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鞋印

鞋印

九月末的風帶着一絲寒。

夏天已經過去了,即便是被太陽曬到的門板也是冷冰冰的。

一輛汽車從小區的水泥路上駛過,輪胎碾到一個易拉罐,發出清脆的聲響。

地磚的花紋在我眼前旋轉。

這一切都是在我最喜歡的樂隊主場一拳打在我臉上之後,我注意到的事情。

有人說車禍的那一瞬間,時間會無限放慢,眼前出現的所有景物都會呈現慢鏡頭一樣的形式極緩慢地放映,所有的感覺都被無限擴大,然後痛襲來,我猛地意識到,我要撞到地面上了。

可惜,我沒能撞到地面。

我倒下的一瞬間,趙景正好搬着行李從屋子裏出來了,他第一反應是救我一下,但是他這個人,少根筋,他手上搬着行李,又不想把行李扔到地上,我站不穩的時候他還偏偏想扶我一把,但是他不能用手扶,于是就用膝蓋撈了我一把。

我一頭撞在他大腿骨上,差點直接被他用膝蓋給磕昏過去。

說真的,他要是愛我,就該讓我自由落體摔在地面上,這樣還比較仁慈。

事實上斯特蘭沒有準備把我打成這樣,他按照歐洲人的體格打了我一拳,打完以後忽然想起我是個亞洲人,一瞬間愧疚壓倒了憤怒,趕緊走過來向我道歉。

斯特蘭問我:“你還好吧?”

我的大腦在接近昏厥的時候快速運轉,準确聽出了這句話。

趙景直接丢了他的行李,慘叫一聲撲了過來:“卧槽!”

我本來想說,我可能會有腦震蕩,我需要接受檢查。我左邊第三顆牙好像已經斷了,我需要止血。以及我的眼前一片花,我什麽也看不清楚,總而言之,我需要急診。

但是我的腦袋運轉了一陣,竟然只浮現出一個句子:Thanks a lot.

趙景和斯特蘭面面相觑。

趙景問我:“你确定你真的沒事嗎?你不要逞強啊!”

這就是我在公立學校學了十年英語的下場。

斯特蘭問我你還好嗎,我想說我腦震蕩,斷了顆牙,鼻子的血往嘴裏流了,即便如此,我卻下意識回答:I’m fine,and you

我到底為什麽要說那句話?

我不好,我一點也不好啊!

這件事的結尾,趙景給我從冰箱裏找了根冰棍覆在我臉上,用剛摸完我家狗的手伸進我嘴裏戳了戳我那顆牙,很心大地告訴我:“你的牙沒事。”

被他簡單粗暴地确認了我沒事以後,斯特蘭有點愧疚地坐在沙發上,給正處在頭暈狀态的我講了事情的起因。

大概就是他們樂隊解散前,別人都好好的,單獨他被人坑了一把。

香港巡演之後,他和中國的承包商簽了一個合同,當時這個合同裏包含一個霸王條款,清清楚楚寫着他必須随叫随到,出席一個演唱會。

整個合同都是英文的,就這最後一條是中文的,字很小,寫在最後頭。

問題在于,樂隊當時的律師是斯特蘭的女朋友,不對,簽合同的時候已經是前女友了,巡演之前兩個人正吵得不可開交,吵到巡演結束直接分了手。斯特蘭同時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一是和他的律師談戀愛,二是甩了前任卻沒有及時換掉做律師的前女友,并且在此律師的提議下簽了合同。

總之,在不清楚條件的前提下,他失手簽下了這個合同。

在十月份的某一天,他退休後的日子過得好好的,忽然被要求履行合同上的條款,千裏迢迢從蘇格蘭飛到中國,想想就來氣,一看見我,更來氣,于是順手把我揍了。

我當時正拿着冰袋捂着我險些斷裂的一顆牙,整個人暈頭轉向地坐在沙發上,駭然盯着斯特蘭看了好久,還是沒明白他到底為什麽打我。

我當時覺得是趙景的翻譯有問題,因為這前因後果都不能證明到底為什麽我就活該被打,但是趙景信誓旦旦說作為一個黑客,他的翻譯絕對沒有問題。就算是有問題,也是斯特蘭的蘇格蘭腔有問題。

後來我就覺得我的腦子有問題,因為它是真的有問題。

斯特蘭又說,因為他千裏迢迢來參加的霸王條款裏那個演唱會,就是我的生日聚會。

這麽一說我就更懵了,因為我從小到大就沒開過生日聚會。

以前我過生日的時候,我媽會用煙頭燙她自己的手;後來我大一點了,繼父帶我去坐過山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他覺得男孩子就是應該坐過山車吧,可是我怕死了過山車,每次坐過山車都心驚膽戰,導致我對生日唯恐不及。

再後來我長大了,過生日的時候我給趙景排隊,讓趙景去坐過山車,然後我在下面看着他在過山車裏慘叫連連附加上吐下瀉,心裏感到非常愉快,仿佛多年空缺的一個角落終于被填補,于是我又開始喜歡過生日起來。

但是不管怎麽說,我确實沒有開過生日派對。

斯特蘭見我不肯相信,又拿出一張照片來給我證明。

我拿過來一看,确實是我的照片沒錯。但是問題是我以前拍照從來不用美豔,拍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這張照片不僅給我上了濾鏡,還磨了皮修了臉反正修圖技巧很娴熟,我的死宅标志黑眼圈都毫無蹤影。

這麽少女心。

我還問了斯特蘭:“那請你的人又是誰?”

斯特蘭半晌沒吭聲,只瞪眼望着我,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就是出不來音。

半晌,他才沒好氣道:“我不能說。”

他的語氣比較奇怪,我還特意問了問趙景:“你确定他不是在罵街?”

趙景萎靡地看着我:“好吧,他就是在罵街。但是我不想讓你聽到。”

我們之間拉鋸戰了半晌,斯特蘭都沒有告訴我們那個人到底是誰,這一點被寫在他的霸王條款上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此人信息。

我和趙景面面相觑。

其實就算是他不講,我們也知道是誰。

趙景對我說:“絕對是江雪空。”

我們又問斯特蘭,是不是一個看起來像女人的男人,然而斯特蘭憋了老半晌,坐在沙發上,整個人身子繃得僵直,似是想告訴我們實情,可惜礙于條款,愣是最後搖了頭。

于是,我也對趙景說:“确實是江雪空無疑了。”

他用了三次同一種方法來解決我們之間的矛盾,最後矛盾愈演愈烈,還不如不去解決,我很懷疑他到底能不能好好解決一個矛盾。

總之,送走了斯特蘭,我們三人一鬼的同居生活就開始了。

有的時候,我覺得人生的走向真的非常奇特,就我所知的,我的哥哥顧明昊心心念念要和一個女人結婚生子,他的一生所愛卻是一個美貌的男人;我最好的朋友趙景一心想要做一條鹹魚,他卻意外成了明星;至于秦韞,秦韞是我見過所有人中最偏離人生軌道的一個。

他一周連續三次把他的生殖器夾進褲子拉鏈,以至于被送到急診,然而他卻成為了一個優秀的危機公關。

第一周的時候我試圖記下秦韞什麽時候不在工作,後來我發現,他時時刻刻都在工作。

他是一個如此出色的公關,以至于他所負責的明星連續十年沒有一點負面新聞。

但是這并不能讓他成為一個可以令自己的生活有保障的人。

第一周的第四天,淩晨三點半,他從屋子裏跳着出來,沖到我房間門口瘋狂拍門。

我絕望地給他開門,對他說:“秦先生,如果你又一次把你的……失誤夾進了拉鏈,你應該去叫急診而不是來找我。”

秦韞說:“不是,我腿抽筋了,左腿。”

然後他極無辜地指着右腿給我看。

我碰了他一下,他當即就慘叫出聲,渾身抽搐。

我不是很确定正常人抽筋到底是不是這個樣子,但是他這個反應,讓我懷疑他從床上摔下來把腿摔斷了。

我說:“可是我早上六點還要開車送趙景去機場,現在只有兩個半小時了。”

秦韞凄慘地看着我:“那你把我送到醫院就好,求你了。”

我又碰了一下他的腿,他又慘叫出聲。

我只好扶着他往外走。

我走到拐角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面壁站在牆角,一身西裝,姿勢詭谲,分外奇特,仿佛他努力和牆融為一體我就看不到他。

我還問秦韞:“是我眼花了嗎?你有沒有看到牆角站着一個人?”

秦韞信誓旦旦說道:“沒有!我沒看到!”

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位鬼魂兄弟。

事實上他還比較和藹,沒有第一次看上去那麽可怕,像我所說,他還和我聊過幾次人生,甚至替我們做了一次飯,做菜手藝非常不錯。

但是那是後話。

我扶着秦韞,看着那個站在牆角、努力試圖把自己融入牆壁的人,又問了一句:“你真的沒有看見?”

秦韞說:“沒看見啊!”

須知我乃是一個喪到極致的人,地震、火災、海嘯都不能将我吓退。

別人看到鬼,好歹也要避一避。

但是我不。

我擡起腳,踹了一腳這位鬼魂的屁股。

但是這個思考人生的鬼魂,是一個忠于職守的鬼魂,他就是要堅持思考人生,死也不肯回頭。我踹了他一腳,他也沒生我的氣,反而捂住了他的臉。

可憐的家夥。

要不是他服用安眠藥過量死在屋子裏,我們也不能以如此低廉的價格租下房子。

我本來應該謝謝他,可是我卻在他屁股後面踹了一腳,留了個鞋印子。

從此他非常容易辨識。

因為他那身嶄新嶄新的黑西裝上,屁股的位置,永遠都奇跡般地留着我運動鞋的土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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