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鰂魚湧
鰂魚湧
時間轉到2025年春。
加完好友的第二天,春鯉開機。
宋茵來港後其實很少打開微信,whatsapp交友,郵箱處理工作。可是從昨晚到現在,她反反複複點開微信十幾次,只盯着周戮岳一個人的頭像看。
一晚上睡不好。六點半就出樓。她不喜酒店自助餐,所以寧願行路五分鐘找一家粉面店。
最終點了份火腿通粉,在小飯堂裏坐着等。老板自稱潮汕人,同她講廣東話。宋茵回國剛剛三個月,本地方言裏很多特定名詞記不清,索性用英文指代,老板反倒覺得道地。
“小姐你是做什麽的呀?”端來一杯茶走,老板随口問。
“證券公司。”宋茵亂扯。老板阿叔年紀怎麽看也不像輕浮人士,應當就是好奇,她索性挑個體面答案回答。果然見老板煞有介事點頭。此地最多金融精英,無人不知。
她付了帳,目的地是第一場戲的拍攝地鰂魚湧,不熟悉路,所以向老板打聽。
“小姐,讓我兒子載你啊。他也是你們這一行的,正好順路,年紀也輕。”老板笑眯眯。最後一句話加得突兀,叫宋茵疑心是否要開始做媒。老板兒子果然從卷簾門後飒飒走出來,才發現是一張清秀的臉,頭發梳得很高,卻朝她羞澀地笑。
“我叫程南。”上了男孩子的車,見他遞過來那杯作為贈品的茶走,被打包進漂亮塑料杯。宋茵坐副駕駛,說句謝謝便接過。
程南話不多,一路偶爾講幾句,說自己也在證券公司工作。又問她休息天怎麽想到去鰂魚湧。那一片很工業,是變形金剛幾年以前“怪嘼大廈”取景地。
“其實我不是幹證券的,是拍電影的啦,”她吸一口奶茶,淡淡道,“去做執行導演。”
“哦。我也最喜歡看電影了。”程南連忙接她話茬。
他們繼續不鹹不淡聊。她昨日睡得好,所以今日有興致應付。
車子停在鰂魚湧某棟大廈前。車窗外十字路口斑馬線油漆刷得清晰。數到最後一根線,周戮岳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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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南停車,臨行前誠懇要求留下她的電話。宋茵婉拒後開了車門,也說不清楚走出那幾步的時候是什麽心理,只覺得前方有道視線直直睇她周身。今天為了方便工作穿衛褲白T,頭發随便紮起來,沒來得及洗。
她擡起頭。
先是看見周戮岳下巴淡青的胡茬。
比她認識他時密得多。
“食咗?”她脫口而出。
說完才嫌自己蠢。說到底七年沒見,卻撿家常話來做第一句開場白。都要開機拍戲怎麽可能空着肚子來。
周戮岳依舊揚起下巴睇人的神情,淡淡烏煙圈。人比從前更瘦,下颌線斧廓刀削。
他朝她點一點頭就走了。
導演曾宸在一旁笑笑:“認識?”
“沒見過。”宋茵搖頭。
曾宸摸不着頭腦地笑笑,卻沒多問,給宋茵介紹起劇組人員來。
去年曾宸從北電導演系畢業——春鯉其實算他畢業作品。
一年前,他把自己寫的科幻短篇小說放在論壇,宋茵隔着太平洋留言補充結尾。她的好友阿輝和曾宸恰好又是內地同學,兩相一牽線便彼此熟識。
她于是要求加入導演組。
春鯉投資人是不知名港商,在港圈式微年代其實已算背景十分沒落。劇本修修改改幾十次,投資砍掉三分之二從科幻電影轉為神叨文藝片。曾宸雖不情願卻也無可奈何,但在選角上萬萬不肯讓步,終于在望京某個飯局上遇見他心中驚為天人的男主角。
“林春鯉這個角色只有周戮岳能演。”他講。
彼時周戮岳還是富婆制片人張雪手裏最不受重視的十八線。人家問張雪緣何放着好苗子不扶持。“他不是那種聽話的。”張雪只一言帶過。
确實不聽話。頭一場戲就脫了軌。
劇本裏寫他要捧着一尾紅鯉穿梭在鰂魚湧居民區的狹窄街道。一兩分鐘的長鏡頭那魚都要在手裏擺動。紅鯉幼苗嬌嫩易死,cut到第五次,四條魚屍放在簍中。
能換個方式拍麽?周戮岳問。
曾宸搖頭。鰂魚湧居民不算少。一上午已經打斷許多阿婆買菜散步。最好的期待當然是下次便一條過。可周戮岳怎樣都擺不出他滿意表情。
然而他有耐心。
“小周覺得哪裏還不太理解?是現場氛圍原因?我可以叫人去清場。”說罷擺擺手吩咐宋茵。宋茵連忙同另外一個場記揮手驅趕圍觀群衆。
這時便有穿吊帶裙踩矮高跟的樓鳳将嫣紅指甲咬在口中朝周戮岳笑:靓仔來拍片哦。“不好意思小姐請到旁邊觀看。”宋茵用流利廣東話催促。她個子高,但人薄如紙。
不曉得國外幾年怎生消退得這樣瘦。
昨夜下過雨,地上路泥便濺起在她褲腳。有不講理阿叔推搡,那柔弱的影子在積水如鏡上搖擺如臨驟雨狂風。她從來是斯文人,怎麽做得來這樣和無良群衆争鬥的事。十幾分鐘過去,場面不靜,反亂哄起來。
周戮岳看了一眼,皺了眉。“下午再拍吧,導演,”他把魚苗放回到水缸,“今天狀态不好,對不起。”
曾宸臉色很差,不過到底是第一天,還算有耐心。畢竟周戮岳是整個組裏唯一的腕兒。“下午再搞不好不要搞了。”他瞪了宋茵等人一眼,走開。
後勤趕緊把定好的午飯拿上來緩解氣氛。宋茵取了餐蹲在路邊吃,天熱,米飯進口是馊的。她咬塊裏脊肉,半口下去全是裹住的面粉。剛想吐進紙巾,餘光看見身旁走來一人。
“你吃不吃飯團?”周戮岳晃晃從便利店買來的金槍魚三角。
不遠處場記張銘看見,和導演咬耳朵:他倆認識?
不認識。曾宸搖頭重複這衆人皆好奇問題答案。其實自己心裏也不信。畢竟他學人文,敏銳,一望而知兩人像有舊情。
“第一場戲覺得不好拍?是因為角色設定奇怪麽?”宋茵跟周戮岳閑聊,全然沒注意周圍人目光。幾年戲劇學院苦讀磨得她遲鈍理性。只顧語氣平靜,純粹從工作角度切入。
劇本經過她手修改,前前後後邏輯對過無數遍。手捧鯉魚行走在居民區确實古怪,可聯想到科幻風格的初稿卻也無牢騷可發。
第一稿裏男主角林春鯉甚至想通過鯉魚導電遇見外星人。
總而言之這神叨叨故事頗符合宋茵對文本的審美。所以她投入百分之三百熱情。
周戮岳沒回答,先幫宋茵撕開飯團外面那張紙。他話一如初見時少。宋茵把飯團咽進肚子裏,同一聲嘆氣。
——她沒有一刻可以忘掉坐在周戮岳腳踏車後座的心情。
十七歲,南方小城流光溢彩的商業老街,擡頭是廣式招牌和霓虹燈。那時候周會講冷笑話,安慰人,語氣冷淡可臉上帶着笑。笑起來也是壞壞的,騎車很快,擡下巴睨人。
他有那麽多與衆不同小特點。
再聯想下去簡直像懷念前任。
她吃完飯團,把袋子收檢進飯盒塑料袋裏。“你為什麽在這裏?”周戮岳忽然問。
他性情好像沒變,依然喜歡居高臨下提問。拽得要死。拜托,還能為什麽?為了和你再續前緣重拾情分苦海回頭早悟蘭因啊。宋茵腹诽。
“我後來去讀了戲劇學院,喜歡這個劇本,經人介紹又認識了導演。”她講出最樸實無僞答案。
周戮岳聽完依舊皺眉。在他看來這個答案完全是糊弄。他沒學習過電影文本,也不能理解春鯉劇本好在何處。之所以進電影圈全憑高額薪酬唬人。做十八線憑一張天生靓仔臉蛋安然度日,他覺得心安理得不算浪費天分。
他自認在演戲這件事上本就沒有天分。
吃完午飯,繼續開拍。周戮岳這下進入狀态很快,曾宸叫他發呆就發呆,皺眉就皺眉,眼含熱淚就眼含熱淚。一條過,魚苗也安然存貨。順利轉場。
不那麽滿意的只有宋茵。她不知為何,突然發覺自己其實并不很習慣周戮岳任人指揮的樣子。他在她心目裏合該眼高于頂,合該始終擡着下巴睨人。
他有資格驕傲,畢竟那樣有天分。
周戮岳坐上面包車轉場,心裏也并不開心。他覺得宋茵做執行導演過于堕落。她從小家教森嚴養出斯文性子,理應發號施令,理應調配大卡司執掌天下第一好劇本。如果她有興趣,各種獎項就要滾滾而來向她手中。
天公不開眼,這是有情人并不圓滿重逢開場。兩人都覺得對方一定過得很慘很堕落很懷才不遇。面包車搖搖晃晃駛到太平山半,是今天的第二場戲。
周戮岳下車的時候聽見宋茵和他平淡道謝:“謝謝你的金槍魚飯團。”
不客氣。他于是也平平淡淡回。