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出歸夢

第十六出 歸夢

不可雲

第十六出  歸夢

遠處,一線沙脊。脊上,一隊駱駝。全都朦朦胧胧,一點血紅夕陽,就要落到沙脊那邊。

卷來一陣風,駝鈴叮咚。迎面而來的,盡是黃沙。頹倒一半的黃土城牆,遠遠看來,就像一條橫在沙灘上的死龍。

入得土城門,只見一個個黃土樓子上,嵌着脫漆的木格子窗。滿眼全是土房子,指甲蓋兒大小的綠,點染在黃土間。女人們用紗巾包裹着頭臉,男人們頭戴氈帽。

街上,黃沙陣陣。一群人正圍在一座廢棄土樓前的空場上,指手畫腳議論着。

“子虛,過去瞧瞧?”道士指着那群人,撺掇同伴。子虛忙擺擺手,窘笑道:“還是算了。”

“怎麽?”

子虛不好意思地答:“因為這當子事,在下曾累你入獄呢。”

“诶,那本不怨你,既好奇,就過去瞧瞧罷。”道士拉着子虛一徑擠進人群,但見個血肉模糊的死人橫在地上。子虛見了,不由得念聲無量佛,掩面退出了人群。道士也跟着擠出來:“子虛,逃什麽?”

“不是逃,實在不敢看。”

道士呵呵笑說:“看了那麽多,還看不慣?”

“非也!是看得太多,于心不忍了。”子虛對着天邊一點紅日,嘆道,“想天下之人、物,都要死、要滅的,這該是多麽可悲之事?你我呢?”他瞥一眼道士,沉重地嘆息一聲,“像你我這樣,生生世世,只能眼看這些可悲可嘆之事不斷重現,卻無可奈何,豈非更可悲,更可嘆,豈非太殘忍麽?”

道士聽罷,只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二人行一程,去就近的館子裏,吃了些烤馕充饑。待出來館子,夕陽只剩一線,天已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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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太陽一旦落下,既起惡風。風卷黃沙,襲到臉上,刀子刮似地,生疼生疼。白天還燥熱難耐,這會子卻只想尋個鬥篷禦寒。

道士和子虛商量着,想盡快找家客棧,歇腳過夜。街上客店不少,兩人沿街問一番,才揀了個最便宜的。

子虛先在櫃上登記,正要付定金,往袖裏一摸,不禁傻了眼。原來才吃飯時,他用淨了盤纏。他只好把道士拽去一邊,偷偷說:“在下的銅板用淨了,你若有私房,且拿出來墊上吧?”

道士兩手一攤,小聲回:“不是我小氣,你也知道,我一向吃你喝你,為了什麽?”他掰一掰手指,嘿嘿一笑,“還不是分文沒有?況我也從來不會使錢,帶它何用!”

“既這般,如何是好?”

“莫急。”道士穩住子虛,去外面捏了把黃土進來,攤開手掌,成個金錠子,“就用這個?”道士說着,笑嘻嘻托金錠子轉去櫃上。

那店家一見金燦燦的玩意兒,立刻眉開眼笑,火速着夥計收拾淨兩間上房,又吩咐廚上擺下大宴。

子虛見狀,也不多話,趕緊拽着道士出來客棧。憑店家如何招呼,子虛就是不理,及行出老遠,才停下腳步。

“做什麽來?”道士不悅地拂開子虛。子虛厲聲道:“這等事,做一次便罷,怎好故計重施?再去尋覓別處吧。”

“這般天氣,要去哪裏呀!”道士轉身要回那家客棧。子虛扯住他:“就、就去那個土樓?”

“哪個?”

“才前頭躺個死人的……”

“那裏死了人,不吉利,萬一是鬼魅迫害至死……”道士別有用心地瞥去子虛一眼,看對方變了臉色,才拍着對方的肩笑說,“要想想清楚呀?不要後悔?”

子虛咬一咬牙:“決不後悔!”

兩人便朝那廢棄了的土樓行去。

街上風沙越來越大,行人卻愈來愈稀。兩人頂風行了多會兒,還沒有走到,忽見前方不遠處,嘚嘚地有個毛驢過來了。驢背上跨坐一人,頭戴破氈帽,臉上裹着羊絨巾。、

道士趕緊上前攔住毛驢,對着驢背上的人笑道:“貧道起手了。”

“還禮還禮。”那人說話很不耐煩。道士也不廢話,笑問他:“敢問前面那土樓,可有人住麽?”

“你問這幹嘛?”那人警惕起來。

“不幹嘛。”道士拉來身後的子虛,笑說,“我們師徒兩個,盤纏用淨了,想去哪裏借宿一晚。”那人一聽,忙擺擺手,叫他們不要去。

“為什麽?”道士問。

那人這才扯下圍巾,放低聲音道:“那裏原來有人住,不過樓主的婆娘不知叫誰害死了,都說那樓不吉利,樓主便帶家小搬了家,單剩下空樓。後來有些行腳的,去裏頭過夜,沒一個活着出來。今天,聽說還死了人,屍首都抛出來了。你們還是不要去,随便找個好人家投宿吧。”那人說着,拉上圍巾,不及二人多問,趕着毛驢奔遠了。

“唉,子虛,那裏鬧鬼哩。”

“在下都不怕,你怕什麽?”子虛獨自往土樓那邊行去。道士只得趕上:“我不是怕,是怕你怕。”

子虛搖搖頭,沒說話。

風越來越大,天空全成了醬色,道士也不再言語。兩人埋頭趱路,不會兒工夫,總算來到土樓跟前。

先前空地上的死人,早讓官差拖走,幹幹淨淨的,仿佛什麽也沒有過。

廢棄的土樓,門窗俱在,夜色下,絲毫不顯頹敗模樣,仿佛主人還在。木格子門緊閉,二人跑到跟前,輕輕一推,沒有推開,似從裏面闩住了。

子虛透過镂空格子往裏窺看,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真。外面風又大,他只想着快些進去躲避,也沒心思細瞧,于是朝裏面問了句:“有人在否?”

話音剛落,門吱嘎嘎自己開啓一條縫。子虛正要邁步進去,卻被道士一把拽住。

道士從袖子裏摸出半只紅蠟燭,吹口氣,蠟燃起來。火苗躍動着,他一手遮着風,一手舉燭火往樓裏照了照:“誰在裏面?”他高聲問。

等不多會兒,一個粗啞的聲音,不知打哪兒響起:“我,摟主。”

道士這才領子虛走進來,同時打量起灰暗暗的樓堂。

樓堂裏,橫七豎八地堆着些桌椅板凳,還有大櫃、箱子,雜七雜八,全都落了厚重的塵土,灰壓壓一片。往角落裏看,還有一徑木樓梯,通向二樓。

道士環顧樓堂:“既是樓主,怎麽不現身相見?”

粗啞的聲音,低低笑了幾聲:“常聽這裏鬧鬼,所以不敢現身,生怕驚動那怪,打擾二位。”

“那是何怪?”子虛跟着問一句。

“……不知道,沒見過。”粗啞的聲音答。

道士又朝那片什物問:“聽說,樓主早就攜家眷搬走,你又是哪個樓主?”

粗啞的聲音咯咯咯笑了,道:“我是新來的,二位盡管放心。”粗啞的聲音答過,既沒了動靜。

道士回身掩上樓門,舉燈火引子虛尋樓梯往二樓來。

上得二樓,看一徑走廊。廊子一側,一排菱花格子窗,另一側,三間屋子,屋門全閉着。

道士選了中間的屋子,房門倒輕易推開了,舉燈火一打量,裏面就像有人剛收拾過。床鋪、被褥,一應俱全。就連夜壺、臉盆,也備下了。桌子上還置了燈臺,盆架子上搭兩條幹淨的白手巾,倒似平常人家過日子的陳設。

“莫非這鬼有未蔔先知之能?怎備得這樣齊全?”子虛環顧房裏,傻了眼。道士拍拍他的肩,笑說:“既來之則安之,這都是你的主意麽。”

道士把燭火立去燈臺,跳上床鋪,解了背後的小包袱枕下,招呼着子虛:“快來罷,難為它想得這樣周全,咱不受用一番,只怕它不願意呦。”

子虛也只得放下古琴、書箱,坐到床邊。道士就勢一扯子虛衣衫,給他扯倒床上:“你還睡裏邊罷?”子虛點點頭,爬去床裏側,側卧了,卻還直勾勾地盯着道士看。

道士閉着眼,好像要睡着了,覺出子虛投來視線,嗤地笑一聲,問:“看什麽?”

子虛趕緊轉開視線:“因、因何不吹燈?”

道士閉着眼答:“若吹了燈,一會子誰來了都不知道哩。”

“誰?誰會來?”

“明知故問呦。”道士睜開眼,突然歪起身,俯視着子虛笑道,“怎麽,你有意不叫為師的睡覺?”

子虛盯道士,驀地通紅了臉:“怎、怎敢!”他忙翻個身,逃開道士的視線。

“好罷,好罷。”道士笑嘻嘻說,“我也不睡了,你睡罷,這下安心了罷?”他說着,盤腿在床邊坐定;子虛卻沒有言語。

屋裏的燈,一直亮着,忽悠忽悠搖曳不定。外面風更大了,呼喇喇清晰可聞,吹得羁旅人一陣陣地心寒。

漸入夜半,聽不見街上的更籌聲,也不知是個什麽時辰了。

忽聽嗑嗑嗑地,似有誰人叩門。

子虛一下子驚醒,支起身往門口望去。燭火還燃着,見白窗紙上,映下個黑乎乎的人影。子虛沒答話,只捅了捅正在打坐的道士。道士沒反應,急得子虛湊來一看,道士竟坐着睡着了。

哎!子虛心裏嘆息一聲,聽門外傳來了聲音:“敢問誰在裏面借宿?我是查夜的差人,壯膽來此直言,請開開門?”

子虛一聽,知道不是那樓主的聲音,悄悄跳下床,湊去了門口,卻不開門,只隔着門,低聲答了句:“我們是中土來的行腳人,有什麽話,就這樣說吧?我們都睡下了,不方便開門。”

門外人聽見子虛答話,放心似地長籲一聲,道:“也好,你們仔細了,這個樓不幹淨,倘若害怕,就快去客棧,花錢免災麽。”

子虛回頭看了看坐着睡熟的玄機道人,對門外人輕聲道:“多謝提醒,不必了,我等自會小心。”

門外人道:“生死由命,我已提醒過了,你們可小心些。外面風大,看好火燭。”

“知道了。”子虛低聲答過,察知門外人要走,又忙喚住對方,“請問這位官爺,現在是幾更天了?”

“二更才過。”

“才進來時,官爺可曾看見什麽人沒有?”

“街上只見樓窗裏燈火閃爍,故而壯膽進來勸告,卻不曾見什麽人。”

子虛聞言,不禁駭然,心道那個自稱樓主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他謝過門外人,對方既離開了。聽一通漸遠的輕輕腳步聲,不多會兒,響起急匆匆地下樓聲,又不多會兒,傳來了吱呀呀的開門、閉門聲,接着,四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呼呼的風聲。

子虛回到床上,輾轉着不想再睡,可身體早已疲乏,全不由着他。不會兒工夫,他就昏沉沉的睡去。

夢裏,子虛依稀聽見有人對話。一個不熟悉的,尖溜溜的聲音最先響起:“可有什麽人在此?”另一個聲音答:“有,兩個中土來的行腳人。”這第二個聲音,子虛原來認得,就是那新樓主的聲音——粗啞的聲音。

“睡否?”尖尖的聲音又問。

“不知道,亮着燈呢。”

兩個聲音,一問一答地說了一會兒。子虛睡得迷迷糊糊,前面的話聽着一些,後面的卻模模糊糊,全沒聽清。他警告自己要小心,可惜沉沉地總也睡不醒。突然間,對話斷了,他仿佛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不知睡了多久,聽又有聲音響起:“睡下了麽?”是那種悄悄的,近似童音的聲音——這是第三個聲音,迥異于前兩個。

粗啞的聲音又答:“燈還亮着,裏面沒有動靜了。”這一回,問答就這麽一段,再沒了下文。

子虛也聽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對話聲一斷,他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夢也跟着迷迷糊糊。

靜靜睡了許久似的,忽聽嗑嗑嗑地有誰在外面叩門,子虛總算徹底被驚醒。他驀地睜開雙眼,眼前卻昏黑一片。他坐起身,才知燭火已滅,不知幾時滅的。

嗑嗑嗑,叩門聲再度響起。

子虛張大眼睛,往門口望去,黑壓壓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唯見桌上蠟燭,騰起一線白煙,白煙不一會兒也消散了,屋裏徹底黑成一團。

子虛更不言語,只聽門外人低聲訴說:“誰在裏面?我乃尋夜差人,才見燈光依稀,故而上來壯膽直言,請開門?”

那聲音放得極低,有些聽不真切,子虛心中不免疑惑,才查夜的不是來過?如何此番又來?他卻又一轉念,恐怕不放心咱們,所以又來,哎!奈何囊中羞澀,不然誰願意住這鬼地方?他嘆息着,就要下床過去搭話,卻突然給人從背後一把抱住。他吓一跳,回頭一看,原來道士已醒。道士用手勢示意他禁聲,他趕緊點點頭。

道士也沒有說話,拉着子虛又躺回床上。子虛有點不明所以,對着道士擠了擠眼睛,道士只微微一笑。

片刻,聽門外靜下來,沒聽見腳步聲,更沒有下樓梯的聲音。不多時,隐隐約約聽樓下傳來了音聲:“睡了,睡了。”那說話聲模模糊糊地,不甚分明。

子虛正詫異着,忽覺一只手給道士攥住了。他不禁偏頭瞅上道士,道士卻盯住門口,只輕捏一捏他的手掌,暗示他不要害怕。他倒沒說什麽,憑道士攥住他的手。道士另一手執拂塵,一掂,成了把明晃晃的寶劍。

道士才把寶劍藏去身下,房門就忽幽幽啓了一條縫隙。借着縫隙射進來的一道光,子虛定睛瞄去,竟什麽也沒有,只聽見沙沙的細微響動。

響動越來越近,到床邊時,響動沒了。子虛只看見寒光一劃而過,道士驀地坐起了身。子虛也跟着坐起來,才要問話,就被道士止住。

道士一指地上,子虛順着一看,烏漆抹黑,哪裏看得見?子虛搖搖頭,道士便悄悄招呼他,示意他動作放輕些。他忙點點頭,跟随道士蹑手蹑腳地往樓梯口來。

二人踮着腳下了兩階樓梯,道士止住腳步,子虛也跟着止住。道士蹲下身,子虛也跟着蹲下。道士反手握住寶劍,将其藏到身後,捏鼻子學起剛才那聲音:“事成了,出來罷。”

話音才落下,就聽樓堂裏,堆砌的什物角落深處,響起了咯咯咯咯的笑聲。

“好哇,好哇!”那自稱樓主的,粗啞的聲音最先說,“三弟有勞。”接着,響起了個尖溜溜的聲音:“有勞!有勞!待日後再有買賣,又該輪回大哥我啦。”

子虛認得這尖尖的聲音,就是夢裏依稀聽見的,三個聲音中的一個。

兩個怪聲音說完,隐隐響起疏疏疏的動靜,好像什麽東西爬過地面弄出的。那疏疏聲直奔樓梯而來。子虛盯着黑黢黢的樓堂,什麽也看不清,唯見一堆黑壓壓、高低錯落的什物。他不由得咽口唾沫,抓緊了身前玄機道人的肩。

道士悄悄把劍拿到身側,不待疏疏聲接近樓梯,手裏的劍已然飛了出去。

一道寒光于黑暗中閃爍閃爍,倏地成了兩道銀光。原來,那是一口鴛鴦劍。兩道銀光同時釘到地上,晃幾晃,不動了,疏疏聲也跟着沒了。

外面的風,也似小了些,門窗都不再顫抖。

“快去樓上取燈來。”道士吩咐子虛,自己則提衣擺快步奔下樓梯。子虛摸着黑,點了燈跑下來,把燈轉交道士。道士從地上抽出兩口劍,手中一合,合成一把,再一掂,又成了禿鬃拂塵。

道士先把拂塵別進縧帶,才将燈火移近地面。只見地上一只男人巴掌大的沙蠍子,另有一條秤杆子粗細的死蛇。那蠍子,背上戳透了洞,卻還粗啞着聲音,哼哼着,哼沒幾聲,終于斷氣了。

子虛這才知道,那自稱樓主的,就是這只沙蠍子。

“子虛呀,看見了罷?這便是鬼了。”道士笑說,“哦,對了,你才下樓時,那房裏的鬼,可見麽?是個什麽東西呀?”

子虛一聽,方才想起。他一拍腦門:“在下、在下只顧這裏,竟把它給忘了。”

兩個人又咚咚咚地跑上二樓,掌燈趕進才住宿的房裏,看離床不遠的地上,翻着一只筷子長短的泥色大蜥蜴。蜥蜴肚皮上,穿了個洞,已死。

“無量天尊!”子虛盯着那蜥蜴,低聲念了句,又憤憤道,“這是個什麽樣的房子,怎養得出此等怪物!”

道士先跳上床,枕着小包袱躺下,笑說:“可知鬼怪中也有與人一般心思的,故意設謎局來坑誰。”他又招呼子虛上床來睡。

“可是如此!”子虛踽踽地繞過那死蜥蜴,跳上床睡了。

一夜無話。

睡到第二日天大亮,二人起床,借房裏早預備下的東西梳洗完畢,收拾了收拾,慢悠悠下樓,出來土樓,看外面圍已了幾層的人。

那群人一見二人出來,全詫異地圍上來:“兩位仙家,你們怎麽沒事?”

道士笑說:“你都叫咱仙家了,自然沒事?”又轉向子虛笑道,“瞧瞧,他們倒會拿咱耍子解悶兒。”

“怎麽講?”子虛不明白。

道士笑說:“故意來看死人的呦,可惜咱還活着。”道士呵呵笑了,帶子虛一路擠出人群,向南行去。

那群人看二人走遠,都争搶着往廢棄的土樓裏張望,卻沒一個敢進去的。

兩人行去許多日,周圍人煙漸斷,滿眼盡是飛沙。

白天時候,燥熱不能忍,一到夜晚,又寒風刺骨,亦不能忍耐。眼底揉不盡丁點兒綠,更別提活物了。無邊無盡的,全是沙子,沙子恨不得抹了眼。

這會兒,烈日正當空。道士脫了得羅,赤着上半身,還依舊背着那紅綢小包袱。他看子虛慢吞吞早沒了氣力,只得深一腳淺一腳趟回去拉對方:“哎呀呀,就不能快些麽?”

“在下、在下着實走不動了。”子虛喘着粗氣,直拿袖子扇風。他滿頭大汗,衣服全給汗溻濕。道士拎了拎子虛身上的濕衣服:“快脫了罷,晚上一冷,又沒得穿。”

“可似你這般赤身露體,成何體統?”子虛一擡眼,正撞上道士的赤身,又忙轉開了視線。

這幾日行走沙漠,道士總熱得赤膊,那原本很白淨的身體,竟曬黑一圈。他抹一把臉上的汗,笑說:“咱早赤誠相見過了,還羞什麽?再說這裏也沒個人,脫了罷,我幫你拿衣服。”

子虛一聽,倒也不再反駁,學着道士的樣兒,脫下道服,連內衫也脫了。赤着上身,确實涼快許多。

兩人一直用那寶葫蘆裏的山泉水解渴,還用它沖涼。子虛總疑慮他們是否能活着走出這片荒漠,道士便跟他說笑:“活着倒沒問題,就是要餓上一陣子,到時瘦得皮包骨呦!”他還故意縮了腮,學個樣子取樂。

行至傍晚,熱度驟降。二人忙穿好衣服,張大眼睛尋找可以躲避狂風的沙丘。那些沙子來去無蹤,游移不定,哪裏能抗風?不過找個相對高大些的沙丘,道士使手段,定住它,叫它不能亂跑。

天色轉眼就黑,風愈大,不能點火折子或蠟燭照亮。二人趟着沙,總算找了個高大的沙丘,沙丘正好背風。道士把拂塵往沙丘上一插,才在風中晃晃悠悠的沙丘,登時固成一屏巨石,任憑大風折磨,只是動也不動,連一粒沙都不往下掉。

道士靠着那堅實的大石坐下,風打不過來,耳邊只聽得狂風呼嘯嘯的咆哮。二人身上的衣衫,倒被風兜得鼓鼓的。

“子虛,今日誰先守夜?”道士灌了口水,問。

“還是在下來。”子虛說,“昨晚你到半夜就睡着了,若非在下起夜,豈不是要出事?”

“出事?”道士笑了,“有人的地方最容易出事,這裏倒清明,決出不了事。”

“子虛駁道:“萬事需仔細,這多年下來,在下怕都怕死了!”他撫一撫心口,“黎明不打緊,夜晚最要小心。”

“好罷好罷。”道士也不多說,開始打坐,坐不多時就睡着了。

約黎明時分,天邊泛白,風也小了,子虛趕緊推一推道士。道士懶懶地哼了一聲,又倒頭睡死了。雖然子虛早料見道士一定還會睡去,可也顧不了許多了,他也睏得要命。

風沙中露宿的日子,總持續了十天。十天裏,子虛總想,還好早吃了瓊果,這一頓頓的饑餓,倒也餓不死。可他又想,生生世世地長生不老,還不如吃兩頓飽飯的要緊!

他倆個互相扶持着,給烈日烤得連話也不顧說了,又遠遠行去一程,總算見到一點點的綠。迷眼的黃沙,也全成了幹澀的黃土。

“子虛!子虛?”道士搭手眺望前方的一丁點綠,“那可是蕨?興許再前面就有人家了呀!”

子虛一聽“人家”兩字,連續餓了幾天的肚子,忽然精神地咕嚕嚕叫上了。他連滾帶爬地湊上來,順着道士手指的方向望去,果有一點點清涼的綠,再遠處,還有一線黃土崖。黃土崖上,一層層整齊地排着窟穴。

“有、有飯?”子虛不覺念一句。道士點點頭,拉着一路他快趱。

二人總算出了沙漠,直奔黃土崖而來,爬上去一看,不禁傻了眼。哪裏是人家,竟全是佛窟,滿窟滿窟的泥塑、彩繪的佛像、本生故事。

“怎、怎會如此?!”子虛環顧佛窟,“菩薩菩薩!”他拽着道士低低念叨,“你若慈悲,就把這裏換作人家!”道士聞言,只得笑着安慰他:“子虛,忘了才看見的那些蕨菜?剜來煮了吃罷?”

二人于是去黃土崖下剜了些蕨菜,又回窟裏點了火,煮了吃了,不想那蕨出乎意料地美味。

不覺又到夜晚,從黃土崖上仰望圓月,月亮似比別處大許多,星星也異常璀璨。子虛倚在佛窟口,望着它們,又回頭看一眼依靠佛像睡覺的道士。他輕俏俏湊去道士跟前,用極低的聲音問了句:“月怎麽這樣美?”

等待許久,道士沒答話,臉上更沒什麽表情,他一手支着頭,一手摟着小包袱,想已睡熟。子虛目不轉睛地盯了他一會兒,也不再言語,枕去他旁邊,睡了。

睡夢中,子虛直覺一陣腹痛,揉着肚子轉醒。他以為吃那蕨菜吃壞了,便要出佛窟方便,才起身沒走幾步,忽覺腹內一股熱氣攪動,那熱氣直頂上喉嚨。他禁不住咳了幾聲,恰咳出一顆櫻桃大小的透明珠子,肚子倒也不疼了。

那珠子映射着月光,璀璨奪目,內裏中心,還有半粒米大的紅核。

子虛不知是什麽玩意兒,捏一捏,珠子柔軟又很有彈性。如何進了肚子裏?子虛自己也鬧不明白,他把那珠子藏進書箱,依舊回原處睡了。

第二日,道士先醒了來,看子虛還歪在那兒熟睡,便笑着湊去他耳邊,大聲叫道:“喂喂,怎麽今日倒成了冬天的熊瞎子,睡不醒啦?”

子虛略動一動,沒起身,懶懶哼哼道:“不知何故,只覺神思倦怠……”半句未完,他又昏昏沉沉了。道士伸手一摸他額頭,竟燙得厲害,不由驚道:“哎呀呀,你這是病了,我背你出去,說不定前面就有人家!”

“慢、慢來。”子虛忽而轉醒,卻還迷迷糊糊的,一把拽住道士,“常年跋涉,卻不知為了什麽,昨夜閑情望月,倒覺得月亮實在包容,年年看着人世,怎能不厭……”說着說着,他急急地喘上了。道士趕緊扶起他,他喘了幾口,氣若游絲地繼續道:“似水流年,似水流年,少年時不覺,到這般,個中滋味自然出來。今日此番,在下心思全無,憑我在這裏自生自滅,也不想走了……”

“若不想走,就說不想走,怎麽羅嗦了這許多話?都說得什麽!”道士說完,就要背上子虛。子虛倒不叫他背,倚着佛像癱倒地上,一指旁邊的古琴書箱,撫胸口喘息着,道:“只求你留下這張琴,書箱裏,有昨夜偶得的一枚寶珠,你拿去換些銀兩……”

“寶珠?”道士忙翻開書箱,一眼瞅見那顆透明的小珠子,揀出來驚問,“這是哪裏來的?”

子虛無力地指一指自己的肚子,翻個身,又要睡了。道士趕緊一推他:“怪不得你病得蹊跷,這是當年我偷偷給你吃下的瓊果,你吐了它,就、就……”後面的話沒說完,子虛卻也明白了,搖一搖頭,示意道士不要再說。

道士便不再作聲,扶子虛坐起,催促他快些吃下瓊果。子虛只管搖頭,決不肯吃。道士只得用手撬了他的嘴,他卻用力一揮手,瓊果被他打飛,不知丢到何處去了,道士也被他推得跌坐地上。

道士怔怔地盯上子虛的臉:“子虛,你……”

子虛依舊癱在那兒,伏着泥菩薩的一條腿,朝道士一笑,喘息道:“那東西,害了在下這麽些年,如今,你還要拿它來害我?”

道士聞言,趕緊連連搖頭。

子虛卻始終盯着道士,眼光裏流動着異樣的神情:“玄機。”他不再喘息,仿佛病已經好了。他把話頓一頓,忽然問了句:“我究竟是道士,還是書生?”道士微微一怔,湊去他身邊,低聲答:“哪個也不是。”他既點點頭,又問:“這番,是哪一年了?”道士低頭凝視他,答:“大清嘉慶二十一年了。”他又領悟似地點點頭:“到這裏來的因果……”

道士低聲說:“那年梅開,思陸崖望塵亭裏,你我擊掌立下賭約……”

“真人!”子虛突然打斷道士的話,不知哪裏來了力氣,圓睜雙目,緊瞪上道士,狠狠道,“你害在下這一遭,願賭服輸!往後的路,你自己走吧!”說完,他閉了眼,直挺挺趴倒在泥菩薩腿上,再不動彈。

“子虛?子虛!”道士爬過去,鼻下一探指,不由大吃一驚,怔了好一會子,才扶起子虛。子虛卻早斷了氣,可他那張青春俊俏的面孔,還像活着,在道士眼前,一點一點地,生了皺紋,慢慢變得衰老,連他的手,也幹枯了,接着,皮膚脫落,一塊一塊地,仿佛牆上剝落的彩繪,露出白骨,發也稀疏了,南華巾忽而坍掉下來,道服包裹着的身體,也朽了。

道服徹底坍塌,子虛完全成了一付白骨,就像那年在霧靈山上,見到的白骨一樣。自他吃過瓊果,身上的歲月也随之凝固,此時此刻,早凝固了的歲月,又一下子融化,也只在一瞬間,他便演繹了常人需用一世的,生、衰、寂、滅。

道士抱起那付白骨,擡眼瞥了一眼慈眉善目、俯視着他的泥菩薩,又把視線轉去了佛窟外,一派蒙脈的黎明天際。

一點朝陽,慢慢升起。窟外,迷迷朦朦的黃土,一下子沉溺了。萬道霞光沖破雲端,黑色的,不知何物的影子,随之投上來,投進佛窟,投進每一個佛窟。

道士還抱住白骨,坐在那影子裏,盯住那正綻放光彩的紅日,獨自喃喃了句:“竟走得這樣快,想必你還生氣呢?也不等我一等。”他獨坐了半晌,直至日頭偏西,霞光又上來,他放下子虛的屍體,解開紅綢小包袱,取出了紫檀小匣子。

小匣子上原先挂着的銅鎖,不知何時沒有了。道士盯一盯那匣子,默默打開了它。

這時候,天邊一輪朦胧而蒼白的娥眉月,緩緩升了起來。

不知後事  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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