豈有不救之理?怎生撇下姚二一人?”子虛欲折回舊路。
“子虛!”道士拉住他,“那根本不是落難女子。你不知,世間有種鳥,專栖桦樹,叫作了心雉,食人肉為生,善說人言,善窺人意,見人來,既言人之欲。人若信它,定九死一生。剛剛林子裏學女子說話的,就是這個東西了。”
“這樣說,姚二他……”
“那是他自己選的,與他緣分已盡,咱快走罷。”
“還是快去救他吧?”子虛于心不忍。
“你這會子趕去,已來不及了,救個死人做什麽?”道士不斷招呼一步一回頭的子虛。
兩人慢吞吞行一程,總算出了桦樹林,略歇一歇腳,繼續前行,不多時,看前方沿大路晃來個要飯的瘸腿老婆子。
日頭早就升高,不甚烈。那老婆子想是還沒吃飯,又年歲大了,搖搖晃晃,晃來幾步,栽倒在地上。
子虛和道士趕緊奔過去,将她扶起。子虛取出寶葫蘆,給她灌了幾口山泉水。她緩緩蘇醒,跪地磕頭。子虛忙扶住她:“老人家折煞我們!”道士一聽這話,禁不住悄悄與子虛笑說:“咱作她祖爺爺都綽綽有餘,還折煞哩!”
“你們、你們說些什麽呀?”老婆子也聽不真道士的話。
道士忙笑道:“我這徒弟管我要錢,要送你一頓飯呢。”道士給子虛使個眼色,子虛既從袖裏掏出幾文錢,塞給老婆子:“老媽媽,我們行了一路,實在累了,敢問前方可有客棧麽?”
老婆子謝過子虛,答說:“往西走上十裏地,有個倚水村,可惜沒有客棧。往前走上三裏,也有幾戶人家,倒也沒有客棧。兩位要想歇腳,就找個好人家投宿吧?”
“多謝老媽媽,若前方近些,我們就去前面了。”子虛行一禮。
“不過……老婆子扭頭瞅着子虛,支吾上了。
“老媽媽還有何指教?”子虛問。
老婆子道:“前面靠山底下的那戶人家,千萬不要去……”
“為什麽呀?”道士笑問。
老婆子埋頭,沉默了。
“老太太?”道士看着她笑說:“我徒弟好奇得很,你就不要者嚣了嘛!”老婆子擡頭看着道士,一雙老眼,一下子濕了:“因為……因為……因為那家人心眼兒不好!兩位記住了?”老婆子擡手沾一沾濕潤的眼角,辭別二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道士和子虛往前方行去,不遠處,忽見一脈青山。行近再看,山下一片片的,盡是良田,溪水環繞。山上亦有片片梯田,姹紫嫣紅一片,好似大地上的繡錦。田地周圍,零星幾座茅舍。道士行在前面,引子虛直往山腳下,那戶孤零零的人家行去。
“玄機,那老媽媽才說……”
“ 诶,怕什麽,看看他家人心眼兒多不好,也可解解悶兒,打發無聊嘛。”道士嘿嘿笑了。
那戶人家籬笆院裏,一個中年婦人正懷抱笸籮喂雞呢。她黑亮亮一張四方臉,見棱見角,笑眯眯一對彎月眼,兩眸如星,獅子翻鼻、四方口,腰肥體圓,見兩個道士走近,不及對方招呼,就笑嘻嘻迎上來:“兩位師傅,找地方借宿吧?”
“小娘子好眼力。”道士挑起拇指。
婦人瞅着道士,紅了臉,放下笸籮:“哪裏哪裏!”她又朝屋裏招呼:“當家的!當家的快出來!這兒有倆會法術的道士!”
“怎麽,還知道我們會法術?”道士一揮拂塵。
“呦!瞧您說的,瞅您就是個法術高強的!”
“又叫你猜着了。”道士呵呵一樂。子虛斜眼睛瞥他一眼,沒多話。
屋裏慢悠悠晃出個哈欠連天的中年男人,想他才睡得香甜,辮子都睡開了花。一見道士和子虛,他立刻清醒了,觑着眼,笑着拉住道士:“師傅們,借宿?快!快進來?快!”
道士才要進屋,子虛一牽他衣袖,低聲道:“小心有詐……”
“不妨事。”道士拍拍子虛的手,拽他一道進來了。
婦人笑嘻嘻給二人奉茶,道士與她笑說:“你們這樣好客,怕不是有事求咱罷?”
“長老法眼!”男人打發媳婦去造飯,轉來跟二人堆笑,“您二位要投宿,就住我家。這十裏八鄉的,沒個落腳地方。不瞞您,咱不收柴米錢,單請您二位給做做法?”
“好說,好說。做法貧道最在行了,你且說說事由?”
子虛聽道士一番話,低頭暗暗埋怨他:真個舌動是非生!
男人講述起來:“頭二年前,家裏出了怪事。先丢了雞,還以為是那老不死又……哦!還道是那山裏的狼、狐叼了,這也罷,後來有一回……”
有一回,男人和他媳婦正準備吃午飯,門外忽刮起一陣旋風。二人趕緊去關門窗,待轉來一看,桌上飯菜全都沒了,杯盤狼藉,也不知叫誰吃了。這種事,隔三差五就發生一回,家裏的雞,也時常被偷。
一天晚上,男人在床上跟媳婦議論這怪事,尋思想個法子,話剛說到一半,就聽房梁上有誰氣哼哼插了話:“哼!你們這兩個蠢貨,竟敢背地裏議論本公子?看我給你們好看!”話音一落,房梁咔嚓咔嚓作響,像誰在上面鋸着房梁,還掉下許多木屑、牆灰。男人怕房梁真得被鋸斷,趕緊跳下床,掌了燈,聲音頓時停止。夫妻倆舉燈察看房梁,梁子竟完好無損,上面除了自家吊着的竹籃子,什麽也沒有。兩人正面面相觑地納罕,忽聽窗外傳來哈哈哈的大笑聲。兩人也不敢出去察看,聽笑聲持續了會兒,既沒了動靜。
第二天一早,夫妻倆把這事告去了縣衙,請青天老爺主持公道。青天也覺得事情蹊跷,當日就帶官差到他家裏親自查探,查着查着,不知打哪兒傳來了清淩淩的說話聲:“好個賊官!你私藏庫裏幾百石稻谷,大荒時候卻騙說沒有糧食,餓死多少人?公子我這就到上頭揭發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青天聞言,登時急紅了眼,着官差裏裏外外翻了個地朝天,卻什麽都麽搜到。結果,沒兩天的工夫,那青天就被罷了職。
男人對道士說:“聽人講,半夜有神仙給知州老爺托了夢,知州早跟那縣令有過節,來個突襲,果然查出些門道。依我的拙見,那不是神仙,是個鬼。煩您二位做法,捉了它麽?”
道士湊去男人面前,笑問:“你怎知它不是神仙?”
“神仙都是佑人的,哪有這樣整人的?”
“非也,非也。”子虛說道“收了賄賂的神仙才佑人。”
“是啊,我徒弟這話不錯,所謂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嘛。”
竈房裏的婦人,早聽見幾個人對話,終于忍耐不住,趕了來,叉腰憤憤道:“要這麽說,還有個好色的神仙不成?”
“怎麽講呀?”道士笑問。
婦人把油哄哄的兩手,往圍裙上摸了摸,一本正經道:“來我們這兒的神仙,哦,就是那鬼!它老不正經,時常地調戲我!”
道士忍不住,哧地笑了:“如何的調戲法兒?”子虛也打量着婦人那黑黝黝的四方大臉,忍不住一陣哼笑。
婦人就像等着這話,伸來粗壯的手指頭,掰算着,撇嘴道:“有一回白天呀,我正掃院子呢,我們當家的在屋裏睡覺。我屁股不知叫誰擰了一把,四下一瞧,沒個人,不是鬼是啥?還有一回晌午呀,我正做飯呢,就覺得着臉上熱辣辣的,像給誰扇了一巴掌,這不是摸了奴家了嫩臉?”她拍拍自己的臉,“還有一回夜裏呀,我跟我們當家的正在炕上……”不待說完,她丈夫就給她轟回了竈房。
“糟糠不懂禮數,別笑話!別笑話!”男人通紅着臉,轉回來朝二人作個揖,“煩您二位想個法子?”
“好好,今晚看看究竟,便可下手。”道士應下了。
說話間,到傍晚時候。
婦人做好熱騰騰的飯菜擺上桌,四人吃了沒兩口,就見飯桌轟隆轟隆顫動,接着,一股惡臭味兒撲面而至。
“定又是那鬼來了。”男人捂着鼻子,“快都躲躲,不知又要鬧什麽呢。”
幾個人撂下筷子,趕緊掩了口鼻,才起身,就聽噗嗤一聲,只見一坨黃澄澄、稀糊糊的新鮮糞便從天而降,不偏不正,恰打在飯菜上,濺了一桌子的臭。
“哈哈,你們這幾個蠢東西,還想打本公子的主意?”一陣清淩淩的笑聲,仿佛靈動的笛音,從頭頂方向傳來。擡頭一看,卻什麽也沒有。
“歹毒!歹毒!”男人也顧不得臭了,跪地下給道士作揖,“您都瞧見了?想法子捉它解恨吧!”
子虛掩着口鼻,蹙眉瞅上道士。道士也掩着口鼻,皺眉頭對男人連連點頭。
婦人收拾淨髒桌子,又做了飯菜,剛端上桌,忽來一陣旋風,飯菜又都沒了。婦人口裏罵罵咧咧地,還要去做。道士忙勸住她,幾個人只得吃了前天的剩餅子充饑。
各自吃飽,夫妻兩個問道士還需要什麽——他們鐵了心的要捉鬼出氣。
道士說,只需一間有床鋪的空房,叫夫妻二人依平時習慣就寝,其餘的全不要管。夫妻倆應下,天黑時,他們倆安排道士和子虛去另一間空房,既回屋歇息了。
道士摘了小包袱,倚在炕上,打量着空房,指上房裏什物:“子虛,你猜這房是誰人住的?”
“這還用問,自然是那兩個人。”
“不是不是。”道士拾來窗臺上一把木梳,“你看?”子虛接過來,借燈一看,木梳上纏着幾縷白發:“莫不是位老者?”子虛又猜,“噢,定是他家高堂過世了。”
“不像啊?”道士一指對面角落裏丢着的一雙破草鞋,“喏喏,若人死了,還留着鞋子作甚?”
“先別管這個了。”子虛把木梳放到案上,“那個鬼,你意欲何為?”
道士擺擺手:“何必管它?咱睡過今晚,明兒個一早,趁他們沒醒就溜……”
“這如何使得?”
“那你要怎樣?”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應下人家,就該……”
“你也知道,我不會做法麽,再說,我也不是君子。”
“你……”子虛一指道士;道士即刻笑了,按下子虛的手:“放心!放心!天不礙路,路自通天。此刻天色尚早,不宜下手,你先睡,過會子叫你。
“那你……”
“哦,那我也睡罷。”道士吹滅燈,歪下身,枕着小包袱朝裏側睡了。
熬至大半夜,子虛生怕道士誤事,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推一推身邊的道士,對方早睡死了,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道士也是這般,一向睡去得快。
子虛又一推道士,道士哼了一聲,子虛便道:“在下睡不着,你也快醒醒,當心誤事。”道士懶懶地哼了兩聲:“嗯?那就說閑話解乏罷……”子虛先說了自己于這幾年的經歷,還把如何遇見姚二、如何與他結伴的事統統說了,更不忘感慨姚二死得冤枉,越說越起勁,不覺流下兩行清淚。他趕緊拿袖子拭淨淚水,欲問道士經歷,誰知道士不知幾時又睡着了,剛才的話,也不知其聽了多少。
“真是一點兒沒變。”子虛輕聲嘀咕一句,無可奈何地起了身,點上燈,獨自對窗閑坐,坐不多時,打起盹兒來。格窗子咔嚓咔嚓作響,他也沒聽見。
“哈哈!兩個呆子,睡得像死豬一樣,還想拿住本公子?”
清淩淩的聲音突然在屋裏響起,驚醒了子虛。
子虛四下一看,黑黢黢的,燈不知幾時滅了。他趕緊摸回炕上,打算叫醒道士,不想手正碰着個毛茸茸的東西。他吓一跳,急縮回手,腕子卻給個毛乎乎的小爪子一把攥住。清淩淩的聲音再度響起:“小道,咱猜謎閑耍子?”
“黑、黑更半夜的,和鬼……”子虛盯着黑乎乎的房間。道士的呼吸聲也聽不真了,唯見白窗紙上,一條條的樹影,七斜八斜地劃着。
“別怕呀?”那聲音喜滋滋的,“你聽着,我說啦?”
子虛僵着脖子點頭。
那聲音嘿嘿笑了,說:“前些天,倚水村劉老漢家的豬圈裏,生了一只小狗,衆鄰裏都覺得稀罕,全聚到劉老漢家的豬圈跟前,指着圈裏的母豬和小狗議論:‘道是狗養的,豬的種?道是豬養的,狗的種?’”毛乎乎的小爪子還抓着子虛,“诶,小道,你倒猜猜看,道是狗養的,還是豬養的?道是豬的種,還是狗的種?”
子虛一聽,心說,這不是借諧音罵道士?他想了半天,總算支吾了句:“不、不知道……”
“哼!裝傻充愣!”毛爪子忽然松了,“不知道?好叫你見見本公子的真容!”
話音剛落,黑漆漆的屋裏,眼面前,突然浮現出兩顆明晃晃、翠幽幽的眼珠子。
“啊!”子虛吓得大叫一聲。
“呀!”清淩淩的聲音也跟着叫一聲。接着,燈霍地亮了。子虛看道士坐在炕上,呵呵樂着,手裏拎一只玉面赤狐,狐貍身上貼一張黃底紅字的符。
“爺爺饒命!爺爺饒命!”狐貍左扭右扭地懇求道士,兩個毛乎乎的小爪子還連連地作揖。道士一撒手,把狐貍扔到地上。狐貍打了個滾兒,掙起來。它身上貼着符,根本跑不了。
“子虛莫怕呀?”道士湊過來安慰,“是這個壞東西作祟哩,還敢揶揄道士?”
子虛長籲一聲,坐回炕上,看那玉面狐貍伏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淚,抽嗒了幾聲,不服氣地開了口:“我、我不是壞東西,也沒有作祟!”
道士說:“既不是壞東西,也沒有作祟,難不成在這裏讨人嫌?”
它尖着嘴,抽噎噎回:“我本是、本是南天禦花園裏的玉狐,做窩時不小心刨壞了仙樹根,因怕吃罪,所以逃到這裏,那天……”
那天,玉面赤狐去山裏覓食,不巧撞上獵人。獵人搭弓一箭,射中狐貍。狐貍拖傷逃竄,逃去山下一戶人家裏,總算躲過獵人追擊,可惜傷勢過重,暫不能覓食,就是沒被射死,怕也要餓死。偏偏它逃進來時,叫那戶人家的老太太看見了。老太太可憐它,殺了自家的雞叫它食用。
狐貍圓溜溜的眼睛裏,含着淚:“那老媽媽,連殺了自家幾只雞救我活命。回到山裏,我尋思刨人參報答她,可再去她家一看,她那不孝的兒子、媳婦,竟因為那幾只雞嫌棄她,把她轟出家門,讓她做了花子……”
狐貍說着,嗚咽咽哭起來,子虛好容易勸住它。它眨眨眼,繼續道:“那兩個不孝子,說什麽叫她要夠那幾只雞的錢,否則不要回來,就是回來了,也沒飯吃。老媽媽打不過他們,只好舍着臉去要飯。有時候,心裏受了委屈,偷偷回家望上一望,叫媳婦看見了,還要受一頓氣。她那個兒子,更是不孝。前些天,她要夠了錢,可兒子還不讓她進家門,奪了她的錢,一頓大棒打出來了……”
“她家莫非就是此處?”子虛恍然。
“沒錯。”狐貍答,“你們兩個住的屋子,就是她的。”
“她子女不孝,與你何幹?”道士說。
狐貍不服氣地掙了掙,沒掙開那張符,又埋下頭,怯怯地回:“人常言,受點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雖不是人,卻也知這個理,況她救我性命,就是湧泉也難報呀?”狐貍揚起臉,眼瞅着道士,“哼!憑什麽良善要受惡氣?他們做了好吃好喝,我就一陣風風卷去,給老媽媽受用。他們越拿雞做文章,我就越吃他們的雞!害不成性命,也要放屁添風,為天下正氣壯一壯膽!”
“說得好!”道士拍手笑說,“怕你不是找托辭,欲逃命,編了謊話來蒙咱?”
狐貍退去幾步,眼淚汪汪地連連搖頭:“不敢!不敢!若不信,就去鄉裏問問,沒一個不知道的!再不信,我就帶你看看去,她活得好好的,你聽她說說?”
“好了好了,暫且信你。”道士跳下炕,“等我把符揭了罷,與你商量個事?”
狐貍盯住道士,抱住尾巴怯怯地後爬:“何事請說?不要過來,我最怕你。”
“這樣子也說不成麽。”道士歪回炕上。
狐貍溜了子虛一眼:“就讓那個小道過來。”
道士呵呵樂了,戳着子虛:“子虛呀,他看出你是個假道士哩,快去吧,快去?”子虛只得挨過去,夠着手揭了狐貍身上的符。
狐貍于地上轉三圈,忽而幻化成一位漢人打扮的翩翩美少年。白玉笄绾發,一身白羅長衫,腰間紮一條镂空白玉帶。他忙上前給道士和子虛施禮:“多謝兩位饒命之恩,有何分赴,我赴湯蹈火……”
“诶!那倒不必。”道士笑着止住他,“商量個法子,好叫你那老媽媽回家?”
“想必你有什麽法子了?”子虛湊上來。
道士點點頭,對那少年道:“明日晌午時候,你想法子诓了老太太前來……”
“不需诓。”少年拍拍胸膛,“那老媽媽最聽我的。”
“哦?”
少年看二人半信半疑,忙說:“自兩年前,她離了家,無依無靠,我便把土丘後頭的窩變化了草棚子,請她住在裏面。往日裏,也是我變幻了人形給她送飯。她問起我,我就說自幼無父無母,拜她做親娘,她認我作個螟蛉義子。”
“好哇,這樣更好行事了。”道士笑着點頭。子虛也暗自欽佩玉面狐貍,有情有義。
三個商量停妥,狐貍從窗戶離開,找老媽媽了,子虛和道士則各自睡下。
第二日,天還不甚亮,道士領了子虛,去那廂叩門。男人忙披衣服出來,那婦人還在酣睡中。
“怎麽,二位,捉住鬼了?”
“不是鬼。”道士垂着眼皮,嚴肅地說,“想你等做了什麽壞良心的事,驚動了上界神仙?”道士丢下這句話,拉上子虛就往門口走,“你等做的好事,不與貧道說清,害我也被神仙數落!”
“這、這話從何說起呀?”男人急急攔住二人,“兩位,說個明白呀?”
道士轉回來指上男人的鼻子:“你還欲者嚣?”他對南天拱一拱手,“昨夜貧道做法,驚動了蓬萊仙島的懷誠大仙。他說你等常懷歪念,做了壞良心的事,所以特來警告,可你們愚鈍非常,不懂其中緣由。他還言,我這回幫你們做法,就要消減我的道行,你們可不是害了貧道?”
“冤枉啊長老!”婦人也披了衣裳出來叫屈叫冤,“咱不過是個小農戶,長居山下,能有啥歪念?就是有,也使不上呀?”
“就是!”男人說,“咱從沒幹過壞事,要是幹了,衙門也不答應不是?”
道士不慌不忙,一甩拂塵:“你們若忘了,貧到就給你們提個醒兒,徒弟?”他給子虛遞個眼色。子虛便瞪上那夫妻倆:“懷誠大仙說,你二位不敬親母,以幾只雞為由,将其逐出家門,是也不是?辱罵婆婆,棍打生母,是也不是?任其饑餓,不管死活,是也不是?”
夫妻倆一聽,心說,這兩個道士怎麽曉得這件糗事?是了,必定神仙暗中告知的。他二人再沒了主意,更不敢懷疑,雙雙跪到地上,求道士和子虛:“知錯了!知錯了!望指條明路,請那什麽誠大仙回去吧?別再來唬俺了。”
“這也不難。”道士扶起二人,“只要真心敬母尊母,大仙便不再怪罪。”
“可……”男人皺起眉頭,“那死老婆子……呸!”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娘已離家快兩年了,前些天倒見着個老花子,不知是不是她……叫我們哪裏去尋?”
“這也不妨事。”道士笑說,“大仙早有指點,今日午飯時候,有仙童親送活佛到你家。從今往後,只要你倆好生供養二尊者,一切便可相安。”
“既是活佛,那自然的了。”夫妻倆雙雙對着南方拜了幾拜。
不到晌午,婦人做了比平時豐盛許多的飯菜,滿滿登登擺一桌子。幾個人圍坐桌前,等待着。男人忐忑得坐立不安,道士不住地勸他。他喝了幾盅酒,好容易坐定了,口裏卻還不住地念叨着活佛活佛。
日過中天,叩門聲終于響起。夫妻倆一驚,婦人先奔去開了門,男人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面,見門外立着一老一少——俊俏的少年郎,攙扶着一位花子打扮的老婆子。
“哦,來啦。”道士領子虛趕去門首,還催促着夫妻兩個,“愣什麽?活佛來啦。”
夫妻倆這才恍悟,頂着通紅的臉,尴尬地請門口的一老一少進了家。
那位俊美的少年郎,就是昨夜的玉面狐貍。只是今日,他換了粗布短衫的清人打扮,前額光溜溜的,腦後梳一條烏光光的麻花辮。他一進門,就撅起嘴,直瞪着夫妻兩人。
至于那個花子模樣的老婆子,幾個人全都認識。子虛還記得,她正是昨日白天,在大道上暈倒的那位老媽媽。
老婆子怔怔地瞧着自家親兒、兒媳,蠕一蠕幹癟的嘴唇,沒說話,眼裏卻全是淚。
道士看幾個人都低頭沉默着,不由得開口笑了:“這不是活佛麽?”他撺掇男人過去攙親娘,男人照做了,老婆子卻拽着少年,不敢放手。
道士見狀,又推着少年與夫妻倆笑說:“喏、喏,這就是仙童,專送活佛與你們。有這兩位尊者住在你家,保你們鬼魅不侵呀。”道士笑着給少年傳個眼色,少年也微笑着對道士颔首。
這一家四口,總算合樂融融。
道士與子虛辭了他們的午飯,依舊上路。
“子虛呀,天黑前,咱還得盡快找個地方歇腳?”
子虛稱是,既問:“适才又用了懷誠的名號,這人究竟是誰?也不怕他怪罪?”
“怕他什麽?”道士笑了,揮一揮拂塵,“快些走罷?”
“去哪裏?”
“這好問你。”
“又來了,在下卻不曉得,只是早已厭倦奔波,圖個清靜所在,也好笑看風雲。”
“出來時日确實不短了,你若有這個念頭,便不難。”道士快攢了幾步,“咱快些兒走,興許再過些時日,就安定了……”說着,他自顧自地哼上了小曲:“昨夜還贊花容貌,誰知今朝朱顏老。這夕尤嫌象笏少,豈料明日烏紗掉。窮途恸哭哄堂笑,興亡成敗皆看飽。半入塵緣半修道,一培黃土全埋了。”
……就是這個曲兒了。子虛在心裏默念一遍,牢牢地把它記下。
天邊紅日,漸漸西斜。
更有後事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