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Prito
Prito
鰂魚湧的戲份結束。太平山,女演員阿芬出場。
鏡頭首先聚集在主角林春鯉的臉。
林春鯉捧着将死的鯉魚回到太平半山的別墅。他通過親戚介紹在這爿富人區某棟房子做保安。阿芬是屋主的保姆,剛做完腦部手術,神志不清,盯着林春鯉手裏那捧魚說:請別擡頭。
林春鯉不明所以,隔天在別墅的鋼琴房裏發現阿芬屍體。他瞪大眼睛,仔細瞅阿芬脖頸上勒痕,繩索末端分叉如同魚尾。鏡頭結束在他轉頭對着窗戶流下一滴眼淚。
宋茵第一次身臨片場,觀看導演如何排布演員。飾演阿芬的是從舞蹈學院選來的學生,長相頗似年輕三十歲的曼玉。導演看中她身材眉眼,特地叫服裝組準備薄綢緞襯裙。周戮岳把阿芬摟在懷裏,盯着她脖子上道具組傷痕,準備說今天的第一句臺詞。
“請別擡頭。”他慢慢講。
“不好。”曾宸搖頭否定。宋茵候在一旁,預備随時将那快死的鯉魚潑入畫面中。魚在掌心裏蹦,像人類微弱的心跳。她忽然覺得極端惶恐,像回到七年前的某一天,任達聞胸口插把刀躺在夜色中的齊南路。那刀是直插心髒。
垂死的人最後浮出水面,她忍不住開始深呼吸。
“停!”周戮岳臺詞講到一半,曾宸忽然大聲喊。
“宋茵你他媽在幹什麽?差點進畫!不能專心做事不要呆在這裏。”他說完放了對講機,跟周戮岳道聲抱歉示意他繼續。吼聲過于響亮把角落打盹的道具組的文哥吓了一跳。
“導演他好像有躁郁症,有時候不能控制脾氣。”cut後的休息時間,文哥來安慰宋茵。“沒事啦,是我自己做事不專心。”宋茵平平淡淡講。
被導演罵還能情緒穩定頂好脾氣。文哥詫異,于是仔仔細細瞅她。眉眼鼻子都生得靓到不化妝也好上鏡,她才是百分百符合劇本的阿芬。尖下巴,高個,皮膚像不見天日那樣死白。不愛做表情,又輕聲細語。
宋茵在攝制組是神秘的存在。人人知道她有留洋背景,卻悟不透怎麽好學歷女生要來小成本劇組吃苦。她吃穿用都樸素,白t衛褲,背藍字帆布包。
有人說她是某大導的私生女來體察民情,又說她父母溫馨和睦做小富即安生意。衆說紛纭宋茵都當耳邊風聽過,從未将反應顯露在眼中。
多謝你寬慰我呀文哥。這會兒宋茵朝文哥道謝,竟把他一個快三十歲的男人講得臉紅。他為自己聽聞風言風語感到慚愧,一句不用謝還沒說出口,聽得片場外有人來喊:宋茵,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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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同向別墅口望去,只見一輛奔馳車停在半山。
宋茵看見程南從裏面探出頭,張望幾番後下了車,與此同時她手機上來條短信:宋茵,我順路來接你。
程南文文靜靜等候在片場外,倒也沒人能拿他怎辦。文哥暗自咂舌,自己怎麽會相信美貌女人是純情女仔,果然第一天上班就有男人專車接送。
曾宸整個下午基本都是黑臉狀态。他特別讨厭工作時候節外生枝的亂事。宋茵一腳踩在雷點上。大家只好心照不宣加快效率完工。
唯獨周戮岳念臺詞依舊不緊不慢。
按照劇本設定,“請別擡頭”這句話講完鯉魚就該被潑進畫面中。宋茵捧着魚站在畫外,全心全意鼓勵自己忘掉血泊裏的任達聞。手指被魚尾上濕潤粘膩的液體弄濕。她渾身像有蟲子爬。
醫學裏講這叫做ptsd。心理學叫反彈效應。越不去想什麽就越容易想什麽。她緊皺眉頭死忍難受站在原地,卻不小心擡眼看見周戮岳說臺詞時的表情。
他分明在看她,眼裏像有濃重擔憂。一瞬間那情緒便又化開,全對着懷裏躺着的阿芬,化為一句寧靜又呢喃的——“請別擡頭。”
“完美!!”曾宸盯着監視器喊。
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晚上十點後再拍阿芬的一場戲——為了取維港的安靜夜景。天還沒暗,大家收拾東西。宋茵拎着帆布袋就走,徑直走向一直在場外等着的程南。
他穿西裝筆挺,應該是從某棟大廈裏下班。宋茵在此地實習過三個月,可以立刻腦補出所謂金融精英一天日常。餘光掃車窗裏,果不其然有半杯冰美式。
“早上聽說你晚上的工作結束在半山,我心想從那兒回到酒店不太方便,所以想來接你,正好順路的。”程南道歉實在誠懇,一張怎樣都不讓女人生厭的易害羞的臉。
“謝謝你。不過下次還是別等在片場,我們導演有點兇的。”宋茵斯文笑笑。好的好的。程南連忙答應,同時見她并不生氣也有些如釋重負——他知道今日自己魯莽冒犯。
“請你吃飯賠罪,可以嗎?新開的店,叫Prito。”程南溫溫柔柔問。
這句話被路過的周戮岳正好聽去。他走路很快,也沒有助理,一個人背着雙肩包,包裏裝劇本,大步流星到taxi停泊處打車。手機裏老板張雪姐發來消息:拍完了麽?今晚找你說個事,哪裏方便見面?
周戮岳想了想,回:去Prito。
那邊張雪看見訊息只顧訝異。Prito是米其林廚師新立業小衆餐廳,怎麽周戮岳這樣對吃毫無欲求的人也能發現?
然而她日理萬機無暇在意,回了個OK便作罷,兀自吩咐小助理去定位。助理打了十五分鐘電話戰戰兢兢回:雪姐,Prito說有包廂,但要拼桌。
那就拼。張雪揮揮手。周戮岳在她心目中是無關緊要小棋子十八線,目前當然談不上曝光隐私可言。
彼時宋茵已經避開劇組八卦人們,坐上了程南的車,走高架路開往Prito。一路上和程南聊兩句某某投行裏又有三角戀,或是某港校績點出了名的低。兩人出社會都不太久,倒還算有共同語言。
“不好意思程先生,我們包廂裏還有一對拼桌的客人沒到,請您諒解。”服務生跟程南頗有禮貌解釋。程南為了落地窗外幽靜樹景特地定了包廂,覺得拼桌倒也不怎樣妨礙。宋茵是吃人嘴短,當然什麽都稱好。兩人于是進了包間坐下。
包廂門還沒關,門外是長廊,時不時有服務生引着客人從那裏路過。宋茵頗感興趣一位位觀察,視線卻在某一人身上愣住。
名字卻卡在喉嚨口一時怎樣說不出。
還是那人先認出了她。
“宋茵?!”戴眼鏡穿襯衫的學生樣男孩子走過來,“好巧!怎會在這裏碰到。”
“我吳清啊,不會不記得吧?”邊講邊微微笑着扶扶眼鏡,小動作一點兒沒變。
程南在一旁有些局促,不知道宋茵遇上了什麽人。“高中同班同學,這我們當時學委,成績超好。”宋茵給程南笑眯眯介紹。哪裏哪裏,最後也沒去成夢校。吳清連忙自謙。
他當時的目标是清北。據說考砸在物理,最後去了南方某個老牌985,又到香港來念碩士。每一步錄取都要曬通知書,宋茵所以從朋友圈了解個分明。
吳清似乎對宋茵這些年在做什麽毫無頭緒,只是把目光在程南和宋茵轉兩個來回。“你男朋友?”“不不,只是朋友。”沒等宋茵解釋,程南先不好意思起來。
宋茵覺得和周戮岳重逢都沒有和吳清見面這樣始料未及。畢竟宋茵無法不關注周戮岳動态,早就知道他投奔港圈張雪手下做事——也是她不願意承認來港城原因之一。但她卻從沒有把吳清也納入香港這座城市的範疇裏。
這些年她把海市的回憶和真實生活分得很開。畢竟當年離開得太不體面。老同學的聯系方式被塵封在微信裏。對話框紛紛停留在七年以前。
“那你們慢慢吃啊,我女朋友還在那邊包廂,我先過去了。”吳清大概也覺得尴尬,打個招呼便走了。
回到包廂女朋友頗不開心質問他遇上了誰。“一個......一個特別有故事的女同學。”吳清反複琢磨,只能這麽總結。
“你知道嗎,當年她跟警察舉報她爸,說她爸開的會所強迫少女涉淫。結果警察一查,發現居然還真是,最可怕,他們家去做了親子鑒定。”
“鑒定結果出來,那就是她親爸。”
吳清對着自己的天真女友,把故人轶事作一頓米其林大餐的風味佐料。
“當時還有個人也特別有故事,和她牽扯不清,特別拽的一個人,叫周——戮岳。殺戮的戮,你想想,這名字一聽就不吉利。”
如果他後腦勺長眼,便能看見這段轶事裏的男主角,已經和富婆制片人大搖大擺走進了宋茵所在的包間。
門甫一開,周戮岳的第一句話是:好巧。
宋茵面上沒有什麽表情。說來也怪,她這些年性子竟越發磨得像從前的周戮岳,喜怒不愛形于色。
巧個屁。
程南邀她來Prito的時候,周戮岳分明從姓程的身邊路過,大步流星去打車裝作無所謂的樣子。
老子看你明明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